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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營子風物記

我第二次來石大營,同作協一行採風時才來看了鴻鈞老祖殿,在殿前的左牆上,有一段「六不言」,好生厲害!

一不要談輩份,天下第一神仙鴻鈞老祖在石大營,是道源總根;

二不要談才,石大營曹植才高八斗;

三不要談官,魏武大帝曹操、魏文帝曹丕是石大營人。大饗碑為證!

四不要談錢,石大營石崇財神廟是天下第一大財神廟。

五不要談葯,石大營手抄珍貴書籍千冊,秘方十萬個,世界第一。

六不要談武,石大營抗日英雄石振玉用鴻鈞老祖道教拳打死日本兵。

此時,午餐飽漲,微雨初停,一行人閑閑散步,正是愜意。繞磨盤街,看太極井,過講經台,行至老祖殿時,隊伍已經走散了,石強卻在我身邊。我說,這六件事不讓談,我們採風的任務就容易很多了。我這話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但石強仍有點緊張,忙說,只是宣傳的口號,不當真,不當真的。

認識石強,因為楊秋,我們作協的副主席。她先來看了石大營的博物館——一個村民自建的博物館,激動著,拍了好多照片傳給我。我的手機嘀嘀響個不停時,恰好和一位對文物懂行的朋友一起飲茶,拿起來看,見是些石雕、陶俑、畫像磚等。朋友說,不錯,雖然從工藝看,民間的居多,但都是大開門的東西。我是好事的,又或是某種情愫使然,於是和楊秋約好,趁某個中午的時間去了石大營,見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聽了一些當地的事,也結識了石強。

第一次去,石強就請了午飯,桌子擺在了博物館的正殿里。特意從倉庫里拉出來的桌子,擦洗得很乾凈。這是一張明代的木桌,四角刻花,四面刻有戲文,刀工細膩,人物生動,真是好。盛情如此。原本我是打算午飯後再去石大營的,誰都不願麻煩陌生人不是,但楊秋力陳那邊已經準備好飯了——好吧,至少她是不會陪我在城裡吃麵條了。這是盛情難卻。

那一日,風物醉人,相談頗洽。主人豪爽,我們便約訂了作協採風之事。回城以後,我把石強拉進一個本地文化人聚集的微信群里。石強的微信名字有十一個字:石大營曹操曹丕皇陵景區——真是特別的長。我看了真有點頭大。待晚上登微信一看,他已不在群里了,留下一地零言碎語。我讀了,卻也無法指責誰。

我久在其中而不覺,文化的圈子其實是傲慢的,哪個圈子對外沒有其傲慢性呢?石強在這個圈子裡是拙於表達的,所謂網言網語更是不通。他進群後便興緻勃勃地推介起石大營的歷史和考古,激情四溢地說些佐證不力卻要一口咬定的人和事。好嘛,自然有看不慣又說話不中聽的「神仙」,而石強對質疑很敏感,一拍兩散,他退群了。

有時微笑,有時笑謔,有時較真,有時緘默,我習慣了如此,故爾並不覺得石強執著的表達有何大錯。他本來自民間,民間的言論,權當資料性的收集,以待整理,不好嗎?錢穆先生收到向他請教的文章,他不願置評時,會說,我年紀大了,眼力不好,而你的字太小,我看不清楚。這種寬和的風度現今很少了,石強短暫的進群與退群,是個不好的案例。我因事無暇顧及,無以干預,無法阻止,事後深表遺憾。

想來,石強是遠離學術的人,非要去做文化的事,遭受挫折是必然的。或許他已經遭受了很多挫折了。但這個認識並不妨礙約訂的採風之行,反而逗動了我更多的好奇。我們將會觸及頗為複雜的情況,也會有很多的尺度需要把握,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城市裡憋悶已久,我卻也早就對循規蹈距按部就班的生活厭倦透了。

渦河穿亳州城東流去,在城東一擺又是一擺,款身向南了。石大營就座落在這某個拐角之外,亦可名之為曲渦。開車一路行來,春和景明,道路蜿蜒,桐花、牡丹開滿在路上。亳州原是泡桐之城,卻有一段時間棄桐而栽楊樹,後來又改了回來。距離我上次看城東的桐花,已過去三四年,三四年間,新種的泡桐也已經慢慢地長大了,成材了,遠遠望去,桐花已能連成一片片,在天邊結成紫色的流雲,又像多年前的舊夢,想起傅丁本先生寫亳州桐花的詩句:河山萬里桐花路,挽住春風不讓歸。心境不由為之一闊。牡丹也是一片片的白,因為白,所以葉子特別的綠,綠得化不開,彷彿剛剛受過雨一樣。第一次去時,芍花還沒有抱朵的,隔一周,大家一起去時,芍花全抱了朵,中午下了雨,下午返時,已有很多處開放了。

