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的失敗，家教的失敗，可能是當今中國教育最大的失敗
課堂上，老師在講課，同學們在看書。偏偏一個孩子，書桌上空空蕩蕩。老師剛提醒他把書拿出來，他立馬發飆：「就你多嘴！」接著怒不可遏地一腳踢開書桌。意猶未足，又站起來，手腳並用，把書桌砸翻在地。
整個教室一片沉默。同學們無一發聲。講台上的老師，這時也不置一詞。顯而易見，所有人包括老師，都被震住了。
這是我剛看的一段視頻。如此課堂！如此老師！如此教育！我也被震住了。
百度「辱師」，發現類似事件早已不止一起。最著名的可能是2007年「海淀藝校辱師事件」。因不滿地理老師的講課，幾個學生用各種手段對地理老師極盡侮辱之能事。視頻上網後，引起極大轟動，該事件被列入當年「新詞語」；媒體還組織了以「辱師事件，不能再發生」為題的深度報道，呼籲要從娃娃抓起、從日常生活抓起，弘揚尊敬師長的社會風氣。
然並卵。僅僅過了不到一月，黑龍江即傳出悲劇——
5月25日，雙鴨山市第十九中學三年八班發生一起兇殺事件。該班語文老師汪洪澤在第三節下課時，被一男生用自帶的匕首刺死在講台前。起因僅僅是該生上課睡覺，遭汪老師批評。
過了十幾天，重慶再傳噩耗——
2007年6月9日，涪陵區職業教育中心39歲的女語文教師何小容在課堂上制止幾名男生打牌時，遭一名男生惡毒辱罵。何氣憤難當，在結束兩節課後，疑突發心肌梗塞猝死。
此類命案，此後不斷重演，情節高度雷同，沒有最慘烈，只有更慘烈——
2008年6月5日，湖北安陸一中王小平老師，發現有學生上課時看小說，就把該生的書沒收了，事後他和同事對該生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工作。就這麼簡單的事由，沒想到招來殺身之禍：次日，該生找到王小平家，不僅將他殘忍殺害，而且毀容、砍手。手段極其殘忍，令人髮指。
同年10月，山西朔州發生一樁血案：23歲的年輕教師郝旭東課堂上倒在16歲學生的刀下。郝老師家境貧寒，但才華橫溢，曾考中兩所學校的研究生，創作發表20餘部小說和劇本。
…………
此類悲劇，幾乎每年都有。最近也最慘烈的弒師案，則發生於去年11月，湖南沅江三中高三重點班，47歲的班主任鮑方，在辦公室被自己16歲的學生羅某猛刺26刀致死。
今天做一個老師多難，還用再論證么？回到本文的開頭，那個老師為什麼對無理取鬧的學生居然不置一詞，也就可以理解了。只是，這麼一來，老師還有任何尊嚴可言么？課堂還有任何秩序可言么？還有任何真正的教育可言么？
師道掃地，斯文掃地，莫此為甚。
我之所以特別關注這一話題，有一個私人原因——我生於教師世家。我自己也教了十多年的書。對課堂，對老師，對教育，我可能有著特殊的感情。由於種種原因，我後來不得不告別校園，一晃二十年過去，我決沒有想到，今天的課堂、今天的老師、今天的教育，已然變成這光景。真是滄海桑田。
我父母都是鄉村教師。我印象中，即便文革時期，那個知識分子尤其老師被貶為「臭老九」的時期，我父母，我們全家，在鄉村其實一直頗受優待。而我們家的成份本來屬於所謂「黑五類」，按說應該受盡歧視和凌辱。
歧視和凌辱當然不可免，甚至波及年幼的我，這裡就不一一展開了。但所有歧視和凌辱，都只來自體制。鄉親們給予我們的則相反——都是愛護，都是關照。就在前不久，我們幾姊妹回家鄉做了一次短暫的懷舊之旅，到母親過去任教的那個鄉村小學稍作停留。儘管闊別四十年，當地年過半百的鄉親，只要相見，仍能一眼認出我們，還會講很多母親當年的故事。最後依依惜別，彼此都很不舍。
正因為如此，儘管兒時即歷經坎坷，但回首往事，我感受到的都是溫暖。這溫暖的得來不是因為我們家多麼優秀，而僅僅因為父母是老師。哪怕是屬於「黑五類」的老師，鄉親們仍滿懷敬意，仍盡其所能地關照。沒有他們關照，老實說，我們那樣的家庭，在那個風霜刀劍嚴相逼的年代，是很難挺過來的。即此一例，就可見尊師重教這一傳統在普通人、在底層社會如何強大，即便文革那樣野蠻的政治力，也不曾摧毀。
