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被拐賣到泰國的中國女孩們
大凡被稱作「男人天堂」的地方，也多半是「女人賣場」。
這個「賣場」可不是女人購物的地方，而是指「販賣女人」的地方。
數十年來，泰國一直是一個國際人口販賣的目的地和中轉站。泰國本身屬於大湄公河次區域內經濟實力最強大的國家，相對於周邊的緬甸、寮國、柬埔寨、越南、乃至上世紀末的中國雲南，泰國都擁有巨大的經濟優勢和就業吸引力。
同時，由於中南部旅遊業的繁榮，泰國一直以來都是歐美遊客享受陽光海灘，放縱聲色慾望的寶地，加之政府管制的鬆懈，造成泰國性產業的高度發達。這一系列因素最終疊加的結果，就是泰國成為了整個湄公河流域，乃至南亞、東歐等經濟欠發達地區被拐賣婦女的集散地，以及「中轉站」。
中國也包含其中嗎？
的確如此。
相較於在泰國的酒肆娼寮中司空見慣的寮國女孩、緬甸姑娘、柬埔寨小姐，以及俄羅斯、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的女孩，「中國被拐賣婦女」這個群體，在泰國比較鮮為人知。
然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直到21世紀最初的十年，整整30年的時間裡，中國西南地區，尤其是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一直是泰國婦女拐賣產業鏈中一個重要的輸出地。
那些年，不計其數來自中國西南貧困山區的未成年女孩，在「出國淘金」的誘惑下走上永不歸家的道路，在異鄉被賣為人妻，或在泰國的聲色場所中淪為娼妓。
浮萍飄絮，隨風零落；縱使一朝歸家，也已然再難相認。
湖北女孩Z：回來了，卻再也無法融入家鄉
在失蹤11年後，湖北女子Z帶著一條被打斷的腿，和滿身破舊襤褸的衣衫，回到了家鄉。
1995年，年輕的Z告別家鄉3歲的女兒，南下廣東打工。一年的打工生涯，並沒有攢下什麼錢，正當她準備返鄉時，一個一同打工的「好姐妹」告訴她，認識一個老鄉，有路子幫她們弄到泰國打工。
這個「老鄉」年紀並不大，20多歲的小夥子，把泰國吹得天花亂墜，說能掙到很多錢，還說已經幫助像她們一樣的女孩發了財，Z動心後，他承諾負責一切路費，說是等Z掙了錢再還給他。
某天，在吃下了一頓加了安眠藥的晚飯後，她在恍惚之間被裝上了一個集裝箱。在海上，她被轉運到一搜小漁船上，與十幾名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一起，在裝滿垃圾的船艙里顛簸了一個星期。
到了泰國以後，一個50多歲的老大媽將她們接走。
她沒有被安排工作，被蒙著眼睛送到了一個當地人的家裡，不知不覺成了泰國男人的老婆。
她每天需要干很多農活，事情沒做好，就會遭到一頓暴打。
在那裡，她還生下了一個男孩。她既不清楚自己在泰國的什麼位置，只知道靠近海邊，她也不知道「丈夫」姓甚名誰。
「每天的生活受到24小時監控，想逃也逃不掉。有一年放羊的時候，遇到了海嘯，趁著混亂差點逃出來。不過，語言不通，身上也沒有錢，最終還是被抓回去。打斷了一條腿。」
終於，一次放羊的時候，碰到當地一個好心人，將她的情況報告給當地的警察。當地警方聯繫了中國公安部門，經過戶口查詢，終於聯繫上了正在深圳打工的哥哥和嫂子。
然而，在家鄉，她再次成為了一個被人排斥的「異鄉人」。
回到家鄉時，當年離開時年僅3歲的女兒，已經14歲了，對著個「從天而降」的媽媽充滿了陌生。
等待了她11年丈夫的，對妻子的歸來喜不自勝，但婆家人則對她滿是懷疑與排斥——「誰知道這些年她在外面都干過些什麼事兒呢？」
即便是娘家的哥哥和姐姐，也覺得這個曾被拐賣的妹妹讓人「面子上掛不住」，每日只是讓她待在屋子裡，盡量不要出門見人。而村子裡的人也將整日在門前發獃的Z，視為異類。每次一看到她，嘰嘰喳喳的女人們便會瞬間噤聲。
對她而言，家鄉，同樣是陌生而冷漠的。
傣族女孩Y：相似的經歷，幸運的逃亡
Y的故事，是在中國媒體上，被報道得最多的「拐賣到泰國的女孩」。
她被拐賣的經歷，與湖北的Z如出一轍。
1993年的一天，又是一個20歲出頭的小夥子，在Y面前將泰國吹得天花亂墜，極力慫恿她去泰國淘金，並許諾「一切路費由他負責」。
當時才18歲的Y連縣城都沒去過，禁不住誘惑就答應了。
她從滇西南勐海縣出發，一路順山間小路進入緬甸。一周後，被帶到泰國北部的美賽。在那兒，小伙將她交給了一個40多歲的泰國女人，將她帶到達曼谷。
當晚，Y就被帶到了一個夜總會。
Y是幸運的，幾年後，她在夜總會的緬甸女孩幫助下成功逃脫。在一個泰國的婦女兒童救助中心生活了兩年後， Y在中國使館的幫助下回到雲南。
Y當然不是村裡唯一被拐賣陷阱的女孩。
她的親妹妹1994年被同村一對夫婦騙去泰國，此後音信皆無。8年後，家裡忽然收到妹妹的來信，Y前往泰國，在普吉找到了妹妹。
被找到時，她的妹妹正在普吉的游輪上當導遊。而那對將妹妹拐到泰國的夫婦，在Y報警後，拋下未滿月的女兒逃往了緬甸。
「比起那些在外面死掉的女孩，算幸運的了。」
回憶往事，她會這麼說。
四川女孩X：依舊艱難的還鄉夢
同樣是美賽，年近40歲的X，卻依舊沒能找到親人，沒能回到故鄉。
二十幾年前，12歲的她被人販子從雲南景洪拐賣出境，十餘年間輾轉緬甸、馬來西亞、泰國，先後和不同的丈夫生下兩個男孩。最終X終於在泰國清萊府美賽定居落腳，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直到今天，她依舊沒能回到家鄉——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兒。
