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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賊:我15歲被師傅弄瞎,說這樣能保平安 | 北洋夜行記048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南方朋友來玩,說北京衚衕可真多,東四二條三條四條——一口氣到四十條。



我說你丫傻×,那是東四,十條——不是東,四十條。




這種問題,我小時候也琢磨過。我問我爸,說怎麼只有東單西單,沒有南單北單?




我爸說你傻啊,男單那是打乒乓球,被單那是床上用的——東單和西單,是簡稱,原來那兒都有牌樓,叫東單牌樓、西單牌樓。




同理,西四是西四牌樓的簡稱。西四牌樓,意思是西邊的四個牌樓。




明朝建北京城的時候,在阜成門內大街和南北道路的十字路口,東西南北各建了一座牌樓。東邊的叫「行義」,西邊的叫「履仁」,南北的叫大市街。



下面這張照片,是1910年前後西四牌樓的「行義」牌樓,旁邊那亭子叫望火樓,上頭有人晝夜站崗,看見哪失火了就敲鐘報警。





中國牌樓是種建築藝術,主要是為了裝飾,好看。西四牌樓為四柱三樓式描金彩畫木結構牌樓,東、西、南、北路口各一座。清代文獻《日下舊聞考》中有關記載是:「宣武門北有單排樓曰瞻雲,又北二里有四牌樓,東曰行義,西曰履仁,南北曰大市街。」1954年,為拓寬道路,四座牌樓被拆除,僅存地名:西四。




這些牌樓,現在都沒了,大部分北京人沒見過。




一座城市的變化,很多時候是從外表開始的,街道、建築、拆掉舊宮殿,蓋起新工廠。



前年開始整理太爺爺筆記時,我翻查了不少北京城資料,發現自己對這個城市的了解實在太少。




有牌樓、城牆和城門樓子的北京,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比如西直門,現今以立交橋和堵車聞名於世,但以前有城樓的時候是下面這樣子。




1953年,為了交通方便,北京市考慮拆除西直門城門和箭樓,遭到梁思成強烈反對。他提議在兩側通行,把城門箭樓當做交通環島。西直門得以保存。可惜,16年後,文革期間,還是被拆了。圖為拆除中的西直門城門樓,出自三聯書店出版的《城記》。




太爺爺在北京城當夜行者查案的時候,和我一樣,經常失眠,夜裡兩三點精力最旺盛,不是看書寫筆記,就是出門溜達。



太爺爺夜遊北京城,那叫真的夜遊,大多數地方黑燈瞎火,全憑兩隻眼兩條腿硬走。




有時候他在城牆根抽著煙溜達,有時候會在路邊吃點東西,當然有時也逛逛煙館和粉子衚衕。




1925年夏天,太爺爺金木連續幾天夜裡出門,都撞上了怪事。




這些怪事,就和老北京的城牆有關係。事後,把夜遊撞上的事兒整理下來,發表在《白日新聞》副刊,題為: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古城牆下的夜與霧」




整理了一年多筆記,這是頭一回見到太爺爺把查到的案子全文投給報社,也是頭一回見他如此裝逼。




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情很小。也或許,是因為這小事背後一言難盡。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鬼電車