那時鄉親們對老師的態度，不止敬重，更有莫大的信任。我記得幾乎每個家長，把孩子交到我父母手上時，不約而同都會說一句話：「老師，你就把這孩子當自己的孩子，要敢不聽話，你該打，該罵罵，莫客氣。」我父母把我交給別的老師，也會說同樣的話。我挨老師的打當然少，但也並非沒有。一旦真挨了打，回家根本不敢講，否則父母知道了又得挨一回打，而且肯定比老師打得狠。
中國有句古語，叫「黃金棍下出好人」。這可以說是中國幾千年來，老師跟家長最大的共識。家長信任老師，認為老師對學生嚴厲乃至體罰，不僅不是過分，而且是負責。不僅不惱，反而感激。這是幾千年來不可動搖的傳統：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家長跟老師完全抱團。家庭教育跟學校教育，完全配合，順暢對接。
但這傳統今天正在斷裂，而不僅僅是動搖。
網上曾有如此質疑：老師是否已經繼醫生之後，成為第二大危險職業？我認為答案不言而喻。而且我還有個判斷：橫向比較老師可能是當下第二大危險職業；縱向比較，老師的職業風險甚至可能史上最高——兩千年中國史，哪個時代有過如此密集的弒師案？
所有那些弒師案，不僅情節高度雷同，案由也高度相似：幾乎都因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而起。沅江弒師案最典型，死者鮑方其實口碑極好，「平日里是位愛生如子的市級優秀班主任，熱天給學生買藿香正氣水，冷天給學生熬薑茶，還為殺害他的羅某爭取過4000元的助學金。」羅某之所以起殺心，原因無它，僅僅是鮑方「對羅某寄予厚望，在學習、課堂和作業中，對他要求頗嚴，先後幾次批評過他。」
不排除遇害老師可能的自身問題，比如要求過急，方法過當，等等。但縱然有這些過失，也絕非弒師理由。何況，很多遇害老師其實跟鮑方老師一樣是好老師，對學生有嚴也有愛。為什麼「黃金棍下出好人」的傳統能夠千年不墜？為什麼歷史上這種嚴從來被肯定？奧秘就在於這種嚴基於愛。並且「寬嚴相濟」。所以，這種嚴是被信任的，人們尤其家長相信嚴背後的愛。而且這種信任，也確實能夠得到結果的印證——結果確實是嚴師往往出高徒。
但是今天的教育生態顯然不再如此。千年傳統的斷裂，恰恰首先在於信任的斷裂，共識的斷裂。今天的社會最缺信任，最缺共識，這點尤其鮮明地體現於教育，體現於老師跟家長的關係之中。本文開頭提到的視頻中那個任性的孩子，你能想像其家長的教養么？能想像其有任何家教可言么？孩子怎麼錯其實都是無辜的，孩子的錯，歸根結底都是大人尤其家長的錯，都是大人尤其家長的言傳身教。不難想像，正是家長的無知造就了孩子的無知，正是家長的任性造就了孩子的任性，正是家長的悲劇造就了孩子的悲劇。
幾乎可以肯定，每個辱師尤其弒師的孩子，背後必有失敗的家教，必有失敗的家長。如果只是一兩起辱師或弒師案，還可歸為偶然；但如果辱師甚至弒師案此起彼伏，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折射了一代又一代家長的失敗，折射了一代又一代家庭教育的失敗。就此而言，我甚至可以斷言，今天中國的年輕父母，太多人其實並不適合做父母，並不具備監護人的起碼資格。他們無疑比我父母任教時那些家長、我兒時熟悉的那些鄉親更富有，事業上更成功。但我不認為他們比那些鄉親更懂教育，更有資格做父母。因為，他們往往不能教會孩子敬畏、教會孩子尊重、教會孩子感恩，教會孩子生存……。他們甚至都不會陪伴。旅途中，我見過太多年輕父母一路只顧刷屏不理會孩子；鄉鎮茶館中，我見過太多年輕父母只顧自己在麻將桌上修長城，把孩子丟一邊……
概言之，今天的學生，不再是過去幾千年來的學生。主要原因，在於今天的家長、今天的家庭教育，不再是過去的家長，過去的家庭教育；今天的社會，也不再是過去的社會。這註定尊師重教的千年傳統在今天難有立足之地。連野蠻的「文革」都未能毀掉的東西，今天可能已經毀得差不多了。這可能是當今中國教育最大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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