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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朝聖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朝聖路

何懷宏 方朝暉 馬勇

來源:《北京青年報》

西曆2018年5月30日

主題

「敘歷史·觀時代·望永恆——倫理學中的時間鏈」

時間:

2018年4月22日(下午)

地點:

北京外研書店

嘉賓:

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方朝暉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馬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主辦:

北京大學出版社、北大培文、外研書店、噹噹網

我們身在一個迅速變化的時代如何安身立命?我們的終極關切是什麼?遵守社會規範與精神信仰存在著一種怎樣的關係?中國古代先賢曾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亞里士多德也說:「人是有死的動物,但應該努力追求不朽。」而現代人常常被描述為只是生活在當下的人,今天他們將如何希冀和追求那持久乃至永恆的價值?身處這個科技和經濟飛躍發展的世界,我們將如何從倫理學和人生哲學的角度追溯歷史,介入時代,面向未來?

《新綱常:探討中國社會的道德根基》

何懷宏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年7月

最關心的還是時代的問題

這個時代就是現代

現代如何自處

何懷宏:今天這個話題「敘歷史·觀時代·望永恆——倫理學中的時間鏈」,主要是跟這套最近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書有關,即《良心論》《道德·上帝與人》《世襲社會》與《選舉社會》。

我在學術方面可能比較重要的也是這四本書。其中一本書寫得最早,《良心論》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先是讀了幾年古書,後來在讀到牟宗三先生《心體與性體》一書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觸,就是他從道德形而上學的角度對儒家思想有一個很大的提升,對現代社會也有一種反映。但我以為從現代社會倫理方面他的理論沒有辦法實踐,因為現代社會相較於傳統社會有一個劇變——從過去的等級社會到現在社會平等。

在這個刺激之下我寫了《良心論》,就是致力於構建適應現代社會的倫理,但是又充分利用中國思想資源的一種倫理學,主要是個人倫理學的一個體系。比較全面也是簡明的一個構建是要到辛亥百年的時候,2011年我又寫了一本《新綱常》,是帶有普及性的著作,現代中國的倫理學是我的主要努力也是關注所在。

大家看今天這個講壇的題目,「觀時代」是放在中間的,這個是我的中心關注。生活在現代社會、現代中國的人,要考慮經過100多年天翻地覆的變化,包括傳統倫理和制度的變化,有沒有可能重建一個新的社會或者是適應共和、適應平等社會的倫理?

我的嘗試應該說是在《良心論》裡面來探索和打下了這樣一個理論的基礎。後來我又出過像《底線倫理》以及其他的著作,比如《倫理學是什麼》《生生大德》《正義:歷史的與現實的》等,也把倫理學的理論擴展到很多應用領域,其中生態文明、政治文明、國際關係文明甚至生命倫理,包括科技倫理,像關注人工智慧等問題都是一個擴展。可以說我最關心的還是時代的問題,這個時代就是現代,現代如何自處,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時代、現代是我的中心關注點。

不光要看到我們所處的時代

還要看到永恆

看到人和信仰的關係

何懷宏:但是現代人有一個特點,就像克爾凱戈爾所說的,現代人生活在當下,他極力想忘掉永恆。我還可以補充說想忘掉歷史甚至否定歷史。他淡忘過去,甚至也不會去遙望未來,不會想很長久的事情。我覺得就必須有一個時間的意識。所以我在寫完《良心論》之後就開始寫這兩本書,一個是《世襲社會》,一個是《選舉社會》,這兩本書是一個系列,可以說是一套書。

我是對中國3000年的歷史有一個比較系統的不同於主流解釋的解釋,當然這個角度還是倫理學的,是集中於社會的主要資源即權、錢、名在歷史上是如何分配的;或者從個人的角度來說,個人如果要在傳統社會中上升,他主要是通過什麼樣的渠道。這兩本書集中探討這個問題。

社會主要的資源權、錢、名在傳統社會當中是如何分配的,簡單地說政治還是關鍵,經常是有了官職、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但是在西漢以來的傳統社會的特點是,你必須先有文化的資格和修養,這往往是一種道德文化、人文文化,然後你才能夠進入政界官場,成為統治階級上層社會的一員。

這個是世界文明史上都沒有過的。那麼制度化、系統化的嘗試和最後定型,就是從「血而優則仕」變成了「學而優則仕」,解決了統治階級再生產、社會上下層的垂直流動,還有文化的傳承和創造這樣一些問題。這個是我的第二套書:《世襲社會》《選舉社會》。

