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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留守兒童:他們自己的聲音

夫人說

近三十年來,中國經歷了人口發展史上最為全面、深刻的人口變遷,其中一個重大人口事件就是涉及幾億人的波瀾壯闊的人口流動。高達1.03億兒童受到人口流動的影響成為流動兒童或留守兒童,佔全國兒童比例的38%。根據201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留守兒童規模達6877萬人,其中有4051萬人生活在農村,這意味著農村中每10名兒童中就有3名是留守兒童。農村留守兒童中,跟父親居住的佔20.4%,跟母親居住的佔30.6%,跟祖父母居住的佔26.3%,單獨居住或跟其他兒童居住的佔10.3%,其餘12.5%跟其他成年人居住。

許多定量研究關注留守兒童這個群體,關心他們的升學機會、身體健康、心理健康等等,提出留守兒童不能同時獲得父母的陪伴和照料,其身心健康成長受到諸多挑戰。今天,我們試圖從另一角度來了解這個群體,讓孩子自己發出聲音。從孩子的角度,別人將自己看成可憐的、潛在的會帶來社會問題的「問題群體」,其實是一種「污名化」的處理。今天的推送正體現了質性研究的有力之處,強調站在對方的立場上,以「主位」而非「客位」的方式傳達研究參與者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這裡研究者自身是一個工具,而非僅僅資料的搜集者。如果定量研究的關鍵詞是「信息」,質性研究的關鍵詞就是「理解」。所以定量和質性應該是互相補充的,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解釋我們所身處的社會。我們真誠地希望通過學者的關注,政策的推進,真正實現「我們是祖國的花朵,陽光下盡情唱著歌,看我們幸福的生活,像花兒五彩的顏色……」這副美好的圖景。

撰文:肖麗娜

責編:黃玉琴

現今,「留守兒童」一詞儼然已成為了一個buzzword(熱門辭彙)。儘管這一名詞的出現,反映的是社會對這一群體的關心和重視,但是,由於關注的焦點總是落在留守兒童會不會、會如何受到父母外出的負面影響上,導致大眾層面普遍地將留守兒童問題化,使得被劃定其中的很多孩子彷彿被貼上了標籤,反而為這一刻板印象所累。許多孩子不喜歡也不認同「留守兒童」這個強加在他們身上而帶著污名的標籤。

我在英國巴斯大學所做的博士論文題為「The Experiences of Left-behind Children in Rural China: a Qualitative Study」。在我的田野過程中,不時有孩子發出抗議的呼喊:「我不是留守兒童,爸爸媽媽沒有拋棄我!」而那些「問題化」的傾向和敘事也常常使得個體的真實體驗和想法被遮蔽,從而得不到足夠的研究和關注。我關於留守兒童體驗的研究就是試圖回應這樣一種現狀,幫助這些孩子發出自己的聲音,講述自己的切身體驗和感受,以此為基礎來理解他們是如何能動地應對留守生活的。我的研究數據來自於我2010-2011年在湖南中部一所農村初中所做的接近一年的田野調查,其中遵照「差異最大化原則」重點關注了16名留守兒童的案例(但是沒有類似畢節的極端個案)。這裡主要介紹研究發現里的兩個主題:

1

愛而不親

「愛而不親」代表了被訪談的孩子們對父母外出打工的複雜心情:他們一方面能夠感受到父母在外地辛苦賺錢供養他們所體現的愛和犧牲,另一方面又無法接受親子之間的關係僅僅體現為物質上的給予。因此,他們用「愛」來肯定父母外出務工的付出,同時引入「不親」來表達對異地而處的父母情感上的不滿。

妮妮的講述非常生動地展示了這一糾結過程。訪談的時候她13歲,是初二某班前幾名的好學生,父母在她兩三歲的時候去了廣東打工,10歲那年母親回來了,但父親仍然在外打工養家。她非常清楚打工對家裡生活水平的提升,對父母在她教育方面的投入也感到非常自豪:

爸爸媽媽剛出去的時候,收入還不穩定……我們沒有自己的屋……也沒有電話……我只有本子跟筆……後來情況就好起來了……開始有錢買課外書跟文具……起了自己的屋……爸爸去年從廣東買了個學習機給我,1000多塊的,比別個的貴一倍多……爸爸說只要我想學,書盡(我)讀,學慣用品也是盡好的給我買……我曉得他們(爸爸媽媽)對我有很高的期望……他們想我能夠讀大學,過(和他們)不一樣的生活……我曉得爸爸媽媽是在為我做犧牲。爸爸一個人在外邊打工好辛苦……如果不是為了我,爸爸媽媽也不會兩地分開。

儘管妮妮認可父母的艱辛付出,也努力學習以求回報,但她心中仍然留下了對留守生活的種種遺憾:

我兩歲父母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和爺爺奶奶住,缺少對父愛母愛更深的體會。比起那些父母在家的,生活沒那麼好。奶奶搞菜的手藝沒那麼好(和媽媽比),也不注意營養搭配。老人家捨不得花錢買菜,所以一般都是吃小菜(自己地里種的),很少看到肉……我現在還有咽喉炎,天冷就會不舒服。可能是以前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感冒沒有及時看病,得了後遺症。還有就是讀小學父母沒管,心比較野,跟夥伴們到處野,沒好些管住自己。一些基本禮儀,衛生方面,有父母在身邊要好些……

值得注意的是,妮妮並不是要質疑父母對她的愛,她用了「缺少對父愛母愛更深的體會」這樣一種表述,暗示一方面她能從父母的物質投入中感受到他們的愛,但另一方面覺得這些並不足夠,因為這樣的感情不夠「深」,比不上那些父母在身邊的孩子,能夠品嘗到、觸摸到父母的愛。所以,接下來她用「不親」來指代這一父母之愛的缺失部分:

他們不在身邊的時候會覺得不那麼親……他們過年回來就會很開心,因為生活變得充實了,感覺很親……(媽媽回來以後)生活好了很多。個人衛生會特別注意些,學習上也更嚴格些。營養方面要好些。我考得不好的時候(媽媽)會鼓勵我。我跟媽媽什麼都說,有些事情只跟媽媽講,不跟別人說。我們很親。

妮妮所說的「不親」,隨著與父母的重聚很快就能轉化為「親」 。但同班的男生阿勁,和母親之間「不親」的感覺即使共處多時也依然存在。

我從小和媽媽的感情就一般,不是那麼親近。1歲的時候媽媽就出去了,從小是外婆帶大的。4、5歲的時候第一次去深圳,見了媽媽都不認識,她要抱我,我就大哭……媽媽覺得很愧疚,所以什麼都很順著我……要買什麼東西都給我買,她還是很愛我……我的心裡話也不想跟媽媽講,說不到一塊去……比如買衣服的時候,我們喜歡的就不一樣,所以我都自己去買……媽媽只要我發奮讀書,但我覺得我已經發奮了啊,也有進步,進步總是一點一點來嘛,她對我的肯定太少了……她管我太嚴了,總是要我寫作業,完全沒有自由。

對阿勁而言,母親施加的學習壓力對「不親」感的持續起到了很大的強化作用。類似的壓力,疊加上異地而處滋生的不信任感,在初一女生毛毛身上更是爆發出激烈的怨恨情緒,她更像是把「不親」當作了自己的終極武器,用來強化母親的負疚感,施加壓力讓她回來。

媽媽要妹妹盯住我,就是不信任我,哎,不講這麼多,浪費口水。反正我說沒出去耍她都不相信我,說「我怎麼知道你出去搞些什麼」。我就說:「你只會講,一點不關懷我,我像孤兒一樣,不像是有親爺娘的人。」學校里其他同學講自己父母對他們有多好多好,我好羨慕他們。我說:「不就是一條命嗎,我還給你好了。」我就把電話掛了,當時媽媽哭了。

