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無助的眼睛

那雙無助的眼睛，常常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戰慄。

那是屬於S君的一雙眼睛，眼睛裡噙滿淚水，透出無助，除此之外，還有憤怒，甚至還有一絲仇恨。

S君是我高中時的同學。他極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他的頭髮又長又黑，就像塗了一層油，但是臉色十分白皙，尤其是一雙眸子，熠熠閃亮。我高中時上的學校，是一所重點中學，面向縣城和農村招生。S君來自農村，最初他的學習成績並不理想，但升至高二時，他已經進入班內前三名，並且一直保持到高中畢業。

S君的聰明是出了名的。上高一時，他買了一支竹笛，也沒有見他跟誰學,只是借了本樂譜，沒事的時候翻翻。但兩、三周後，他就能將當時流行的幾首歌曲吹得悠揚動聽。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圍棋玩法，不用棋盤和棋子，只用鋼筆在白紙上勾勒出棋盤的樣式，兩人各執一支鉛筆，一人畫「△」，一人畫「○」，代表不同的棋子，旁邊放一橡皮，隨時擦去被吃掉的棋子，「手談」成了標準的「筆談」。如果旁人不仔細看，還以為兩個同學在討論問題，所以很受班內圍棋愛好者的歡迎。最初S君並不會下圍棋，只會下一手行雲流水的象棋，但他圍棋學會沒多久，就可和班內第一高手平分秋色。

S君沒有像其他學習好的同學一樣，受到班主任的喜愛，相反，班主任十分討厭他。當時農村來的同學大都住宿，二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大房子里，衛生搞得相當糟。班主任是一個很嚴肅的老語文教師，他常常在開會時批評住宿生，說宿舍里氣味如何難聞如何讓人站不住腳，說這是小農意識的反映。每當這時，住宿舍的同學都慚愧地低下頭，唯有S君，不僅不低頭，反而像沒聽懂老師講什麼，直直地盯著班主任，眼睛一眨也不眨。

一次，S君在教室內踢足球，沒想到一腳踢掉了支日光燈管。不知是出於惡作劇，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竟然在黑板上寫了行字，聲稱收購廢日光燈管。結果廢日光燈管沒收成，他成了班裡的反面典型，動不動就挨批評，班主任說他「不遵守紀律，在教室內踢球，損害公物不想賠償，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等等。

又一次，班主任講文言文講到「德才兼備者為賢人，德大於才者為君子，德小於才者為小人」時，他忽然很嚴厲地說：「我們班的個別同學就是小人」，然後他不說一句，惡狠狠地盯著S君。這時班內靜極了，我看到S君漲紅了臉，眼裡噙滿淚水，除了無助，還有憤怒，甚至還有一絲仇恨。但他沒有低頭，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班主任。

從此在班內很難聽到S君的聲音，他總是默默地來默默地去，但頭總是高高地昂著。沒有功課的時候，他就躲在宿舍里吹笛，極憂鬱的那種。畢業時，老師和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去照合影，但S君沒有參加。

S君以優異成績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高中畢業後我再沒有見過他，直到今天。一次同學聚會時，忽然聽說他跳樓自殺了。據說他發瘋地愛上了一位女同學，但遺憾的是那位女同學並不愛他，並且在晚自習時撕碎了所有他寫給的信。大家議論紛紛，猜測這個事情的真實性，我固執地認為這是真的。我還注意到，這次聚會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同學講到班主任。

後來我看到一篇文章，講到「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很為S君鳴不平。再後來我讀到普里什的一句詩，他說：「死就死了/誰還會在意呢？」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知道，這也是因為S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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