案發地址:正陽門


案發時間:1925年7月


記錄時間:1925年9月






眼罩和屍體





今年(1925年)七月,接連二十多天大晴天,太陽熱辣。北京巷子窄,人口稠密,十分溽熱,有點受不了。




終於到了22日午後,下起了雨。接連幾天,連綿不絕的下個不停。




也許是忽熱忽冷導致,我的右眼患上一種毛病,一見光就刺癢難忍,呆在家裡無法看書,跑去朋友家做客,夜裡一人回家。




這時候已經是半夜,下著小雨,街上沒有行人。




我揉著眼睛,轉過路口,看見牌樓下面有盞油燈,那是個小攤子,攤主打扮的有些新奇,我借著避雨,順便湊過去看看。




攤主三十多歲年紀,穿著一身橙色的道袍,頭上戴個黑殼帽子。




小桌上鋪了一張蝙蝠紋鑲邊的桌布,桌布正中間畫著一個大大的眼睛,惟妙惟肖,感覺下一秒就要眨眼。




攤主脖子里掛著一串大珠子,每個都有拳頭大,上面畫著一隻隻眼睛,用來代表眼珠子。幾十雙眼睛對著你,叫人有點不自在。




巧了,這是個賣眼藥的攤子——竟然半夜還不收攤。





現存於故宮博物院的南宋《眼藥酸圖頁》,作者不詳。來出自雜劇《眼藥酸》中的演出場景,掛著畫了眼睛圖的珠子和包袱的大夫把眼藥水遞給病人。




賣眼藥的見了我,連忙招攬生意,「這位爺需要看什麼病?無論氣蒙眼、火蒙眼、暴發火眼,見風流淚、紅絲血絲……」




「見光流淚可治得?」




「治得,治得!」說著在桌子下面翻動,拿出一個小玻璃瓶,用一個骨頭簪子挑出一點藥膏,湊過來。




我聞了聞,一股辛涼的味道。藥膏抹在右眼的眼皮上,馬上壓住了瘙癢的癥狀。




賣眼藥的又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黑色的布條。是一條單眼的眼罩,斜掛在臉上,遮住右眼,隔斷光線的刺激。





遮住一隻眼的眼罩。




他絮絮叨叨幫我帶好眼罩,「戴上這個,從先看不見的東西,往後就能看見。」




賣眼藥的一臉神秘兮兮的模樣。我問他能看見啥?




「能看見你的鼻子唄。」說完自己哈哈大笑。




我一試,果然,露在外面的左眼正好看見自己的鼻子尖,從前竟然沒注意過,我也哈哈的笑了。




又來一個人,走到攤子前,開口問有沒有眼鏡賣,賣眼藥的說有,從小桌下掏出一個大盒子,裡面排列整齊都是眼鏡。




我付了錢,賣眼藥的囑咐,一星期後來換藥,我離開攤子,轉過街角,突然記起,剛才買眼鏡的人站在右邊,居然沒看見長相。




正出神,突然腳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我正好站在兩條電車鐵軌中間——這回看見了不起的東西了。




路軌上倒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走近了用打火機一照,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聲不吭,滿臉是血,雙腿反向扭曲,姿勢怪異。




這個乞丐兩眼凹陷,一旁還扔著一根棍子,可能是個瞎子。這樣子大概是活不成了。




我在附近的衚衕里,找到了一個巡警,回來的時候,那個賣眼藥的和一個拉夜活的洋車夫正圍觀屍體。




巡警扒開他倆,一看,摘掉帽子,嘴裡罵著倒霉。




蹲下去探一探鼻息,「人已經沒了。」又摸了摸那對反曲的腿,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問我們,「是電車撞死的?」




那個賣眼藥的,手裡舉著一瓶葯,剛說到「跌打損……」聽見巡警的話,搖搖頭,把藥瓶塞回袖子里。




洋車夫接了句,「這黑更半夜的,哪來的電車呀!電車要跑後半夜,我算徹底沒活路嘍!」




我掏出懷錶看,已經過了十二點,是該沒車了。







巡警不理他,他們與車夫就是冤家。他拿出腰裡的小本子,本子上拴著繩,又摸出一個鉛筆頭,舔了舔筆尖,記下我的姓名住址,然後我就可以走了。




圍觀的洋車趁機接上我,往家走去。




車夫告訴我,這洋人的電車,有點邪,不僅經常撞死路人,有個認識的車夫,也是半夜拉活,還遇到了鬼電車。





西單北附近車禍頻繁,傳聞有鬼在此拉替身。一個商店夥計經過電車軌時覺得有人推了他一把,迷迷糊糊倒在電車軌上,還好司機及時剎車,夥計無大礙。




我問他什麼鬼電車,他答不上來,只說,「洋人的玩意兒,邪乎著吶,您想想,這大傢伙半夜裡,頭頂上拉著綠火到處跑,跟鬼火沒兩樣!」




回家路上,經過東長安街上的平安電影公司。已經關門,路燈的影子下,影院門臉張貼著巨幅彩色廣告。




廣告寫著,法國最新發明——電光魔術片,畫幅一角,還加了一副眼鏡圖案,一隻眼紅鏡片,一隻眼綠鏡片。




據說戴上紅綠眼鏡就能看到電影里的東西朝你飛過來。可惜我眼睛壞得不是時候。





1925年4月,平安電影公司第一次放映了法國最新發明的所謂電光魔術片,是最早的「立體電影」,要戴上紅綠眼鏡觀看。當時《晨報》載文稱:「燈光盡熄時,請君戴上眼鏡就看到斗大的蜘蛛在你們頭上飛過,叫你疾呼救命,半天高的梯子向你面前倒下叫你躲閃不及,天仙美的少女在你面前舞蹈,叫你情不自禁……」」圖為1953年邵氏拍攝的第一部立體電影《夢裡驚魂》,也是紅綠眼鏡原理。