我們一行九人,兩輛車分別出發,我開的這輛車押後,因為來過了一次,進了石大營子就驅車直奔河堤。下了車,站在河堤之上,左下是芍藥田,右下是河水彎彎,兩岸草木繁盛,蘆葦相招。略走幾步,一時好風來,微雨也來了,濕不著頭髮、衣服,卻散在臉上、手上,清清涼涼的,心也就隨著散了。古人說臨水必賦,正是趁著佳興,而我卻是一句也未得。遙想一千八百年前,值建安十八年春夏之季,曹操征孫權返回時途經故鄉,祭祖勞軍饗民,諸事已畢,父子三人便勒馬出城,行至渦河岸邊踏青,因見風光秀美,曹操遂命二子作賦,留傳下來的是曹丕的一篇。

蔭高樹兮臨曲渦,

微風起兮水增波,

魚頡頏兮鳥逶迤,

雌雄嗚兮聲相和,

萍藻生兮散莖柯,

春水繁兮發丹華。

河堤上相隔數百米,有兩個小型的博物館。

我稱之為小博物館,建築上標識為魏武帝曹操地宮、魏文帝曹丕疑陵。待真正走過去,可知第一間是個觀音廟,內有一尊觀世音菩薩像,面孔雍容生動,衣襟上金彩花紋細緻可辨,不知是何代何人的作品。兩邊是玻璃展櫃,雜放著一些文物,品次不齊,但模樣兒最好看的都是仿品——我記得石強說,博物館建在河邊上,安保很成問題,放些假的,是防人偷。另一間,掛了龍王的廟牌子,廟外邊也有上香的地方。所謂地宮,或是疑陵,將信將疑,爭個名頭罷了,真正能要來香火的,還是民間的神靈。

石強打來電話,我們幾個便從河堤走下來,沿著田埂,穿過芍藥田,來到較大那間博物館,標名為「曹魏丹方宮」,第二層是「亳都觀」。前一批同伴已經到了,超凡先生正在看葯書。這間博物館頗有特色的是收羅了上千本手抄的葯書,全部都是工整的小楷,命名為「丹方宮」,應該就是這個緣故。人到齊了,石強珍而重之地把他最寶貝的東西捧了出來,這是一塊殘碑,大饗碑。

大饗碑,據《天下碑錄》引 《圖經》所云,此碑系曹子建撰文,鍾繇書寫,梁鵠篆額,是一塊響噹噹的三絕碑。今碑文尚存錄於曹子建文集里,碑與拓卻盡已失傳。石強捧出的這塊殘碑,存有五十餘字,比照子建文集,內容是一致的。據說這塊殘碑發現於鴻鈞老祖廟裡,發現時本地媒體有過報道,本地考古泰斗李老看了拓片,認為是真的。據石強說,李老拿著碑拓看,看著看著就哭了。

石碑早已用清水洗得很乾凈,水漬未乾,就像雨後一塊普普通通刻了字的青石。我們八九個人圍著看,不過略懂,時有讚歎。看罷拍照罷,石強又珍而重之地用布包好,收了起來,不知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綜合這一大兩小三個博物館,有幾點印象深刻。

一是醫書,怎麼會收到這麼多手抄本的古書、舊書?我們知道,十年浩劫之後,民間舊書的存量已非常少了。據家裡長輩說,上世紀破四舊時,我姥爺的幾箱書是拉到學校操場上燒的。舊書,我家是一本也沒有了。石強並不願深談舊書的來源,但想來無非是收之於四野,或是拍買於網路。我便有兩個猜測:秦時焚書,法外有別,卜筮種樹之書不在滅跡之列。醫書是專業技術書,能否幸免於難呢?這就解決了存量的問題。其二,為何會有大量的手抄本?或類似於學徒筆記。李杭洲兄告訴我,他跟隨孔光一先生學醫時,白天抄方看病,晚上讀書讀經,這正是舊時中醫師徒相授的傳統。抄錄葯書藥方,要敬心誠意,因而一筆不苟。為何當年的名醫現在看來都是書法家?現在覺得不容易,在當時卻是自然而然的事。成堆擺放的醫書難得也不難得,若不沙裡淘金,誰知道有沒有深藏其中的孤本瑰寶?或者有不現於今世的驗方呢?問題是,誰去整理!誰又有能力整理!古籍整理需要太過專業的人才,何時能顧到這一頭呢?