第四本書就是《道德·上帝與人》,主要是研究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思想,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他把時代、歷史、永恆,尤其時代和永恆問題緊密結合在一起——我們不光要看到我們所處的時代,我們還要看到永恆,也就是說我們除了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物的關係、人和制度的關係,還要看到人和一種超越存在的關係、信仰的關係。

也可以說是把未來拉到這一邊,彼岸、靈魂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是世間的故事,具體一個人死後還有什麼可以留存下來,他生前安身立命的東西是什麼,他死後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就是和這個問題連接起來。這個涉及現代社會倫理,信仰可以構成對時代的規範倫理的一個支持,有沒有強大的精神資源來支持你來履行義務,另外也涉及我自己的生命意義究竟何在,這樣一些根本的問題。

時間主要和生命精神有關

時間鏈構成我們生命的意識

何懷宏:我是希望儘可能以廣闊和長遠的眼光來探討倫理學的問題,因為我覺得這兩個方面——一個是傳統和歷史,一個是信仰,這兩個問題不光是倫理學界,也是其他人文社會科學要考慮納入我們的視野來考慮的問題。

歷史應該說是中國學者的長項,是我們的優勢。這個優勢我們一定要繼承,要揚長。我覺得應該充分地發揮這個歷史優勢,包括敘述的方式,這裡有一個方法論的考慮。如果你僅僅是做形而上學,或者語言和邏輯分析,前者有點不合時宜,後者很容易進入一個象牙塔,跟這個社會脫離關係。

當然這裡面有追求知識的可靠性,有這樣一種努力和關注,但是問題在於它容易和我們現在的社會產生隔膜。所以我覺得要發揮歷史的優勢,來重新講述我們的故事。我們要了解我們的歷史,不光中國的歷史,還有世界的歷史。

而超越存在的信仰並不是我們的優勢,而是我們的短項。當然,現代社會不光中國,世界也在淡化。但信仰還是會在思想中佔據非常重要的地位,這個我們必須要了解。所以我覺得這是應該加以關注的,揚長補短。

包括時間鏈的問題。時間我們說主要和生命或者是和精神有關。我們常常說時空,空間也許主要和物質的關係更緊密,就像眼、耳、鼻、舌、身,我們五官的感覺。也許視覺、聽覺甚至嗅覺跟精神更有關係,它們不是直接的,和對象保持了某一種距離;我們的觸覺和我們的味覺是比較直接,跟物質的東西可能更有關。

有些民族更重視味覺和觸覺,更偏於物質。聽覺、視覺可能更多的是精神,有人說音樂是最沒有罪惡感的享受,最沒有罪惡感的快樂,這些感覺不太咄咄逼人。一個人愛傾聽愛觀察,一般不太構成對別人的侵犯性冒犯性。時空也是這樣的,時間鏈就構成我們生命的意識,這個不僅是倫理學,我覺得各領域都可以關注。

今天我們會集中在歷史和思想方面。因為很多東西可以點到為止,更重要的是自我選擇,每個人有自己的朝聖路,這個是自己要把握的。但是我們心裡要有這方面的關注,我們不能禁錮在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空間這樣一個維度,我們還應該有更高或是更深的維度。

對死亡的恐懼

相應導致在今世的生活中

追求感官享樂、慾望的滿足

方朝暉:我自己是做中國傳統文化研究和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在最近一些年的思考當中,我感覺中國人對於死亡、永恆和不朽的問題,在過去幾千年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處理方法。和人類其他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上佔有統治地位的幾大文明,都非常不一樣。

人類目前為止最主要的幾個文明,對於死亡問題的處理是非常簡單而明快的,一開始就給了非常明確的回答——所有人的生命都自然而然是不朽的、永恆的,所有人死了以後他的靈魂都會永遠存在下去。所以不需要去擔心生命的永恆和不朽的問題。他擔心是自己死後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死後要萬劫不復、下地獄或者是怎麼樣。

而中國文化從一開始對於死亡的問題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然後引出了一系列甚至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問題和爭論。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中國歷史絕大多數的思想家,除墨子等少數哲學家之外,基本上都是對於死亡持觀望、不確定的態度。