車夫與電車




第二天,眼睛漸漸地又癢起來,還有點蜇得慌。




我這才懷疑這眼藥不靠譜,趕緊拿溫水洗凈眼睛,後悔昨天急病亂投醫,攔輛洋車去醫院才是正經。




休息到傍晚,我去了協和醫院——還是信西藥吧。




醫生給我換了葯,笑說這賣眼藥的也不全是冤人(騙人),眼罩還可以繼續戴著。又給我戴上,叫我隔天再來複查換藥。




出醫院走了一段,路上一輛洋車都沒有。到天黑下來,才從旁邊衚衕里出來一輛,拉車小伙擺擺手,不拉,急匆匆跑了。




路邊幾個人,墊著腳、伸著脖子,往西邊看,一個人說,「嘿,從西邊砸過來啦!」




我繼續往前走,到無量大人衚衕口,我看見幾個人拿著棍子,正砸電車站牌。





1926年的天橋電車站站牌。




一陣喧鬧傳來,我抬頭一看,一輛電車緩慢前行,車外掛滿了人,全是車夫打扮。




車裡的乘客早跑光了,從車窗看進去,幾個車夫正揪著司機生和售票生,打成一團。





電車人太多沒座位,或者是趁機蹭車的人,攀附在車外,稱「掛票」。





電車終於磕磕絆絆停下來,司機、售票生被拎下車。




車夫們一起揚手,磚塊如雨,「哐哐」幾下就把兩側的車窗玻璃都敲了,玻璃渣濺得到處都是。




一個高個子車夫走到車頭,他手裡掄的是鐵棒,大吼一聲,「打倒帝國列強!打倒經濟侵略!」,「洋人的電車,撞死中國的百姓!」




鐵棒一揮,最後一塊車頭的大玻璃也塌了。




其餘的車夫跟著一齊重複口號,繼續砸車燈,摘掉車牌、車鈴鐺,有人拿出一根鉛條,往空中一拋,搭在兩根電線中間,砰的一聲,炸出一團火,短路了。




一個車夫爬到車頂上,一頓亂敲,把受電弓折了,扔飛鏢似地甩到幾米開外。從我身邊飛過,差點砸到一個老婦。





電車頂部的受電弓。




圍觀的人堆里傳出一聲「好!」,一嘴鼻涕的小孩以為在看雜耍,跟著拍手嬉笑起來。




車頂上的車夫跳下來,招呼所有人一起,喊著號子把電車掀翻了,轟的一聲,又是一陣歡呼。




遠處傳來警哨的聲音,大隊穿著土黃制服的巡警趕來,還有馬隊也沖了過來。




一個車夫扯下售票生的牛皮票兜,抓起裡面的零錢往人群拋灑。人群擁上去。擋住了巡警的路。




四五個車夫跑得慢,被壓在地上,反綁了,在地上排成一行,我眼尖,一眼看見一個車夫面熟,正是昨天半夜拉我的那個。




其他的車夫一鬨而散。




老瞎子與流浪狗




我繼續往家走。路過教場衚衕,看見昨天那個賣眼藥的,黑殼帽子,橙色道袍上許多眼睛,一閃而過,拐進衚衕里。




我正要找他算賬,就追了過去。橙色的身影忽隱忽現,追到老牆根附近,人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荒地,聚集著三三兩兩的流浪狗。




