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插入菜譜的女醫生不是一個好作家

最新 06-02

文丨三皮

與俄羅斯人名差不多，波蘭的人名也不好記，拗口成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雖不多見，Olga Tokarczuk這樣的名字已經算是相當簡潔的了，一翻成中文——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還是傷腦筋，難在後頭那個「Tokarczuk」上，台灣腔呢，「朵卡萩」，刪繁就簡不假，其實還是不知所云。乾脆，直呼奧爾加吧，好記。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奧爾加1962年生人，生在西部小城綠山附近的蘇萊霍夫，到上世紀90年代成了文壇一顆璀璨新星。璀璨恰如其分，說「新星」，說者無意，聽的人要是聽進去了的話，大約總會唏噓的吧，等她寫出成名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已經是1996年，34歲的年紀，有什麼「新」好言，實在倒更該說成大器晚成的。不過她本人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她本來也不是讀的文學、編劇，寫作無非業餘愛好。她有主業的：23歲由華沙大學心理系畢業。一畢業也就離開帝都了，輾轉一番，遷居西南邊城瓦烏布日赫，就在那裡的心理健康諮詢所謀生，同時兼任心理學雜誌《性格》的編輯。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份循規蹈矩的履歷，大抵接下來的也就註定是一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生。結果，她的人生反轉還是出在成名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身上，出版第二年就摘取了「尼刻獎」和科西切爾斯基（看，斯基又來了）夫婦基金散文文學獎。當即辭掉公職，去專心一意的繪她的文學版圖了。再過一年則又奉獻出簡直更為厚重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來。至於日子，實在是波瀾不驚，索性移住到鄉下去，面山、對水，守望她的鄉情、民俗，興緻來了也到處走走，離群索居和她並無半點干係，她寧是這樣一個率性之人。

和若干女作家總是太像「女」作家不同，奧爾加當然也有她的細膩，卻實在看不到太多女性書寫的成分，她的關注點雖為素常之事，不過在結構上和文字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致憑藉小說竟可拿「散文文學獎」，倒也不是明珠暗投，在她那裡你要以一種絕對的形式加以歸納、屏蔽，一樣困難。

她的長篇總如碎屑，故事和心理交融，體裁共意念齊飛。需要的時候她甚至可以編幾段菜譜放在行文之中，奇怪的是，它們一點也不突兀。當然啦，你設若偏見附體，根本不耐煩這樣的「造作」，把它拎出去，忽略掉，故事依舊流淌，毫髮無損，既不至於斷章，也不影響節奏。如果非要將這樣的現象加諸於一種習見的結構之上，奧爾加的寫作也算「辭典派」（貌似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也近乎喬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圖版》），夢囈似的章節層出不窮，清清淡淡地寫下來，誘你深入，協同解析。

或則亦可以七巧板式敘事來界定她的小說風格，其實說成「萬花筒」也許更恰當些，七巧板畢竟也還是稜角分明的，連這稜角她亦不大需要，你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解，從任何一章進入，放心吧，它一樣可以稜鏡成像一般幻化出一個如夢似幻的真實世界。在《太古》中，時間是它的主角；到《白天》里，夢是當之無愧的主題。

這世界是基於想像的，也是基於波蘭的，她虛構小鎮、肆意拼貼，以一角窺全域，用太古喻塵寰，有心拆解它的千載蒼涼，百代迷亂。她又說得那樣客觀、冷漠，像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站得遠一點、高一點，看到了悲劇的本源。

31.2685萬平方公里的波蘭地大不過雲南，人眾亦只貴州，輝煌過、霸蠻過，而更多的只是落寞，不東不西的卡在主義之中，歷經遷徙、復國，再遷徙；欺凌、入侵，再欺凌。一百年中在殤情充塞的波蘭是既談不上「白天的房子」，更談不上「夜晚的房子」的，唯一的房子大約唯有「夢境」，可以胡浪進去，遊園驚夢。

一國之中，名動天下的並不乏人，耳熟能詳的不過是肖邦、辛波斯卡。肖邦以琴弦藏身，辛波斯卡靠詩歌棲居，到奧爾加這裡理論上是可以輕鬆一些的了，她的小說也的確輕鬆，起碼是組詞造句講故事的格局（神話、童話、寓言，民間傳說、史詩糅而為一），讀一讀，馬上又意識到絕非那樣簡單，好像總有動機留在文字底下，需要剔除掉面上一層曼妙的輕紗，才沁得出悲從中來的心曲，那曲子總是飄飄忽忽的，蕩氣迴腸，披肝瀝膽。

我見過一段論說奧爾加最公允的評價，是《觀察家報》說的：「托卡爾丘克的散文式書寫簡單樸實。她以一種很自然的口吻講故事，將其筆下世界的希望、單調與荒謬輕鬆道出。她使想像與真實的生活交織，夢境摻雜進現實，回憶與當下重疊，並且做得天衣無縫。」她的確是那樣一個鬼斧神工的縫紉師，游刃於時間和空間的罅隙之中，將三維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濃縮成二維的鏡狀平面，形成穿越得以可能的摺疊。

設若要有所比對，她多少有些安吉拉·卡特的影子，而她痴迷的絕非精怪，縱或寫到精怪，亦不過是拿來給她怵目驚心的人間現實背書。某些時候她也有點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意思，不過，她可不會寫什麼「使女的故事」，她要寫也只寫鄉野的畸零兒，譬如一個被喊作「稻穗兒」的赤腳姑娘。

如此類比事實上沒有多大意義，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到底只是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名字雖不好記，多念念，也就記得了。在波蘭，她是早就被尊為國寶級作家的了。名動天下想必也是遲早之事，諾獎垂青於她，布克獎則乾脆提前一步（2018年5月22日），把她新出的《Flights》納入麾下。Flights在英文里是航班的意思，波蘭原文呢，「Bieguni」，是流浪者、拒絕定居、永恆的精神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