二是大量磚刻和陶俑。固然有些較為粗疏,也有些頗為生動精美。如在墓葬器中,有閣樓里深鎖的美女,彩塑吹打樂器的伶人;畫像磚中,有車馬出行連雲蔽日,神農嘗百草的造像,草藥的葉子都深晰可辨;石雕上,降龍伏虎,廣成子祭起了翻天印……這些出土的物什,有些是漢代的,自是來源於漢墓了,有些則是明代的遺存。是否可以說,石大營子早年闊過,中年又闊過一回?

三是錢範,很多的錢範。所謂錢範,是鑄造銅錢的模子。國家昌明,鑄錢之權自然是國家獨攬,國生亂象,然後才有了錢的私鑄與流通。我細看這些錢範,皆有「五銖」的字樣,當然鑄的是漢錢。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里寫到:「故以四時歸鄉里,於譙東五十里築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然不能得如意。」這一段是很有名的,令人傾慕神往久矣。但我此時的疑心是:曹操在讀書射獵之餘,他有沒有造私錢?

當然,這一切的價值和問題,都有賴於有關部門和有關專家的檢測與證明。

看完藏品,已近午時,石強早已讓人從菜園裡摘了黃瓜和野薄荷,他興緻很高,說要把桌子擺在河沿 「曹操地宮」的樓頂上。吹著河風喝著酒,真是人生得意盡歡事!但雨還是一陣一陣的,我們疑心雨會下大,卻又想到把酒臨風,酹酒江河的快活,心也就活了。於是一行人向河堤走去,剛走上河堤,雨果然又下了,下大了。天之不測常有八九,固然人心善存一二,如之奈何?我們只好又原路走了回來。

很想到村子裡採訪,石強卻面有難色,說應該由大隊書記聯絡,而聯絡大隊書記,最好我們自己來。這就有點微妙了。建峰兄打了電話,不一會,鎮上、大隊都來了領導。言笑宴宴,一起吃了午飯,雨還在斷斷續續的下,我們打了傘朝村子裡頭走。

說起石大營這個村名,歷史上確是個營盤。明洪武年間,朱元璋命將軍石良駐兵於此拱衛亳州,一代一代化兵為民。既然原本為營盤,布局就有章法,若從天上看,或是個太極的模樣,村間兩個水塘,是太極的魚眼。一條主街彎曲穿過,叫磨盤街。我們順著磨盤街往村裡走,一路很多「古迹」,都是新建,如陳摶煉丹的法壇——據村民的考證,希夷仙人在這裡也睡了八百年。如鴻鈞、老子講經的水泥檯子,還有一口太極井,話說鴻鈞在此講經,老子即在此汲水,老子在此講經,陳摶就在此汲水。這口井,似是一口古井,朝下看去,確乎是老磚圍就。我們饒有興趣談論放在井沿上的一個水巴斗,是個尖底子巴斗,內里塗了桐油,水就不會漏,原來是一個提水的桶。

哦,還有曹雪芹,說曹雪芹是曹操的後人,因此他在鴻鈞老祖宮裡寫下了《紅樓夢》,證據是《紅樓夢》前八十回使用的都是亳州的方言。我們這幾個所謂的本土文化人,誰還沒讀過《紅樓夢》呢?聽了都不敢說話,不知這種立論從何而來?也姑妄聽之吧。

鴻鈞老祖廟位於村中間的位置,據說是在明代原廟的地基上重建的。現如今也是一館多能,既是老祖廟,也兼營著曹雪芹故居,門外還有一塊牌子,鴻鈞老祖石家拳館。神仙頂天,拳師立地,文人採風嗎?老祖廟也是一個博物館,陳列著一些收藏。所寶貴的有一根紫藤仙拐,一個丹藥葫蘆,一節骨頭化石。單說這骨頭,有分教,據說是鴻鈞老祖的一塊舍利。碗口大的骨節,究竟是何部位所化?我等世俗中人,當以科學之精神與恭敬心來對待。

石大營子人是拜鴻鈞的。先有鴻鈞後有天——這是石大營子處處可見的一句話。石強說,這是全國唯一一處鴻鈞老祖廟,他還有一張明代的古畫,據說是天下唯一的鴻鈞老祖像。但這是不對的,我們無須詢問百度,王飆先生說了,他騎自行車去青海時,路上就見過一處。其實黔、桂、甘、陝、川、滇各省都曾有過鴻鈞的香火,考察近代民間拜鴻鈞的信仰,有一種說法很有意思:鴻鈞,紅軍也。遙想當年,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革命火種一路播灑大地。人民大眾祭祀鴻鈞,安知沒有一種獨特情懷在裡頭呢?說來話長,打住不提。