北京的流浪狗一直是個問題,前些天警察廳發布了「取締野犬章程」,為家犬上狗牌。




一番實施下來,街上的狗,戴狗牌的少,不戴狗牌的多。野狗還是亂竄,時有傷人的新聞傳出。





民國時期通縣(今北京通州區)發行的犬牌。




遠處一個瘦骨伶仃,身材矮小的乞丐走來,身上掛著一個大褡褳。四五隻流浪狗一擁而上,圍著乞丐狂吠,撕咬他的破衣服。





可以搭在肩上的長條形袋子,有的是單層的,兩端縫成口袋,有的是雙層的,還可以從中間開口放東西在夾層。




乞丐從褡褳里摸出一塊大方磚,扔出去,砸中一隻癩皮狗,那狗吱吱叫著,倒在地上。其他狗攻勢不減。




我也撿起磚瓦塊,砸向狗群,可是一隻眼睛不方便,準頭特別差,往往砸偏。




這時,乞丐又從褡褳里掏出一團東西,迎風一抖,是一件皮大氅。乞丐把大氅往身上一圍,裹得嚴嚴實實。




那些狗也不叫了,圍著大氅轉了兩圈,夾著尾巴跑開了。




我趕緊跑過去,看看有沒有傷到人。




走近了,看見乞丐年紀有五十開外,尖耳猴腮。奇怪的是,眼睛上疊著兩副眼鏡,都用繩子掛在腦後。




雖然戴了兩副眼鏡,似乎目不見物,還要用一個棍子探路。




老乞丐側著頭,聽見我走來,先是謝了我出手幫助。又大罵北京的狗,說「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果然不假,「老瞎子我穿上皮大氅,狗子們彷彿見了爺爺!」




又罵了幾聲,老瞎子告辭,拿棍子探著路走了。





穿大氅的老婦。馬克呂布1957攝於北京。




我回頭一看,地上扔著老瞎子從褡褳里掏出的磚。




此磚與別處的磚略微不同,長一揸半,寬半揸,厚半寸。上面有磚文,但是磚體風化,字跡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嘉靖二十年

