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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紛至沓來的詩意是香氣也是鹽

——讀楊襲的「泥河」系列小說

2018年4月號《作品》雜誌發表了楊襲的《大地蒼茫》。這樣的題目,使我想起元代虞集橫絕千古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清代張漢題湯陰岳飛廟的「凜凜生氣,悠悠蒼天」。幾個平凡的漢字,經人妙手這麼一排列,竟如神仙附體,望之有形、聞之有聲,教人振奮。

《大地蒼茫》沒有辜負我的期待。限於《作品》的編輯「500字內」的硬性要求,我曾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評論文字:

《大地蒼茫》的開頭有《百年孤獨》的樣子,使人心生期待。如詩一般的語言準確地呈現了人們在災難中的真實細節。杜梨就像王小波筆下那頭特立獨行的豬,盡最大的可能掙扎著、摸索著,無悔地活著。她脫衣褲套在死者身上的情節,讓人覺得突兀。然而寫一個荒唐的年代,這樣的荒誕手法是可以理解的,就像《西遊記》和《鏡花緣》。

人生的複雜與變態一直存在卻一直為善良的世人忽略,而作者以書記何建邦為樣本,不動聲色地呈現著。對自由的追求,對正義的堅持,竟然由一個一直隨遇而安的弱女子用自身的生命來向人揭示。這是魯迅寫的夏瑜墳頭的獻花,也是文人的俠客夢,更是對「歷史就是當代史」的詮釋。杜梨使我想起秋瑾,疑是她輪迴重生了。

作者變著戲法說那段已幾乎不能提及的歷史。全文彷彿一首格律詩,不能直抒胸臆了,只能李商隱《無題》也似的吟哦,讓人自以為是地解讀和引為同調;又彷彿是一本語文課本的封皮里包著的金庸小說或《金瓶梅》。昔日有人從《毛選》的注釋里學到歷史知識,讀者可以從此文看到舊日的黑暗和光明。這跳舞的鐐銬使我產生疑問:那些黑暗能讓更多的人警惕嗎?那些光明能讓更多的人堅持前行嗎?

我覺得這就相當於要求給四大名著列個幾百字的內容提要,其中妙處,勢難準確呈現。

有幸同列《作品》評刊員,所以後來我有機會向楊襲提問:「楊襲老師一定讀過許多古今中外的好詩,也寫過許多年的詩吧?好些段落隨便一回車,就是一首優美的詩!」

不料,楊襲說:「慚愧,沒有啊。」

我以為她故作謙虛,就說我對《大地蒼茫》的看法:「語言極有詩意!尤其開頭那幾頁,幾乎一段就是一首好詩!對比您的小說語言,當代到處發表所謂詩歌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應該愧死!如果全文都像開頭那麼劃一,就是沈從文和阿城也會給您豎兩個大拇指!我想起了阿城、汪曾祺、孫犁的作品!您的小說語言得其神矣!希望以後能看到您更多的作品!尤其是詩作!」

楊襲卻說:「沒寫過詩。」我大感意外。這種感覺就像二十多年前看到「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樣的句子,我本以為其作者是慷慨激昂的猛男,不料後來知道作者卻是那個寫「人比黃花瘦」「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李清照。

想起王小波曾有「文壇外高手」之美譽,我不由贊了句:「詩壇外高手!您找幾段小說,回車幾下,就都是好詩。」

楊襲說:「我不懂詩啊,確實。但比較注重小說語言的詩意。」

說實在的,我的確認為就「詩意」這個標準來說,近些年來某些獲十萬大獎的詩不配跟她的作品(小說)中的一些段落類比。那些自以為懂詩的人,沒幾個寫出好詩。

後來,我有幸看到了楊襲的泥河系列中篇小說中的另外幾篇《美人如草》《一枝凌霄》《泥河調》。通讀一遍,我心裡泛起一個題目《莫言的高密和楊襲的泥河》。如果說高密是莫言創造的僅屬於他的文學世界,那麼泥河鎮就是楊襲創造的僅屬於她的文學天地。類似的情況,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李娟的牧場、孔二狗的東北、鄭淵潔的童話、溫瑞安的南宋、徐松石的民族學……這些都是這個多彩世界的一部分,但更是作者一個人的神聖私產。

楊襲這四篇小說構成的文學王國「泥河鎮」雖然還不夠強大,但她名之為「『女性主義』集子」卻顯然是謙虛過頭了。

楊襲的文字的畫面感極強。且看《大地蒼茫》的開頭三個段落:

泥河鎮上的很多人都認為,無垠的母親杜梨的放蕩,始於那年夏季。三伏天,連日暴雨,泥河水勢陰險兇猛,渾黃的水漿在石橋兩側滾起細密的渦紋。不得已出門的人心驚膽顫扶著欄杆出入泥河街口,雨帽遮掩下的雙眼漲滿憂懼。終於一個傍晚,在沸沸揚揚的對災難的預言中雨條變細,又過了一夜,早起的人對著細絲樣的雨線長出一口濁氣,沒來得及洗把臉,西街口的尖叫已此起彼伏,人們一下子睜圓惺忪的雙眼,很快出了門,趟開滿街稀薄泥水朝石橋奔去。

橋下是濁水,是一團一裹的垃圾,是層層浮積的葦草和蓬蒿,是一具泛著白光的裸體女屍。天哪,天哪,人們驚叫之後似乎想起作為活著的人,還是要做點什麼,有的扭頭跑進街里派出所去喊大鼻子老李,有的在掰著指頭曆數這些年黃河水一共衝下來多少具屍體,大部分人圍在橋上或河兩邊,一邊對著逝者白花花的胸脯和肚皮生出些不無邪惡的想像,一邊又別著頭,唯恐那張泛青、貼著幾縷頭髮的臉鑽進自己夢裡。

上了年紀的女人,在橋面和橋下的路口簇成團,說過去的人是不能見天光啊,得拿個什麼遮遮才是。接著又紛紛互相訴說家裡真是沒有多餘的床單衣物,一面說,一面在心裡迅速原諒了自己,重新仰起一臉愁苦嘆氣。男人們三五湊著點煙,說真可惜了的,這麼標緻的小娘們兒。邊說邊不時拿眼往橋下瞄著,好像這樣就能減

少幾個可惜指數。這樣,本應該早就進行的打撈工作,直到大鼻子老李到來才開始行動起來。水位很高,站在岸邊的人,持一根長竿稍一用力就把屍體撥到了幾近與河岸齊平的水邊上,再將一塊油布推到她身下,扯著油布的四隻角拖了上來。

這樣的文字,每一個段落,在標點符號處回車一番,就是一首讓人回味的詩。這樣的文字很難不讓我想起前人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說法。

再來看《美人如草》中的兩個段落,仍然有這個效果:

磚地清涼,淡藍色的夜風漸起。他記得他起身返回旅館時,看到了天邊的殘月。這樣一想,他就推測到他在地上躺或者坐了很久,他還記得那段時間裡他想起了童年時一把鋁製的小湯匙和母親年輕時常穿的一件藏藍色布盤扣立領上衣。據他母親說,小湯匙是他新安叔叔送給他的,這個出了五服的叔叔,對他極為喜愛,在一次推著獨輪車出隊里的勞力工程到公社所在地附近的水渠幹活,在回來時特意去公社集上買的。幼時的他,雖然不通這裡邊的人情,對那把小湯匙卻是極為喜愛,每一餐,都握在手裡,哪怕是吃粉條,也堅決不換筷子。他躺在地上想,也許,這是因為之前,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那樣銀白的、精緻的湯匙的緣故吧。把兒上還有排列得極為悅目的鳶尾花紋。愛生活中的一切美,嚮往生活中一切可能出現的美,是人的天性,而這把湯匙,多麼像是他生活經驗之外的饋贈呵。新安叔叔在九十年代末喝農藥死去了,不知是因為生活的不易還是精神的創傷——這一切,白鐵軍說很多年,他都不願意想起,更不願說與他人知。

他說只有在節日或者出門參加喜宴的時候,他母親才在前一夜從箱子里取出這服衣服,用重物壓一夜衣褶,第二天早晨貼貼服服穿在身上。他的母親小圓臉兒,皮膚細膩白皙,圓潤的下巴殼兒正好在立領口兒的小花丫兒處。他說每次看到他母親穿這件衣服,看到母親微笑著下巴殼兒處的紋絡,他就想起他們家屋前曾經生長著的一片淺綠的苘麻,亭亭的桿兒,疏落有致的圓圓的葉子層層疊疊地微微擺動,葉片上有個小小的尖兒,讓原本圓溜溜樸素的葉子,顯得那樣的俏呵。他的心,在這時,喜悅得都要開出花兒來。他還想,他當時為什麼不去求著母親抱一抱他,他也正好可以親吻母親的臉呢?一切一切的美好,都那樣眼睜睜地流逝在風裡。