心誠則靈也好,別有寄託也好,天下無論有多少間鴻鈞老祖的道場,始建都在明代以後,因為明代之前無鴻鈞。鴻鈞並非中國道教傳統的神仙,為神仙排序的《真靈位業圖》《神仙譜》等也無此老名號,他最早就出現在許仲琳所著小說《封神演義》上。故事演進至最濃烈的萬仙大陣一役,通天道人大敗,發恨要重煉地水火風換個世界,而此時鴻鈞道人登場,以老子、元始、通天之師的身份,為三教說合,止息干戈。他的定場詩是:

高卧九重雲,蒲團了道真。

天地玄黃外,吾當掌教尊。

盤古生太極,兩儀四象循。

一道傳三友,二教闡截分。

玄門都領袖,一炁化鴻鈞。

鴻鈞始自明代,昌於近代,直到現代也很火。年青人們對鴻鈞的了解,與網路小說的推崇有關,因他以身合道,成就道祖,被設定為「洪荒流」中實力最高的存在。在我打算寫一些有關石大營子的文字時,已是返回四五天以後了。那晚我坐在書店裡試圖整理思路,一直拖到九點多尚理不清頭緒。書店的工作人員過來,輕聲告訴我他們要打烊了。他看見我的電腦上「鴻鈞」的字樣,忽然說:「你這是在寫洪荒流的小說嗎?」

先有鴻鈞後有天,陸壓道人還在前。

生來才只十四歲,開天闢地是一年。

這是洪荒流小說常引用到的一首詩,卻並非來自於《封神演義》,後有好事者考證,最早來源於近代蘇州評彈大師龔麗生老先生《封神》的唱詞。按照唱詞的版本,石大營子人津津樂道的,反而是陸壓道人的廣告嗎?自然是他們所不樂見的。按《封神》一書,陸壓道人的道行法力僅居中上,曾被混元金斗捉拿,怎能列於道祖之前?此詩為孤證,殊不可解,有人猜測龔老編詞兒時只是為了湊韻罷了。我的理解是:陸壓乃火中之精,火的化身,無論幾劫幾紀,幾回開闢,都少不了火的能量,從這個意義上講,陸壓是可以超越時空存在的。

扯遠了,說回來。石大營子的老祖殿五百年歷史了,今又翻建,自有其社會基礎與供求關係。想有明一世,許仲琳天才地創建出鴻鈞這一道祖形象,寄意在調合三教,三教合一而普渡眾生。時隔五百年,來到老祖的道場,一揖老祖的真形與舍利,復禮陪享的八尊神仙,左手邊依次為:觀音、如來、地藏、關公;右手邊依次為:女媧、無生老母、財神、太上老君。和諧相處,綜合辦公,信眾自四方而來,各取所需可也,這才是真正的有求必應。

石大營的歷史可分為古史、近古史、近代史。古史包括建安年間的曲渦傳說及漢代的墓葬出土(待考),近古史為石良將軍留下的營盤架構與各色石雕,近代史則是清末至民國兵荒馬亂之際的種種傳說。

石大營之名,自石良而始。石良,江蘇宿松人,身在亂世,是地方上的英雄。朱元璋和陳友諒爭奪南方天下時,各路豪傑都要選邊站,石良帶人帶糧去了戰場。據說,他的懷裡有兩封不同的信,天意如此,讓他先遇上了朱元璋的軍隊。戰爭的天平總在毫釐之間,石良的到來可謂急時之雨。為進一步爭取他,朱元璋許之掃平天下之後以丞相之職相待,可果真得了天下,卻只封了石良為千戶,命他鎮守亳州一地,後來死在了這裡,亦葬在了這裡。石良共有四子,根深葉茂,開枝散葉,後來回歸宿鬆了一部分。石家人以武繼世,人人習拳法,代代出將軍,直至民國年間,宿松石器之中將來亳祭祖,留下大洋一千塊修繕祖先墳墓。石大營辦十桌海參席相待,臨行村民又加派四十條槍護送。