囗囗

造」的字樣。




這是一塊城牆磚,重十幾斤,裝在一個老瞎子的褡褳里,褡褳里還有價值幾十塊大洋的皮大氅。




我一抬眼,瞎子沒走遠,與一個人在半截牆旁邊碰頭,看樣子是熟人。




這人我認識,原來是王餌店裡的夥計。王餌後來離開北京,他接手了鋪子,原地開了間小當鋪,收些衣物家什。




這夥計為人勢利,還用當鋪當幌子,幹些雞零狗碎的勾當,我不待見他,就沒來往。




兩人說了一會話,兩人各伸出一隻手,手指掏在袖子里,互相摸索,這是在講價錢。





為了保密價格,在袖子里用手勢談價格。圖為一種談價的手語。




老瞎子撤了手,把裝了的皮大氅的褡褳往自己那側掖了掖,告辭夥計,左轉拐進衚衕。看樣子是生意沒談成。




我十分好奇,跟了上去——沒想到,碰上「鬼電車」了。




城牆和鬼電車




我跟著老瞎子一路溜達,到了前門北面的城樓下。




半個月亮從東邊露了頭,已經是半夜。




老瞎子走到西側樓梯口,乾脆拎起棍子往上走,輕車熟路。隔了半分鐘,我跟上去。




黑魆魆的一幢城樓,城牆路面上雜草叢生,有半人高。老瞎子沒了影,我看了半圈,看見他正往城樓迤西的城牆走去。




我走過去,躲在廢棄的堆拔房後面。





堆拔房是堆兵(哨崗)歇腳放東西的屋子。圖為1908年正陽門城牆上城樓東面的堆拔房。




老瞎子用棍子在城牆垛子上搗什麼,裝著皮氅的褡褳放在一旁。




嘩啦啦一串響,牆垛的薄磚跌落的聲音。老瞎子不停,還在用一把刀子摳縫,往外抽磚。




原來他褡褳里的磚是這兒來的。




堆拔房的矮檐突然跌落一片破瓦,老瞎子偏了偏頭,仔細聽這邊動靜。我身邊突然落下一隻老梟(貓頭鷹),撲閃著翅膀,嘴裡叼著一隻老鼠。




他聽完,低下頭,繼續摳磚。




我小心往城樓兩側張望,東西兩面的月牆十年前都拆了,從垛口往南望去,是孤零零的箭樓。




除了蛐蛐聲,聽到東邊崇文門方向傳來火車進站的聲音。可能是遮住一隻眼的緣故,今晚我的聽覺異常敏感。




那邊老瞎子的工程已經接近尾聲,正在抬腳一下一下的踹牆垛,幾百斤的牆垛搖搖欲墜。




突然一陣電車開動的聲音傳來。




我往城牆下一看,一輛電車正開足馬力向門洞衝過來,車頂的弓子在電線上不時打出火花,啪啪作響。




我第一次見到半夜行駛的電車,也沒有打鈴,彷彿是從天而降。老瞎子也停下腳,自言自語,「這個點了,哪來的電車?」




電車此時已經鑽進門洞,一陣隆隆的震動,上面搖搖欲墜的牆垛終於轟然墜落。電車剛從洞里鑽出來,車尾砸了個正著,一聲巨響,車頭翹起來,又落在地上。





1915年正陽門改造,拆除瓮城,保留城樓下兩側的關帝廟和觀音廟,箭樓成為單體建築。城樓兩側的城牆各開兩個進出內城的雙門洞。(圖片來源:新浪網友陶然野佬的博客)




老瞎子趕緊向城下跑去,我也跟了過去。




電車上下來一個人影,似乎要搬什麼上車。車上人喊,「算了,趕緊走。」




電車重新啟動,依舊一聲不響,消失在夜幕里。




跨過路軌,老瞎子已經蹲在地上查看。




老瞎子用耳朵對著我,「原來是你小子,在城樓上我就聽見你了,跟著老瞎子幹啥,老瞎子沒啥可圖的。」




我摸摸鼻子,沒說話。借著微弱的路燈,地上散落著幾塊磚,與剛才城牆砸下的形制不同,是從車裡掉出來的。




車夫與巡警說的話不假,果然有半夜行駛的「鬼電車」。




出了前門,走到西河沿,找了一家夜裡開門的茶館,要了軟炸肝尖。邊吃邊聊。





軟炸肝尖,二葷鋪的火候菜。豬肝上部切片,鹽、料酒、味精腌制,掛雞蛋糊,七八成熱的油炸,糊剛凝固,撈出來,加熱油沸,將肝尖進鍋炸。兩次炸制,肝尖外酥里嫩。(圖片來源:新浪網友阿華陳0822的博客)




原來老瞎子去拆城牆垛,有他的一番理由。前天被電車撞死的盲人,跟老瞎子關係不錯。老瞎子一是惱電車撞死了好朋友,二是惱車軌搶了盲人走的道兒。




於是上城門抽磚,要砸壞車軌。又怕傷了行人,就半夜來。沒想到撞上了鬼電車。




老瞎子偏著頭,四個眼鏡片一齊反光,「他們斷了我們的道兒,我老瞎子也要斷他們的道兒。」





北洋時期,北京沒有無障礙設施,電車軌道貫穿道路,切斷一些盲人定向行走的路線,盲人過馬路時,往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公子和盲賊




那天夜裡一直吃到天蒙蒙亮,最後我說,你別扒城牆了,跟我一塊兒,查查鬼電車撞人的事兒吧。




老瞎子腦袋一點頭,又一點頭,瞌睡起來。老人年紀大,又折騰了半宿,撐不住了。我們就在旁邊的大車店湊合了一晚。




第二天中午起來,老瞎子還在睡,我沒叫他,自己出了門。




沿著鬼電車昨夜離去的線路,我搭了一輛1路電車,從前門到西單,西四,往北再西轉到西直門。一路暢通,沒有任何異常。沿路也沒見停駛的損壞車輛。




下午回來,老瞎子已經醒了。我們先吃了飯,然後一起出門,去電車公司的停車修理廠。




停車場在法華寺街,門禁並不嚴,我瞅了個空子,從側門混了進去。老瞎子則大搖大擺的走大門進去,門衛似乎沒有看見他一樣。




裡面是一個大院子,裡面有幾十間房。院子里停著二三十輛損壞待修,車身上半部黃色,下半部褐色,車身上的車牌,代表不同的路線。




我數了一遍,沒見著被砸壞的電車。




我數車的空檔,老瞎子拿著探路棍,左右敲著地,向辦公區域走去,要走進一條巷子。一個工人看見了,叫住他,「這邊是辦公地,外人不能進來。」




老瞎子應了一聲,轉身就走。過了一會,工人走開,老瞎子又回去,用手摸門,用棍子戳戳屋檐,似乎在丈量什麼。




我將停車場里的車查看一遍,沒找到那輛鬼電車,卻碰見了一個認識的人。




這人姓元,在家行五,都叫他元五公子。父親是兩家銀行的銀行家,而且是電車公司最有勢力的董事。




元五公子身體羸弱,面色白凈,穿著窄窄的西裝,留著一個博士頂。一說話臉就漲紅。我們在一些聚會上見過幾次,只是點頭之交。







元五公子沒問我來做什麼,聊了幾句,知道我這些年一直遊盪,就勸我,「禾白(金醉註:太爺爺的字)大哥,你這樣有本事的人,還是出來做一些事吧,做一個於國於社會有用的人。」




