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和這個世界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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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些還不曾失去自己嗅覺的原駝是否能察覺我留下的嗅跡。
但如果連它們都不可以呢?
想到自己有可能憑空消失了一點,
就有點悵惘起來。
攝影:山先生
山先生拍過一片葉子。一片普通的構樹葉子,讓它看起來有些不一樣的是葉面那道銀灰色的痕迹,它記錄了一隻黏液旺盛的年輕蝸牛怎樣在葉面上徘徊。
這是一條蝸牛走出來的小路。
英語中有個詞語很微妙,一個打獵術語,foil,翻譯作「嗅跡」。萬物走過必留下痕迹。我記得自己曾經在一個幾乎乾涸的水塘邊上,面對一隻美洲豹的腳印,企圖還原它這數日的生活,甚至是它的前半生。動物在雪地和泥土上留下自己的足跡,在足跡被掩埋的地方,肉眼不可分辨之處,它們的嗅跡依然存在。嗅覺,動物最古老的感知系統,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嗅覺已經大大退化了。我們失去了尋找嗅跡的能力。
不僅如此,連對痕迹的視覺能力都將減退。在城市裡生活,水泥和柏油的路面使得我們不可能在上面留下可見的印記。哪怕在鄉村,已經習慣了穿鞋行走的人類在泥土上留下的是鞋印,而非獨一無二的足跡。人工對道路的清掃,重建,複雜的城市生活,建設的過程就是抹去的過程。
有時候我會一遍一遍懷想那些淹沒在草叢裡的古道。道路是一種約定。只有經由行走各方的同意,被各方維護,反覆行走,才會形成一條路徑。當這種契約消失的時候,當人們的心意投向別處,道路也將會消失。這種約定讓人對那些緩慢形成的道路產生一種美妙的聯想:因為它集合了眾多生靈的意志和願望,所以每一條道路都由無數嗅跡組成。嗅跡的存在正因為不可見,所以散發幽暗的生命靈光。在漫長的時間裡,這些星塵般微弱的生命意願聚集在一起,就像銀河那樣閃閃發光。
世上的道路曾經就是那樣一條一條散發著靈光的銀河。每一粒光都算數,它們聚集,然後熄滅。有新的道路出現,然後湮滅。它被記錄過,就不會消失。
但世界的運轉規則似乎改變了。我們會面對一條條突然出現的高速公路,它嶄新而荒蕪,不承載任何約定。人們當然最終還是會行走其上,摸索著尋求某種新的可能。這種荒蕪也許會因為這種摸索而獲得生命,如果有足夠長的時間,也許這種「也許」是成立的。
在巴塔哥尼亞高原上,切·格瓦拉開著摩托車走過的那條煙塵滾滾的40號公路已經鋪上了柏油。它似乎依然是過去那條路,但它又不再是過去那條路了。這條路上的汽車從時速30~40公里變成時速100公里以上,更多的汽車往來其間。
而巴塔哥尼亞荒野上的野兔、原駝、狐狸、鴯鶓,這些動物依然跟隨著DNA里那些古老的記憶,它們無法理解為何曾經的共同約定會變成人類單方面的慾望。它們天真地按過去的約定行事,所以它們被大量撞死在這條路上。
鮮血淋淋。
這種人類慾望是堅硬的,正如柏油路面那樣,代表整體意志,而忽視微小的個體。
愛默生說,地面滿是備忘與簽名。我走完了整段40號公路,卻沒有留下任何一點自己的痕迹——至少當我回頭的時候,路上空空蕩蕩。不知道那些還不曾失去自己嗅覺的原駝是否能察覺我留下的嗅跡。但如果連它們都不可以呢?想到自己有可能憑空消失了一點,就有點悵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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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摘自《書都》2018年5月 總第18期
《書都》總第18期現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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