民間生活中,中國人幾千年來求神拜佛、燒香磕頭、過清明搞祭祀所有這些行為,是不是證明他們相信自己死後真的會成為鬼,真的靈魂會存在?其實也不一定是這樣。幾乎所有的中國人也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死後生命會繼續存在。可以說中國人對於死後生命的理解和態度基本特點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擔心不相信可能會冒犯,所以是這樣一種害怕的心理而相信,但是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

其他幾大文化幾乎都把死後生命當成人活著的主要目的,活著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死後更好地活著,你今生今世為善去惡也是為了死後。在中國文化當中雖然有豐富的關於鬼神的概念和描寫,尤其在民間生活當中,但是中國人普遍認為死亡是一種悲劇,死亡是生命的結束,或者說即使他相信甚至猜想死後生命可能存在,也絕對不會把死後的生活當成此生此世追求的目標。

這樣一種態度導致的結果就是,中國人是全世界對於死亡恐懼最強烈的一個民族,由此相應導致中國人在今生今世的生活當中追求感官享樂、慾望滿足,他們希望在今生今世儘可能每一天都活得快活一點,痛苦少一點,幸福多一點。

死後生命會以某種方式保留在這個世界上

或子孫後代

或立功立德立言

方朝暉:中國人是所有文化中對於死亡恐懼感最強烈的一個民族,在我們的親人去世以後,我們生命的悲痛感、靈魂的痛苦感以及沉重感是空前少有的。

假如你相信死了以後你的生命一定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你親人的生命也絕對不會因當下死亡而徹底消失,那你的痛苦會少很多。假如你相信你的生命一定會不朽,你的靈魂不會隨著肉體的消亡而消亡,那你今生遺憾的那些挫折和創傷,還可以寄希望在另外一個生命的輪迴當中得到彌補。但是在中國文化當中,由於對死後生命沒有明確的回答,所以我們就會感覺到巨大的遺憾。

所以今天這個講座的題目「望永恆」,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中國問題。中國文化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處理的?其實我覺得在過去幾千年中國人已經給出了答案,有兩種路線:

第一種路線是日常生活式的回答。對於接受這種世界觀和生命觀的中國人,有一種普遍有效的回答——你雖然死了,但是你的生命會以某種方式保留在這個世界上。

兩種方式來保留,一種方式就是你的子孫後代。所以中國人是把自己的子女當作生命所有的期望和最大的寄託,我們可以為了孩子犧牲一切。你死了,你的生命以某種方式傳承到你的子女身上去,你還得到一種安慰,這個也是一種不朽。

還有一種不朽的方法——精神當中某些方面會被他人所保留下來,被他人所記憶和傳誦。這個就是我們在《左傳》裡面講的「立功、立德、立言」,你的功德、你的言論成為他人學習的榜樣,成為他人生活的指針,成為他人傳誦的尊嚴,這個也是一種不朽。中國人渴望功成名就,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候,想到自己死後還給世間留下別人傳誦的東西,會在心靈上得到某種安慰。

但是高級知識分子是不滿足這樣日常生活的回答的。他們採取一種體驗天人合一的方式,來尋求對生命不朽的滿足感。天地在中國人看來是不朽的,如果我能夠在精神上和天地合一的話,那當然我也是不朽的。

儒家的方法是強調所謂「修身」。修身養性的過程實際上是拋棄小我、走向大我、從善去惡的過程,是人颳去自己靈魂當中骯髒醜陋不堪東西的過程。你的靈魂隨之變得越來越博大,從小我變成了大我,和整個宇宙生命、整個社會大生命越來越息息相通。通過這種修身養性的方式,會找到人和天地共通這種永恆的感覺。

《位「三綱」正名》

方朝暉著,華東師大出版社2014年2月

過去多少年來的敘事和我們許多的討論

把古代中國相當程度地妖魔化了

馬勇:我們人文學者就現實當中的問題不去思考或者是不敢於表達,在某種意義來講那可能就是一個不太合格的人文學者。在這一點上我很認同何老師講的從時代感覺當中去回望歷史、展望未來、尋找一種更永恆的東西。

何老師另外兩本書我看了之後也很受啟發,我們不在一個大專業裡面,何老師做哲學倫理學,我是做歷史學的,但是我在做古代研究和近代研究的時候,都注意到中國社會原來的這種制度安排。何老師剛才也講了這種制度安排,其他的國家民族都沒有這樣的。

我們學而優則仕,特別是我們到了隋唐以後所建構新的選舉制度,在某種意義上來講,確實保證了過去我們一千多年中國社會的穩定性甚至是一種超穩定性。這種選舉制度,我們可以看到從隋唐開始形成,一直到宋代完全規範化。它確實是通過中國社會制度的安排選擇了大量的人才,我們可以看到那時候中國的官僚體制比我們當下某種意義來講要重要得多。