說完他看了一眼在不遠處瞎逛的老瞎子,一臉的嫌棄。




我笑著擺擺手,沒回答,反問他,「你好像是留學法國回來的,也可以去政府做事的。」




元五公子聽了,臉色漲紅,「不出意外,我大概要接父親的班。」




我說電車公司也不錯。元五公子生了氣,「有什麼好,不過是個狗買辦罷了!」







我轉開話題,說了最近鬼電車的傳說,問他有沒有什麼內部消息。元五公子聽了,對鬼電車很感興趣,非要和我一起調查,我答應了。




叫上老瞎子離開,老瞎子一聲不吭,把棍向前一身,我拉著他就走。




當天半夜,我與元五公子碰頭,一起出發。老瞎子卻說要去找朋友,一個人離開了。




我和元五兩個,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前門外大街,街上無其他行人。只有路邊商鋪的門臉兒牌樓底下,睡著一些流浪漢。街上時不時竄過一兩隻野貓。





財力雄厚的店鋪會將門臉裝修成牌樓。圖為東四大成樓老爐鋪三柱兩樓的衝天柱門臉兒牌樓。小川一真<

日>

1901年攝。




腳底突然感到一波震動,從身後傳來。




轉身一看,一輛電車無聲的開過來,路邊的一個流浪漢醒了,撐起身子,迷茫的看著這輛飛馳而來的電車。




我倆往路邊一閃,電車轟轟的駛過去,我跟在後面跑了幾步,一加速,拉著欄杆跳上車尾,從後面進了車門。




一進車廂,我驚呆了,車廂里整整齊齊,堆滿了磚頭,磚頭又大又方,全是城牆磚。




車上只有一個人,正在前面開車,穿著電車司機的制服。他聽見車廂動靜,一轉頭,拔出開車扳手就向我打過來。




我拍開他的胳膊,扳手打在磚頭上,我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他丟了扳手,捂著鼻子倒下,從指縫裡流出鼻血。




我撿起扳手,跑到車頭,把車子扳停。回頭一看,他還捂著鼻子哼唧。





被人力車夫搗毀的電車內部。前方司機駕駛位置可以看到開車扳手和搖把兒。(圖片來源:舊京圖典索仁甫攝於1929年)




車剛停下,元五也跳上車來,一看,嘴裡發出「嗬」的一聲驚嘆。




一番審問,我才發現我可能搞錯了。




被我打斷鼻子的,是真正的電車司機。市政公所覺得電車夜裡閑著無用,不如為市民做好事,和電車公司定了協議,往城外運送垃圾。







我的確在報紙上看過這條新聞,我又問他,「這些城磚又是怎麼說?也是垃圾?」




「聽說是拆去賣掉的,公所里當官兒的說啦,城牆是帝國之物,要打倒帝國主義。」司機捂著鼻子,悶悶地說。




我扭頭問元五,你知道這事嗎?




元五搖搖頭,接著咬牙說,「這電車公司不僅是買辦走狗,還是雞鳴狗盜之徒,太壞了!」




據司機交代,他負責運送的是皇城城牆的磚,還有外城城牆的磚,也有人運來賣,具體線路就不知道了。




下車的時候,我隨口打聽,這些城磚賣多少錢一塊?