石大營子人尚武,想當年,全村老少都要練拳。村裡自傳的拳法叫鴻鈞老祖拳,又叫鴻爺仙拳。村民石德明今年五十多歲,說當年學拳還在文革時候,偷著也要學,都是在河底林地里陰氣大的地方練。卻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石大營子人習武成風,因而野性。說,民國初年本地有一人曾投奔薑桂題大帥從軍,官至副官,衣錦還鄉,卻帶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停妻再娶,敗壞風氣為宗族所不能容忍。這一天晚上,族中長輩帶人敲開了門,綁了此人去河沿下,三問可悔可改?不悔,不改。於是用紅纓槍戳死在地上。

石大營子人敢斗。我們特意去看了有名的斬匪溝,普普通通一條河溝,大有名堂。想民國年間兵荒馬亂,亂世土匪多如牛毛,人民遭受禍害苦不堪言。石大營有一位名叫石興坦的英雄人物挺身而出,自號石團長,組織大家對抗土匪,策馬城東,幾番惡鬥下來,身邊有三人戰死,終於取勝,於是在此溝斬殺土匪,傳號四鄉,赫赫威名之下,土匪皆避道而行。

石大營子人義不受辱。最有名的傳說還是石振玉老人用鴻鈞爺仙拳打死了日本兵——這也是我們在採風中非常感興趣的一件事。究竟有沒有日本兵死在亳州,此事為亳州各種志書所不載。出老祖廟,向東行不遠,就是石振玉故居附近,我們對一些老年人進行了採訪,卻發現了兩種不同的說法。

一種說法是,石振玉是亳都觀的廟祝,時年已五十來歲,一身拳法出神入化,日本兵進石大營時,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有一個女孩被堵在紅芋窖里,日本兵在外面放火燒,狂笑。石振玉心中不忿,忍無可忍,出手(一說是用農具抓口)打死一人,余者潰逃,解救了女孩。可隨後日本兵又喊來同伴,殺回村來,石振玉寡不敵眾,被排槍槍殺於河堤之下。在這種說法里,情節只有大概,沒有細節的描述。

另一種說法是,石振玉此人並無意與日本人作對。兩個日本人在石大營打靶,老頭用抓口挖炮殼呢,因離日本人過近,使之心生警惕。老總老總。語言對答卻不通,日本人遂回營喊來同伴,共四個日本兵全副武裝找了回來,在原地找到了老頭。老總老總。還是不通啊!於是先用槍托砸,接著用刺刀刺,虐殺了他。石振玉的女兒留品嚇得躲入紅芋窖,日本人不敢進入,於是放火燒窖。狂笑。日本人走後,村人才敢出來,熄了火,抬出了女孩,女孩燒傷嚴重,居然還活著,但從此瘋掉了。當年的女孩如今還健在,八十多歲了,一輩子被人叫「傻留品」。

石強對第二種說法非常生氣,反覆強調講述人只是外村嫁過來的媳婦,並不真正了解石大營子的事。我們皆愕然,無法深究。

我們默默地向河堤走,石強還在憤恨地說話,就不該問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而楊秋萬不該接了一句:「那時中國老百姓都軟弱的很,一個日本人管一個縣城都是常有的事。」

「石大營人不是這樣的,我們都敢斗!我們是大將軍的後代,石振玉不可能老總老總這麼喊日本人!那個日本人也的確是打死了,屍體和老英雄都埋在了這裡!」

我們默默地上了河堤。

石良公的這片墓地在河堤下沿,共兩塊碑,兩個大墳,一個亭子。一塊碑刻為「明武節將軍先祖石公良紀念亭」,另一塊碑刻的是「皇清先祖石公國璇之墓」,是位清代的將軍。很明顯,大墳和墓碑都是新建。就算在石大營子這樣的地方,祖先的碑石和大墳都逃不了文革的毀壞。

在我們不厭其煩探究石良大墓發掘的細節時,蘭蘭悄然走開了,她撫樹撥草而下,下到了渦河邊上。這次採風,她是扶病來的,女子對歷史問題總是興趣缺缺,走這一路,她厭厭欲睡,勉力支撐而已。她走去河邊,想必是吹一吹河風去了。河風帶著水氣,人站在河邊上,便覺舒爽。她該看到的是老舊的渡船無人自橫,波光搖蕩兩岸樹影,雨後的河水青綠,水草碧綠,水鳥閑啄,倏然來去,野鴨也出來了,排成一線,自眼前從容地划了過去。歷史如水逝去,眼前風物早無痕迹。自我遠遠地望過去,只是一個綠色的畫框,大樹將畫面分隔成了幾塊,其中有一塊,在同樣的綠樹濃蔭下,同樣的波光掩映里,多了一個纖瘦的背影。