為什麼這麼講?你看《利瑪竇中國札記》,利瑪竇進到中國以後他說中國的官僚體制才不得了,每一個知縣都是博士。他把我們的進士就翻譯成博士學位,但是我們今天的博士和當年利瑪竇時期中國知縣這種博士不在一個量級上,當年那些人是頭懸樑錐刺骨,像過去張謇他考了二十多年,最後得了狀元。科舉制度是一個很漫長的訓練過程,經過這樣的訓練再去做個七品芝麻官然後慢慢爬升,那這個官僚體制的素養當然不一樣。

我們看看中國古代社會,我們過去多少年來的敘事和我們許多討論把古代中國相當程度地妖魔化了。錢穆講很溫情的古代中國就是一幅山水畫,我覺得也有點過。也有不平等也有窮富的差別,但是也不是我們過去講的那麼多階級壓迫。這樣看到中國古代社會的秩序是倫理道德的規範性,那就是因為他的選舉制度的安排使一些優秀的人成為社會的精英。

在我們原來這樣一種精英主導的社會當中,我們的工人農民像董仲舒講的,中國人民是不需要識字的,就是不會說話的一個人,董仲舒就這麼說。但是中國制度安排士大夫替民去說話。我們看到工業化之後的一個問題,沒有教育、沒有有知識的勞動者,工業運動就開展不起來。這裡面可以看到當時知識人還是做了很多有意義的文字改革、文學改良的工作、新文學運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就是在新的工業化的狀態下怎麼來讓國民能夠提升,我們耽擱半個世紀使我們面對幾個大問題,中日兩國差距就因為一個國民的素養,近代知識的差距才是中國人和世界真正的差距。我在讀何老師書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受啟發,就是說是我們中國社會轉型當中所應該致力於做的這些工作。

有時候可以有一個無限範疇內的思維

我們因此可以把一些東西看淡一點

何懷宏:有一點我跟朝暉的觀點有些不一樣,他認為中國人很怕死,但我以為還有另外一方面——中國人不怕死。這個不怕死一部分人是麻木感,對生命的麻木,也有豪言壯語如「砍頭只當風吹帽」「殺頭也不過碗大的疤」一類,即沒有西方人那麼強烈的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珍視。

不那麼看重生死的好處是什麼?就是有時候自然而然接受死亡,相當坦然地接受各種事物。怕肉體的死亡,因為把肉體的死亡看得太重,所以說養生學在中國也是盛行。中國人把不朽的信念寄托在以後和長遠,但是我們知道:家族再大、子孫再多也會消失或者是湮滅,或者是不知所蹤,另外還有人類的毀滅。

中國人談到的不朽是和人緊密聯繫的不朽,還不是宗教的那種靈魂不朽。那才是最後的根本問題——就是所有人類還有天地都毀棄了,還有沒有什麼剩下。要不然我們無法解釋最終極、也是最本源的東西。中國人不追根究底,但你還是會遇到這個問題,這整個天地人怎麼來的,最後又會怎樣,這個是用中國的三不朽或者是子孫的不朽解決不了的。

面對整個宇宙茫茫無限和時間永恆的延續,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無法理解時空的有限性,也無法理解時空的無限性,所以這樣一種時空讓我們感覺到恐懼。這是真正根本的恐懼,不容易解脫。可能一般人不會想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始終存在。

最近我初步得到這樣一個結論,就像我們無法理解時空的有限性、也無法理解時空的無限性,同樣我們也無法理解超越存在或者上帝是怎麼存在的。但是你會發現為什麼世界會存在,為什麼人類存在,這後面可能還是有某種原因的。

這個不具體多說了,因為這個是個人的路徑、個人的理解。我只是說倫理學或人生哲學的問題,其實每一個個體的、有生命有追求的人,他都是不得不想的。這些是最大的問題,相對它們來說,歷史、時代的問題都還是小問題,只是我們不去多想。所以我們有時候可以有這樣一個無限範疇內的思維,我們因此可以把一些東西看淡一點,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甚至社會政治的事情看得太重太重,好像一遇到什麼問題就沒辦法活了。這就是我想說的,時代、歷史和永恆的許多問題是聯繫在一起的。(整理/雨驛)

責任編輯: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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