八分錢一塊。司機回答。





20世紀初北京物價水平。來源:《二十五年來北京之物價工資及生活程度》作者 : 孟天培,甘博著出版社,國立北京大學出版部發行 出版日期 : 民國十五(1926)年。




元五提議回電車停車場偷線路規劃圖,以便查清所有半夜運磚的車輛,於是我倆連夜返回電車停車場。




大院外面,我和元五沿著院牆走,想找一處適合翻牆的地方。正好看見一個猴子般的小身影,是老瞎子背著褡褳,探著路,從院子側門偷偷溜出來。




我叫了一聲,老瞎子聽見是我,一溜小跑過來。不等我問,從褡褳里掏出一沓紙袋,獻寶似的遞給我。




我點燃打火機,借著光一看,又驚又喜,全都是電車公司鋪設軌道的資料,中間還夾雜著圖紙。




我問老瞎子咋做到的,老瞎子嘿嘿一笑,伸出一隻手,五個手指在空中一撮,說我是做這個的,「聽說電車公司好多軌道都沒開放——你一站站查,非累死。」




我看著他瘦小的身子,頭上花白的亂毛,心裏面不忍。




元五不解,問他,眼睛看不見了,為啥要做這一行?




「就是為了幹這一行,才弄瞎了眼。」




老瞎子告訴我們,他這是賊行里的一個偏門。但凡世上的賊,干久了,難免被抓。只有瞎子,不會引人注意,不會被抓,才能幹得長久。




「我的師父,也是瞎子。我這眼睛,就是師父親自動手,用了毒砂,我當時才十五歲吧……」




說著摘下兩個眼鏡,露出雙眼,眼中一片渾濁,裡面擱著眼淚,只是沒流出來。




城牆與鐵軌




在一張早期的規劃圖上,我們發現了有個地方不對勁兒。




地圖上,從停車場往南,一條虛線若隱若現,一直延伸到天壇南邊就不見了。




我和元五、老瞎子繞到停車場院子後牆外,果然從一件廢舊廠房裡,延伸出一條單車道的鐵軌,再往南就看不見了。




我們三個順著軌道一直往南走下去。




北京外城,始建於嘉靖年間,把宣武、正陽、崇文三個關廂包圍在裡面。但是,過了關廂繼續往南走,漸漸房屋越來越少,走進了一片巨大的荒野。




空氣中唯一能夠感受的,就是安靜。




當時修建外城的統治者,為什麼要把城牆修的這麼遠?也許是為了把巨大的天壇和先農壇囊括在裡面。





明朝嘉靖時期正陽門外逐漸繁榮,為城防考慮修建起北京外城,後因經費不足,只將修好的南面和內城的南面閉合,因此老北京的外城包坐在內城南面

,

呈「凸」字形。老北京人便習慣將北京的外城俗稱為「帽子城」。圖為 

Sketch Map of Peking drawn for Crows 「Handbook for China」 1925. 




那條隱秘的路軌,時而露出地面,時而被一層薄薄的沙土掩蓋。路軌邊,老舊的電線杆歪歪斜斜,上面搭著電線。




一直到了天壇背面的外城城牆。




這裡是北京城內最荒僻的地方了,城牆根鋪滿細沙,前些天的雨水積聚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微型的小湖,四周長滿了棗樹和荊棘。




抬頭一看,是一段綠瑩瑩的城牆。城牆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青苔,青苔間不時冒出一簇野草。




城牆上,大大小小的盜洞,是老百姓偷牆磚挖出來的,當中一個最大的盜洞,完全打穿了內側的牆磚層,看見了裡面的土層。




一輛電車靜靜地停在大洞裡面。




進了洞,先不急著上車,繞著車身走了一圈,看到了電車的另一端,車頂一塊凹陷,鐵柵欄也合不上了。




正是被老瞎子砸壞的那輛「鬼電車」。有人將車開到附近,然後推進洞中。




老瞎子也是第一次有機會接近電車,他轉了一圈,摸了又摸,最後說,「原來這電車是個大方匣子的樣子。」




我倆上了車,前半截是一等座,有兩排座位。後面的車廂里,裝了半車的磚。




除此外,不見半個人影。




下了車,發現土壁上開鑿了一道台階,通向上方。




我們仨走到台階的盡頭,我們登到了城牆上,城牆上全是雜草,垛口大都已經消失,剩下的也是殘缺零碎。像一排風燭殘年的老人的牙齒。





城垛是城牆上齒狀的矮牆。圖為1870年代的正陽門城樓東面城垛。




一群工人模樣的人,正在不遠處,或坐,或躺,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我掏出一張假證件亮了亮,「偵探辦事!你們誰是司機?」這張假證我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人群中一個人,跳起來,沿著城牆逃跑,我們在後面追,最後他失足掉進一個陷坑,扭斷了腳,被我們抓住。