這真是一彎好美的渦水。

走了一圈回去,早已雨收雲散,博物館前,大家散坐著,超凡先生正引逗著一個通靈的老者聊「神秘主義」。此老赤紅面龐,目光渾沌,豎起一根手指,說能引鴻爺下降。請他喝水也不喝,我從車上拿下來酸奶,也是不喝。過一會卻說,我能不想喝嗎?但我若吃喝外面的東西,就怕壞了法力。老者說的多,說的雜,自認為口才了得,其實卻顛三倒四,豎起耳朵來聽,勉強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東海龍王和西海龍王關係好,嫁小女兒到西海去,一年不見想的慌,探親來回經過渦河,因為思念,來時掉了滴眼淚,因為不舍,回去時又掉了滴眼淚,就是石大營子的兩個水眼。

「石兄,你平時都住在石大營子嗎?」

「我住在城裡,只是偶爾才回來,比如說,你們來了,我才回來陪一陪。」

「石大營子博物館裡這麼多的文物,是出土的,還是怎麼來的?」

「大都是從周邊收來的,一部分是我父親收的,我也收了一部分。也有一些村民的東西放在這裡,還有的就是廟裡傳下來的東西。」

「私人辦博物館,開銷很大,你靠著什麼來維繫?」

「我以前做藥材生意,有些積蓄,現在這幾個廟都有香火,基本上已能收支平衡了,淮陽人祖廟的香火不行了,有些香客開始朝這裡來,慢慢的會好起來。」

「今後打算怎麼做?」

「還是要做旅遊經濟,鴻鈞老祖廟的規劃圖已經做出來了,建設起來以後可以取代淮陽的太昊陵。」

我試圖在離開石大營子前對石強有個深入的採訪。博物館外聊的熱乎時,他一個人耽在裡面,擦拭這個,收拾那個,目光柔和。在我問他時,他振奮起精神,當我試圖更深入一些,他卻眼神迴避。幾句話問下去,我再也不知話頭該從何處拎起。和他探討《大饗碑》真偽問題嗎?書風是鍾繇,還是更接近於古拙質樸的「二爨」?想想還是算了,這會讓我們不歡而散的。

不過確也該散了。博物館外神秘主義的談論已經不著邊際了,老者已經忘形,自稱是牛郞轉世。我倒有一個困惑多年的問題可以問他:牛郎姓什麼呢?老者定住了,久而不言,似在思索。

大家都站了起來,要看石大營的武術表演。鴻爺仙拳,實際接近於二郎拳的套路,也有單刀雙刀拐子流星等器械的演法。一陣掌聲捧出石德明老人來,他立地打了一段兒,眼神剽疾,手腳舒展,發力時能打出響來,真是好。再請他演器械,到哪找器械呢?石強說博物館裡就有,須臾扯出一柄單刀來,老人卻擺手不幹了,中午喝了酒,師訓不可以再動刀。

從石大營返程,還是兩輛車分開走。看超凡先生後面寫的文章,他那一車回去,五個人一路上都無心聊天,久久陷入失語。我很能理解這種失語。石大營所獲信息量不少,但要付諸筆端卻很難了。一則所修「古迹」雖多,都近乎山寨之作,不足觀瞻;二則「文物」雖多,未經過專業的整理,少有確論;三則「故事」雖多,多為新舊傳說的演繹,尚未自圓。有價值的、沒價值的混雜在一起,對歷史的附會用力過猛又沒有文獻的佐證,我們雖然能寫,卻不可以創造這個文獻。

採風要有成果。那麼就寫些風景,寫些人情,記錄些民間的傳說可以嗎?這些當然都是好的。我們並非學者,記載下來這些也盡夠了。三月四月總不閑,杏兒謝了桃兒研。滿城春醉花間客,芍藥蔭中好醉眠。陽春三月,水邊有最生動的風景;萬物與人同伸展,同呼吸,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願意活起來,大野之間亦有最生動的風情。早間有紅日,午間有酥雨,向晚時晴了,當有一彎月懸在樹梢上,走到殿脊邊,跨過河線來,投入夢魂里。我最初計劃要在石大營子住上一晚的。願宰上一隻羊,裝在車裡帶來,晚間醉了,再燃起一堆火,燒烤,聊天,歌唱,放煙花,一杯一杯又一杯,總也不會醉的。

我們最終的陳述必然與石強的期盼存在極大的落差。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只是一群惡客而已。我們越歡樂,越可惡。