毛毛心情平靜下來後和我交談也認可父母辛苦供養她是愛她的表現,但還是無法壓抑內心的失落感。

我有時候也想,他們在外面很辛苦啊,打工賺錢養我們。但是有時候看到有的同學的爸爸媽媽都在身邊,我有時候也覺得他們好幸福的,呵呵。

總體而言,雖然不同孩子的表述里「不親」所代表的情緒在程度上有差異,但這些「愛而不親」的敘述都可以被視作留守兒童能動地應對這種與父母分而不離的生活的一種現實取向的策略:「不親」的表述,實際上是在親子關係領域內開闢出了一塊新的、與「愛」平行的空間;藉此表述,孩子們可以在不否定父母之愛的同時表達他們對於被留守的不滿,從而施壓父母回應他們的情感需求

2

孤獨而自由

關於留守所造成的兒童孤獨感的研究很多,對於缺乏父母管教的不良後果的關注也不少,但卻較少有研究嘗試從兒童的視角去理解遠離父母可能給他們帶來的「自由」感和「自主」感。在我的研究里,「孤獨」和「自由」常常交替出現在兒童的表述中,並且還隱約對應著某種「失去」與「收穫」的味道。正如初一男生阿東所說的:

我覺得過得不錯,比較自由……隨時可以出去耍,作業想做就做。只是有點孤單……無聊,就是天天一樣,太單調了,一個人。

誠然,沒有孩子喜歡這種遠離父母的孤單,但同時,他們也的確非常享受父母不在身邊的自由,以及相應的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初二女生琳琳小學四年級起就一直和爺爺奶奶同住,最近因為媽媽可能快回來了,顯得有些擔心會失去自由。

他們回來就管得嚴了,我就沒這麼自由了。現在在奶奶家我還有講話的餘地,他們說什麼我可以「反」……有一次,奶奶說我忘了關煤氣,罵我不長記性,我就說「你有次一個晚上忘了關,就沒人罵你」。奶奶說我小小年紀怎麼嘴巴就這麼厲害,我就說「要練口才,以後當律師」……不是真的想當律師,是氣她的,她就沒話好說了。

但是,也沒有孩子真的會因為享受自由而拒絕父母回來。相反,他們心裡清楚自己很難讓父母放棄外出打工,因為這是家庭生計所在,所以,常常會在訪談時選擇性地強調自由的好處,以此尋求內心的平衡,阿勁講述的從深圳返鄉的調適過程就是非常形象的說明了這一點:

回來了,最好的地方就是,我想出去耍就可以出去。我在那裡(深圳)住的時候沒耍夠……但他們回來我就受約束了,不自由……回來開始也感覺不舒服,但過段就好了,覺得也要得……同媽媽在一起覺得煩,但離開,覺得身邊沒人講空話,也不舒服,聽空話聽慣了……回來錢還多些了……要得,回來可以出去耍了。

很多時候,自由也是孩子們對抗孤獨的一種資源,因為他們可以自由地運用金錢、時間和空間去建立新的親密關係,尋找其他渠道的陪伴和快樂:上網吧,談戀愛,認乾親,逛街購物,上補習學校……對於可能的影響,一個中性的判斷是,他們會變得越來越習慣於自由自主、獨立生活。當然,對於那部分無法在升學體系內找到成就感的孩子,親子關係衝突甚至越軌行為也是非常可能出現的負面後果。這就需要對這個群體的孩子進行追蹤研究。

總而言之,兒童的留守體驗是複雜的、矛盾的、不斷變化的:孩子們總是在動態地調整著自己關於生活的敘事,當他們能夠在「孩子好好學習和父母辛苦工作都是為家庭發展做貢獻」這一框架下積極作為時,會更傾向於肯定父母的付出,建構出一種積極的、未來導向的親子關係——愛是主要的,不親是暫時的,矛盾會隨著重聚(reunion)消失;反之,當一些孩子陷入問題重重之中、無力維持這種共同的目標感時,面對父母的壓力和指責,他們最有效的反擊策略就是歸咎父母的關愛不夠、管束缺失,這個時候,他們不會提起自己曾經是多麼地享受父母不在的自由生活。

參考文獻:

XIAO, Lina, 2014.The Experiences of Left-behind Children in Rural China: a Qualitative Study.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Bath.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2015年中國兒童狀況:事實與數據》

肖麗娜

華東理工大學

華東社會發展研究所

講師

國際社會工作學院

特邀青年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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