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至，君不見，蜀葵花
一進入小滿時節，廣州已經熱到像火焰山了。
彷彿突如其來的一陣涼風，我那株播種於去春的蜀葵，開花了。深知我心似的，開出透明得能長出翅膀的琉璃白。
不是田間幽徑，不是庭院深宅，它有且只有一株，一朵疊一朵，團簇著熱鬧，卻散發著簡靜，氣質疏離地斜立在窗外，帶著一臉的天真，相當迷人。
唐朝的岑參有一首七言歌行——《蜀葵花歌》：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
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
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
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
大意是人生如花，勸君及時行樂。但其實蜀葵並非容易凋零之花，並不存在「昨日花已老」的景象。率先開放的蜀葵花朵會在黃昏時微微聚攏，翌日再度盛放，日復一日，近十天里不改鮮美。我想他必定是錯把同為錦葵科、朝起暮落的木槿錯當成是蜀葵了。
晉郭璞的《爾雅註疏》言曰：「今蜀葵也，似葵華，如木槿華。」而《爾雅注》也說：「蜀葵似葵，如木槿花，有五色。」《西墅雜記》記載：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有日本使者來訪，遇蜀葵而不識，於是題詠一詩：「花如木槿花相似，葉比芙蓉葉一般。五尺欄杆遮不盡，尚留一半與人看。」以上種種皆以蜀葵木槿類比。
木槿，錦葵科，木槿屬植物，木本；蜀葵則是二年生、直立宿根草本。換言之，當年播種蜀葵，必定要等到來年才有花賞。再加上它的掌狀葉子像極了南瓜葉，還豎起絨毛，稍不留心便撓人痒痒，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誤以為買錯了種子。兩年才見，這是鄉野氣十足的蜀葵，特有的傲嬌。
還好，我只是有過懷疑，卻沒有放棄。等來了花開，也等來了養花人所特有的感動。
《爾雅》中稱蜀葵為「惹」，又名「戎葵」。可見早在漢代已開始種植蜀葵。明王世懋《花疏》稱：「蜀葵五色，千葉者佳，性亦能變，黑者如墨，藍者如靛，大都鶯粟類也，廣庭中籬落下無所不至。」事實上，千年而下，蜀葵早已不止五色，如清陳淏子的園藝學專著《花鏡》所言：「開如肅錦奪目」。
吟詠蜀葵的詩文更是數不勝數，既愛它向陽而生的勇氣「向日層層拆，深紅間淺紅」、也愛它雍容的花形「能共牡丹爭幾許」（陳標《蜀葵》）。意境最美者，當屬陸遊的「翩翩蝴蝶成雙過，兩兩蜀葵相背開」（《秋光》）。但在更多文人墨客的文字里，蜀葵始終有些粗鄙之氣，有難登大雅之堂之嫌。
好在這個世界終究是看臉的。
正因為有容有色，蜀葵，原產於我國西南地區的野花，從8世紀開始，便開始被引種到全球各地，成為世界範圍內分布最廣的中國花卉，是名副其實的「絲路之花」。生命力旺盛如斯，即便移居海外，依然能安之若素。今天無論是在歐洲的花園，還是在日本的街頭，都能找到蜀葵的身影。
▲歐洲花園裡的蜀葵
▲日本東京街頭的蜀葵。日本小原流花道家元教授楊玲攝
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動漫電影《歲月的童話》是我的摯愛。影片中幾乎每一幀畫面都有植物，話題深刻布景清新。蜀葵花和妙子的山居之夏，就像是記憶里的一杯茶，裊裊飄散著我對這人世的愛戀。
還有宮崎駿的《龍貓》，紅紫相間的蜀葵，安卧田間。
而在繪畫領域，無論是西方油畫還是中國花鳥，蜀葵出現在無數大家的筆下。
▲梵高的蜀葵花，布面油畫（1886年）
▲莫奈花園的蜀葵
荷蘭人揚·凡·海瑟姆的《花瓶中的蜀葵》更讓人驚嘆，巴洛克式的華麗鋪面而來。
▲《花瓶中的蜀葵》，布面油彩，英國國家美術館藏
17世紀的靜物畫以荷蘭畫派最具成就，畫家以媲美工匠的細緻，捕捉每一處紋理，曼妙的形態、艷麗的顏色、生動的質感，讓細枝末節亦充滿意義。粉的白的蜀葵，熾烈盛放，花瓣的清，花蕾的重，還有葉面的翻卷，都彷彿觸手可及。
▲荷蘭靜物畫家揚·凡·海瑟姆Jan van Huysum（1682-1749）
在更早的中國南宋時期，也出現過蜀葵的靜物畫，同樣的精工鮮麗。南宋李嵩有三幅傳世的絹本《花籃圖》，其中藏於北京故宮的這一幅，穩坐C位的正是蜀葵，完美動人。
▲李嵩《花籃圖》，絹本，設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葵石蛺蝶圖》，絹本，設色
明戴進的《葵石蛺蝶圖》，則多了幾分文雅之氣。而清初花鳥畫家王武的《忠孝圖》，取「葵心向日，萱草思親」之意，畫中的蜀葵卻是清雅可愛。
▲王武《忠孝圖》
到了近現代，從沙馥、吳昌碩、齊白石、程瑤笙、陳半丁、陳師曾、徐悲鴻、潘天壽、張大千、李苦禪、江寒汀、胡絜青、陳子庄、俞致貞、程十發等，都創作了「爛熳紅兼紫」（徐寅《蜀葵》）的蜀葵畫作。
▲陳半丁《蜀葵》，立軸，設色紙本
▲陳師曾《花香日暖》，立軸，設色紙本
▲潘天壽《蜀葵圖》，鏡片，設色紙本，1961年作
最有意思的當屬徐悲鴻和齊白石合作的《蜀葵花》，兩位忘年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情躍然紙面。
▲徐悲鴻、齊白石合作《蜀葵花》
▲徐悲鴻與齊白石
浪跡天涯的蜀葵，換來了數不清的別稱：一丈紅、棋盤花、暑氣花、端午花、龍船花、端午錦……舊時端午有瓶插蜀葵以辟邪的風俗。至於葉子，還可以研汁揩抹於竹紙，稍干後用石壓平，就成了葵箋。《遵生八箋》中，《起居安樂箋》下卷「游具」里「詩筒葵箋」稱其「綠色而澤，入墨覺有神采」。能以葵箋唱和，能不情深意切乎？
世上的每一朵花，都能找到與之匹配的時序，卻難得有蜀葵這般不畏高溫不畏嚴寒，獨在一隅燦爛的花。我也曾被善意提醒：蜀葵是不能被養在室內的花。看，它還是報我以瓊琚。
沒有了蜀葵的世界，該有多寂寥！
我只是想在2018年的夏天，寫下我對它的情話。
隨手分享日常入心草木的記錄，自然都是家園所見，是為【植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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