我因而遲疑,進而疑惑。原本並不是這個樣子的。重溫多年前的記憶:《河流與鄉村》一書,同樣是這一群人,曾經用幾年的時間來徒步丈量河流。我們每行走一處,仰觀星空,俯查大地,曾為尋找一間破敗的小廟繞行好幾公里,為追一個龍女的傳說而忍飢挨餓,因發現一塊野草間的石碑而久久嘆息;我們曾因鄉人對古迹的漠視而扼腕,為一棵樹的疏於保護而再三叮嚀,為河流的污染而大聲疾呼!遺存、傳說、古物、舊時的民風,都被我們當成散落在大野的明珠和碎玉,我們走落了數以十計的指甲,挑開了數以百計的腳泡,只為了發現,記錄,使歷史不再丟失、消亡,我們寫下了數以萬計的文字,不以一己之力為綿薄,只是在試圖叫醒大野上的人們,請他們尊重先人的歷史,熱愛腳下的土地,留給子孫以驕傲的回憶。可忽然間,我們發現被叫者已醒,走向者已來,他們懷揣著熱情,洋溢著自豪,將努力收羅起來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裝筐打包,獻寶似地地捧給我們看時,我們卻退開了,是在害怕,還是在嫌棄呢?葉公子高,見龍來而走,不敢面對的是什麼呢?

民間有自生的傳統,有獨立於官方的敘事,不依仗文字、圖書而傳承。上古之時,詩有三千,孔子刪之至三百,詩始存焉。孔子刪詩,究竟是對,還是做錯了呢?

我時爾會想,縱然是沒有烤羊,沒有煙花和笑語,我依然願意在石大營子住上那一晚的。只有經歷了完整的晨昏,與本地人擁有共同的整整二十四個小時的呼吸,我才能勉強算得上一個石大營子人。或許,那個時候我也許就會產生一些石大營子人的想法,或者不再認為鴻鈞是個考據不力的神仙,扯,哪一位神仙經得住真正的考據呢?也許會情願是石振玉打死了日本兵,既然各執一詞,誰不愛先輩是個英雄?雖然我依然會對《大饗碑》存疑,但這並不是我的事,專家們如果願意來考證,由他去吧。

我會坐在房頂上看著星空,也許石強會陪我聊天。那時,他可能不再有太多的戒心,如果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或許我也能以我的經驗幫助他。在鄉村住慣的人沒城裡人能熬夜,當他困了,下去了,我還願意再多坐一會。四面蛙鳴聲響成一片,時而狗吠,草木蘆葦各色花朵都在暗夜裡生長,生命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洶湧而來,送至鼻尖,又飄散而過,只留下一抹清甜。此時,我也許會單曲循環播放李健的《月光》,或者是付春霞的《神仙曲》。

待你長發及腰束髮入道可好

高挽青絲成髻不教紅塵相擾

便隨洞天雲去惟餘一輪月好

……

待我長發及腰束髮入道即好

清風一生吹雪入骨相思可銷

……

慢慢的,我會溶化在這河畔的月夜裡面了。

我們這一輛車從石大營返回時走錯了路,待到察覺時,導航已經把我們送上了河堤,雖然都是崎嶇的土路,但導航說方向也是對的,可以走出去,我們就擠著眼朝前開。繞來繞去十幾里地,倒是把渦河的風景看了個飽足。

雨後的河岸四望無人,風吹動各色葉子,一起沙沙作響,打開車窗,我們彷彿穿行於一幅古樸的畫作之中,分不清這是八十年、五百年、一千八百年或是更早之前的模樣。眺望對岸,林色中會否忽然閃出幾匹馬來?那一定是曹操父子,他們大饗已畢,乘醉踏馬出城,與我們相背而行,向著曲渦的方向而去,時而立馬徘徊,時而吟鞭漫指。曹操身後二子並轡,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奈何成雙?時有老農鋤花,見此一隊人來,慌忙垂手而立。丞相甚喜,命其作歌,採風官記之。老農放懷而笑,笑而歌,舞之蹈之,歌聲咿咿嗚嗚。離得甚遠,就聽不清楚了……

鋤花,是古之習俗。亳之芍藥,是以亳字冠名的四大藥材中最有名氣的,因藥效在於根莖,恐花朵奪其養份,因而要在開放之前刈去花頭,拋溝填壑,嗚呼哀哉。亳人的習俗,人們在此時節紛至沓來,此時偷花而走,是為農人容允且歡喜的。待剪其花蕾,歸家以凈水瓶貯之,花朵漸次開放,朱紫富貴,閑雅雍容,可賞玩十日。後來花朵乾枯,若能不使其萎落,置之不移,亦是甚雅。有詩記之:照海繁花紅漫天,綠波燒作火中蓮。一朝風日同春盡,猶在蕭齋古壁眠。

但這事,也似乎成了生意了。我們的車停了下來,因前頭有兩輛大客車阻在路邊,看十幾個人散在田地里,割花,打捆,成車的芍花將運至上海、江浙各大城市。成本近乎於零,但利益卻極可觀。自然經濟為商品經濟取代久矣,人們但有覺悟,誰能耐得住寂寞呢?