《一枝凌霄》里的段落,仍然是這樣的——能讓讀者產生身臨其境的感覺:

過午三時左右,陽光從門洞斜射進太平間正中停屍床腳處,地面上,焚燒草紙的餘燼已被踩實在粗糙水泥地面上,香爐里的三炷香還未燃盡。香爐前置了三隻粗糙的盤子,一束模糊不清而肥重的蘭花葉子一直延伸到盤子盡邊緣處。中間的盤子里疊放著幾塊點心,左邊的盤子是五隻綠色的蘋果,右邊好像是一塊炸過的豆腐還是方形白切肉,記不太清了。幾隻肥碩的綠頭蒼蠅歡快而謹慎地在屍身上起起落落,有人不時伸出手,軀趕著落在死者頭臉上的蒼蠅,嘴裡發出「噓噓」聲。

真實在這裡變得說不出來的可怕。我是寧願看像一棵灰菜的葦姐姐,儘管知道她潔凈卻劣質的壽衣下,軀體已被刀具剖開、切割、粗劣縫合,已臟陋不堪,毫無尊嚴可言。那一刻,我站在葦姐姐身邊,心裡陡生出對殯葬人員的感激。

那幾隻蒼蠅,還在葦姐姐身上起起落落。我想,用不了多一會兒,我們就要告別葦姐姐了,這時候,早送她走,就是我們能盡的所有的仁慈。葦姐姐的面孔變得扁平,失去了生前的立體和生動。她已經由梧桐變成了一根正在陰乾的灰菜,她的手,像一片捲曲的灰菜葉子落在身側。

《泥河調》中的詩意語言也不例外:

悅來客棧門匾是客棧現在的主人穀米的公公在世時自己拿紅烙鐵烙就在半扇舊門板上的四個字,一進門擺的舊櫃檯是她老公公在馮家當鋪買了一截櫃檯在下面鋸去兩拃後改制的,所以,客人站在它前面往裡看或同站在它後面的穀米說話時,老感覺渾身不自在,無論擺什麼資勢說著怎樣氣壯山河的言語,都有種被歧視甚至被剝削的味道在裡頭,看過《白毛女》的人都立即就把自己想成是楊白勞,雖然,看上去穀米是那麼平素,樸實裡面還稍稍帶著點悲苦,說出的話也一點沒有客棧老闆娘悠然或者恣睢的味道。

遠方的來客越過悅來客棧,順著大街和一條條巷道跑一圈後返回來,帶著沮喪和對這個地方這個客棧的不滿將行李「咵」地甩到地上,從包里抽出一張或幾張紅紙幣「啪」地拍到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櫃檯上,朝櫃檯裡面說聲開個房。大多數時候穀米不在櫃檯後面,她在門面房後的偏房裡烤布雞。這個時候,客人要吆喝幾遍,或者得賊頭賊腦地鑽到後院。鑽到後院的客人會看到一個五短身材,頭上包著一塊玄色方巾,身前系著塊白灰色圍裙,仍然存著些風韻的婦人在與客棧後門斜對開的偏房裡袃面做布雞。

楊襲作品中,隨處是這樣的詩意語言。其密集程度,常常使讀者有目不暇接的壓迫感。當代的許多著名詩人中,不少人恐怕一輩子也寫不出一段這樣有詩意的文字來。和《1980年代的愛情》類似,楊襲筆下一個個小人物的故事,因了這種詩意,就有了立得住腳的理由。

當然,現在的楊襲顯然和阿城、沈從文、汪曾祺等大匠還有一定的距離。譬如她作品中那些紛至沓來的詩意,是她的特色和優勢,卻也因為她內心裡自覺或不自覺地對這些特色和優勢的愛惜,而忘了一個問題:香氣若香得太過,其味道卻往往接近於臭,正如一盤菜若無鹽必然影響其美味,但若放多了鹽甚至以鹽為主,只怕也會讓人皺眉。高明有廚師做飯菜,往往是老老實實地保留食材的天然味道,而不追求以奇巧的手法來賺飢不擇食者一時的謬譽;阿城等等大匠之作並不故弄玄虛地炫耀技巧,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地講故事,就是好例。

我相信作為70後的楊襲還年輕,還有機會在未來的作品中逐漸完善自己的文學王國。就像黃霑,曾說自己寫歌詞那麼多,不如唐滌生一句「落花滿天蔽月光」,那是他的謙虛。時至今日,認可唐滌生的歌詞的人,只要不是智商有問題的,相信是不會認為黃霑的歌詞不行的。

2018,5,31,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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