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柔弱與頑強
火車穿過西南一代綿延不斷的群山。在那一個瞬間,我還真挺羨慕那些古代進京趕考的學子們的。背著書籍行囊,徒步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露宿一個又一個山村。他們可以花上幾個月的時間,走遍大江南北,親歷到不同的風土人情,身臨其境於不同的山山水水,甚至有可能邂逅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不知不覺間,就完成了「背幾卷書,行萬里路」的壯舉。
考完試,無論及第與否,都還有機會再來一次。當然,我知道自己是躺在卧鋪想想,不會腿疼的。在福建只和朋友爬了一個附近的山丘,往返了一下當時的縣標石塔,就感覺有點吃力了,何況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脈。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看來古人對此早有心得體會。僅僅在福建朋友家小住幾日,我們就有機會在空山新雨之後、群山環繞之中,和女兒體驗了一把硋器的製作過程。
硋器是一種介於陶器和瓷器之間的工藝,發源於商代,至今已有數千年歷史。它是福建屏南縣特有的手工製品,因為此地土中鐵含量比較高,所以硋器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如果它表面不做太多處理,時間久了就會呈現出點點銹跡。最讓我震撼的是,這種器皿特別堅硬,竟然可以予以打孔、切割等方式進行再加工。
當晚,我就有感而發,寫了一個短句,來描述我的感受:
雖起於微塵,亦無聲順服於窯匠之心,
然經烈焰後,寧玉碎而不改其型。
從此之後,我會善待每一個手工陶器。
因為剛剛受林老師的啟發,以及小兔在畫布上任意揮灑的鼓勵,我就斗膽畫出了親身體驗後的所思所想,於是就有了我的第二幅油畫作品《柔弱與頑強——硋器之思》。
在綠水翠竹、草長鶯飛的群山之中,就地取一團泥土,加水調合揉勻之後,置於轉盤之上,它就柔弱如無物,隨著窯匠師傅的手,或成型為杯子,或成型於酒壺,亦可成型為尿壺,當然,也會被我等人士弄成了廢品。師傅隨意拿起一團泥,它們就隨著師傅的心,順服地變成了師傅想要的造型。
經過1300多度高溫烈焰之後,它們的形狀也就在那個時刻徹底固化定格,從裡到外變得堅硬無比。此後,他們也幾乎要用全部的生命,來守護窯匠賦予它們的形狀,寧可玉碎被棄,也不再改變。
這一刻,我有一種很宿命的惆悵,難道高貴卑賤就在這一刻定型了嗎?如果我是一團泥,恰巧我又有了思想,當我被窯匠拿起的時候,我是該何等欣喜、緊張、期待與不安!
欣喜的是,我終於可以變成其他的樣子,脫離這大山之中,進入喧囂的大千世界;
緊張的是,我將會以什麼樣的形象,進入傳說中的人間?會是一個高雅的花瓶嗎?可千萬別是一個尿壺啊!
期待的是,我未來的主人會怎樣?他會善待我嗎?
不安的是,當我看到很多散布山間缺胳膊少腿的前輩們,我又禁不住擔心,我的未來會怎樣?
也許我想多了,可能還沒進入火爐,就被一個笨手笨腳的外來人士給整報廢了。
倘若我有幸,被師傅做成某種形狀,那麼接下來高達一千多度的烈火考驗,我能受得了嗎?還有就是,一旦烘烤之後,就可再也回不來了,我確定要離開這片青山綠水,進入這個萬劫不復的人間嗎?
然而,我又發現我多想了,這是我能決定的嗎?
就算我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忍受住了高溫的煎熬和漫長的等待,等到終於有一天,當我們重見天日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不能隨風起舞、隨水流動了,我們的未來已經完全掌握在了主人的手中。
這個時候,我想我不會再想太多了,就算做個夜壺,也只是希望主人能夠輕拿輕放就好。就算最後因為破損,不幸被棄置荒野,我也希望能夠有一粒花種,落在我的裡面,成為她的安身立命之地。
其實我還是禁不住多想了。作為一個陶器,你所能做的,不就是堅守窯匠給你的形狀嗎?
好吧,從此之後,我會盡量善待每一個手工陶器。能來到這個世界,太不容易了,特別是對於在計劃生育嚴重的80年代、擁有兩個姐姐、卻依然有幸來到這個世界的我來說。
小兔玩得當然是不亦樂乎了。其實,至於我,也是第一次這樣零距離體驗陶器的製作過程。所以,我常常會感謝我的孩子,因為她們,才讓我有機會親歷了很多以前只在書本里讀到的東西。很多自以為明白的道理,才終於活化在我的眼前。
這時候我更能理解,那首曾經我們經常唱的詩歌,表達的是何種情感。當我在禰手中,惟有靜默無聲,陶造我,塑造我,更像禰。
你是窯匠,我是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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