逃跑的人就是司機,前天夜裡,他運磚,經過西長安街時,不小心撞倒了一個盲人,卷進了車底,司機下車,在車尾找到了人,已經沒氣了。




司機怕擔責任,見沒有人看見,直接開車逃走了。這兩天心裡惴惴不安,昨晚經過前門東門洞,城牆垛震落,砸在車尾,他沒看見我和老瞎子,以為是老天爺懲戒,心裡更怕。




一聽我報出偵探的身份,嚇得他拔腿就跑,結果摔斷了腿。




「報應啊。」司機不停地說。




尾聲




內務部和市政公所拆賣皇牆的舉動被人揭發,引發北京各界不滿,一時間人言嘖嘖。




最後,國務院總理為「保存古迹」,維護「政體、刑律」,下令找出拆賣城垣的責任人法辦,市政公所被調查。這是後話了。




八月底的一個雨天,我去醫院最後一次複查眼睛。




在診室外等待時,我無聊拿起報紙看,一條新聞引起我的注意。





「7月23日砸車事件,暴徒當場被獲,有一個學生,五個車夫。經車夫供認,匪首竟是電車公司董事之子,以五元一日之賞錢,鼓動車夫打砸。電車公司董事元某,斥之以誹謗,揚言提告云云……」




我的眼睛徹底康復,醫生檢查完,清理好我的眼睛,將那個獨眼眼罩丟進垃圾筐。




回去的路上,經過西四牌樓。




雨中一個穿著橙色袍子、戴黑殼帽子的人,正在吆喝,「避車符,避車符,賣嘞。高人開光,縫在衣服上,無論小汽車、電車、牛車馬車,一律避退……」是那個賣眼藥的。




一個人衝過去,揪住他的衣服,「你這個奸商,賣給我兩副眼鏡,還是看不見,你還我錢!」是多日不見的老瞎子。




我眨眨眼,眼睛已經好了,哈哈一笑,決定放過賣眼藥的。







昨晚編輯故事時,我跟助手桃十三聊天,問他看資料的時候還發現了什麼。


 


桃十三說,老瞎子後來被巡警抓了,蹲了監。金木在後來的筆記中提過一句,沒多說,只寫了八個字: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1920年代的中國,就是如此。


 


挖老城牆的人說自己要打倒大清帝國主義,但偷磚的電車被砸了。砸車人說,我們可是打倒外國帝國主義啊。


 


這個故事發生的前一年(1924年),馮玉祥搞政變,要把溥儀從紫禁城趕出去,威脅說,你要不走,我就炮轟。




據說,溥儀一是怕死,二是捨不得紫禁城被毀,就捲鋪蓋走了。


 


那年,有個瑞典人出了本書,叫《北京的城牆與城門》(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


 


這人是個藝術史家,在1920-1921年走訪考察北京古城,被「舉世無雙的壯美」所折服,花幾年時間研究,寫了這本書,流傳至今。


 



《北京的城牆與城門》,瑞典人喜仁龍著。本書真實還原了20世紀 20 年代時遺存的北京城牆與城門。作者挖掘中國歷史文獻中對城牆城門的繁雜記載,勘測丈量每一段城牆、每一座城樓的尺寸,觀察記錄城牆、城門及周邊街市鄉野的現狀,實景拍攝城牆城門的照片,精細繪製城門各種角度的建築細節圖,在文學性、科學性、歷史性等方面達到了極高的水準。



 


桃十三說,這個帝國主義的磚砸了那個帝國主義的車,誰TM都有理。小偷卻沒理,只顧自己生存,哪來的理呢。


 


所以說,有理沒理,在於你是否師出有名——這才是古往今來的真理。


 



 


最後,介紹一下助手桃十三——你已經看到了,這篇文章的署名是「金醉×桃十三」。因為,這期金木的故事是桃十三根據《夜行記》的資料整理的。


 


太爺爺的筆記整理了一年多,到今天已經48個故事了。《北洋夜行記》也出了第一本書,第二本也在籌備中。


 


另外,《北洋》的網劇也正式在籌備了,我會花一部分時間參與,爭取拍好看了。


 


從這回起,金木的夜行筆記將完全對我的幾名助手開放,由他們來整理故事,我在魔宙上講給大家,順道嘮嘮嗑。


 


今天的點贊和打賞,都算桃十三的。


 


掃碼打賞桃十三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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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Promise


This is Origi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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