童年時模糊的記憶，只足以讓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在金沙江邊長大，12歲時便被一個中年傣族男子以「工廠招工」的名義拐到緬甸，在緬甸境內被轉賣給人販子，然後帶到泰國、馬來西亞。
實際上，她當年的被拐賣，也是她一時衝動「離家出走」的結果。因此，在流浪東南亞的日子裡，她常常悔恨不已，哀嘆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異鄉三十年，年近中年的X，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思念自己不知是否仍在人世的父母。近年來她也開始向泰國媒體訴說自己的經歷，刊登尋親啟事，希望「能夠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奇蹟般地與失散多年的親人，再次相聚。
我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夙願得償。
漸成往事的拐賣之路
自從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跨國拐賣開始在雲南邊境出現。到90年代，滇—緬—泰的跨國人口販賣之路，達到高峰。
這條道路的終點，通常是泰國——確切地說，是泰國的各種色情服務場所。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勐海縣勐遮鄉僅曼來村一村，就有7名女性被拐賣到泰國，她們中大多是被親戚、朋友介紹轉賣的。
1999年底，國際勞工組織的調查表明，勐海縣每年有大約3000名女性離開村寨外出打工，其中近40％前往國外謀生。截至2000年，擁有29萬多人口的勐海縣有1041名婦女跨境被拐賣到泰國。
這些人當中，有的是自願行為，有的是被拐賣——她們當中相當一部分，最終淪落風塵，遭受了極大的痛苦和屈辱。
而整個雲南省的跨境被拐女性，大多來自思茅、臨滄和西雙版納，她們中約70％的人年齡在18歲以下。
跨國拐賣興盛的原因，一方面是中泰兩國警務和勞工合作的欠缺，一方面是東南亞跨國偷渡組織的誘騙和脅迫。
但最根本的，還是貧困。
90年代的雲南勐海縣農村，人均年收入不足1000元。被拐賣的Y曾經說：「以前在家時，連50元一張的錢都沒見過。」以至於回國多年後，儘管在泰國遭遇了不愉快的經歷，Y仍然坦率地認為「在外面掙錢比家裡容易」。
2004年的調查數據顯示，雲南邊遠山區一個15到20歲間的女性被販賣到國外的價格為1800元上下。此後幾年，由於中國政府及國際社會加大了打擊人口販賣的力度，同樣的一個女性被販賣的價格上漲為3600元以上。
而到了2010年之後，泰國警方和非政府組織截獲的中國女孩跨境販賣事件數量，出現了顯著的下降。
案件下降的原因，是中國內陸地區經濟的發展。
2011年，中國大陸人均GDP首次超過泰國，此後兩國差距逐年擴大。中國雲貴川地區逐漸成為珠江三角洲的經濟腹地，政府大規模的扶貧政策和基礎教育的普及，也使得西南鄉村經濟條件，比90年代有了較大的好轉。
即便是「外出打工」，珠三角地區，以及長江經濟帶的大城市，也成為了對西南鄉村女性更具吸引力的選擇。
從中國西南，通向泰國的「拐賣之路」，由此終於走向了「衰落」。
在泰國境內，中國籍女子被拐賣的案件，在近5年來逐漸從泰國社會新聞的版面中銷聲匿跡。寮國、緬甸、柬埔寨的女子，繼續成為「外籍色情業從業者」的主力而填補著這一空白。比這一切國家數量都要更龐大的人口拐賣受害者，則是泰國境內北部山區出身的本國女孩。
在這個中國人將泰國作為「價格親民」的旅遊目的地的時代，說起「中國女孩被拐賣到泰國」的往事，似乎讓有些人覺得不可思議。
而就在不久之前，這就是許多中國女孩，真實而慘烈的人生。
一個國家，一個地區，讓自己土地上生長的女孩，大規模地在異鄉被賣做明碼標價的商品，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悲哀和恥辱。
中國女孩被拐賣到泰國，是悲哀；越南女子被拐賣中國，何嘗不是悲哀。
跨國人口販賣之所以為文明世界所不容，並不因為這是令輸出地羞愧的「人口逆差」，而是因為這種罪惡的行為，突破了人類的原則，觸犯了人性的底線，將21世紀的人類世界拉回了數百年前黑奴販運的黑暗時代。
色情業的合法性，或許尚有討論的餘地，但將活生生的女子如同騾馬一般待價而沽，卻是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所不能容忍的醜行。
我們願致以我們誠摯的咒詛，讓普天之下的人販，收到他們應有的報應。
我們也衷心地提醒，無論他們來自哪個國家，提醒那些渴望在外打拚的青年男女，留心自身安全，依靠正規渠道，尤其小心那些自稱有旁門左道的門路，並「願意為你承擔路費」的「老鄉」或「老闆」。
人間險惡，善佞難料。
曾經的，現在的，帶著傷痕回家的，仍在困厄中掙扎的，以及那些永遠沉睡在異鄉父母親人乃不知其埋骨何方的，痛苦的人們，
唯願他們生命中所經歷的苦難，永不重演。
編者注:文中當事人經歷綜合自中泰媒體報道，在網上可以找到他們的真實姓名和事迹。文中圖片取自網路，與文中人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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