人們終於挽不回舊日的古樸了。我們的車依舊迷失於不熟悉的路徑,眼前忽然有在建的高鐵路橋撥地而立,此路不通,此路又不通——即使是電子地圖,也跟不上地理改變的速度了。身在其中,我算明白了高鐵建設的原理,原來橋修在哪兒,工廠即建在哪兒,工廠設在哪兒,就要斷一條路,新開上一條路。在工廠里,每製成了一段橋體,就吊上去,吊上去了,工廠也就要移走了。舊時的工廠,足以形成一個鄉鎮,現在的工廠,卻凝不成一個臨時的村落。這種工業化的生產,讓人振奮,又讓人落伍。雞鳴狗吠的村落再也拴不住人心了,任誰都難免要走進現代的喧囂。土地上的人們,但有覺悟,誰能耐得住寂寞呢?

石大營子的人們,對他們腳下的土地是熱愛的。身不在其中,很難理解這種熱愛。他們期盼著從腳下的的土地里迸發出新的光熱來。於是,他們以自我的理解去闡釋自己的歷史,試圖去推動自己的未來。然而政府都是遲緩的,文化都是傲慢的,他們推崇於更宏大、更精密的敘事,卻沒有察覺一切的活力來自於民間。當一種蔓生的、莽撞的、混雜的生機呈現在面前時,施以漠視、遏制、否定,還是加以規範、引導、扶持來的高明呢?

從石大營子採風回來,我們都還沒有緩過勁來,在採風的微信群里,石強已迫不及待地發言了。諸如:

「您們在石大營下了一盤亳州文化戰略大棋。歷史性的記載!謝謝您們的文章!石大營永遠是大家的家!」

「您們改變了石大營!要不石大營將失去歷史意義!您們揭開了石大營鴻鈞老祖廟一頁,曹丕曲渦村一頁,大饗碑一頁。天意緣分巧合。要不石大營永遠就沉寂消失了。」

「幸虧您們石大營採風,……太謝謝了。可能是您們的文章效果,今天居然外地遊客幾十人。」

實則,此時我們尚一文未作。他的語言表達了一種急迫的心情,也就是在催促。大家看了,皆沉默不語。我只好代表大家發言:

「@石大營曹操曹丕皇陵景區石兄,創作不同於新聞,有其醞釀的過程,也有其特有的規律,這些都是急不得的。[抱拳]」

然而拖沓日久,一日石強忽然改變了態度。在群里發出了如下留言:

「石大營一直對外不開放,村裡面告知以後對外不開放。石大營鴻鈞老祖廟一直都是本村的祭拜,謝謝大家採風,石大營鴻鈞老祖廟、曹操碑事情告一段落。石大營村民老年人說不願意受到打擾,這樣的多少年平靜日子挺好,石大營謝謝大家!

「家族長輩已經訓斥我了,不要張揚不要聲張都是平平淡淡事情和人,又不能當飯吃,過去的就不要打擾了。石大營的一頁到此結束!」

他退群了。

正如我能理解石強的急迫,我也很能理解他的放棄。我追過去和他說:

「石兄,創作自有其規律,不以推崇而升高,也不因貶低而下降,歷史,人文,風物都是大地上的花朵,作協和作家有其採擷加工的職能,你期待著,我們在做,你禁止著,我們也在做。我們唯一要為之負責的是筆下的真實。這就是我的態度。」

「石兄,很感激兩次的熱情接待。相關採風接待花費,兄可算一算數目,我來支付給你。」

我最後的留言是:

「真就是真,有幾分真就是幾分真,過度表達對文化推廣毫無益處。只有回歸平實,真正有價值的價值才會發出閃光。真正的創作,不會因一些過分推崇而喪失判斷,也不會因別人的詆毀而放棄理性。創作不應被收買,也不會被阻止。但我相信,有良心的創作不會傷害有價值的東西,或許會拂去雜草,但終究清水出芙蓉。」

這以後,我再也沒和石強聯繫。但我仍然會想起興緻勃勃的他,雖然天邊欲雨,仍堅持要把酒桌擺到河邊,擺到天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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