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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這個紙醉金迷的大城市裡,有人選擇做職業流浪漢

銀座高級俱樂部里穿著精緻和服的媽媽桑、表參道上品牌店落地玻璃倒映出的時尚女郎、霞之關林立高聳的辦公樓里西裝筆挺的精英人士……參差百態的人充斥在東京的各個角落,形成各色鮮活的畫面。毫無疑問,東京是一個所有人都可以找到最為舒適「衣服」的城市。

但在這個城市裡,卻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衣著襤褸、蓬頭垢面,總是以一種空洞的眼神凝視著遠方,彷彿這個城市的繁華與寂寞都和他們無關。他們一直存在著,不打擾任何人,卻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我們找到了這個群體中的幾個人,向他們詢問為何偏偏選擇了這樣一件「衣服」—— homeless 。

所有帶著溫暖的東西都會引發一場惡鬥,

所以我不需要

如果你在某個夜晚路過新宿或者代代木,看到一位身材矮小、長相詼諧的老爺爺,當你端起相機想要拍他的時候,他會向你擺出一個專業模特的 pose 。

「要保持清潔才不會生病」

第一次看到 Hiro 是在一個日本潮牌的官網上。 A(LeFRUDE)E 是一個木村拓哉、堂本剛等眾多日本知名藝人青睞的完全預約制服裝品牌,它的專用模特卻是一個身材矮小、長相詼諧的老爺爺。這反差著實充滿了魅力。於是我找到品牌設計師,問,他是誰? A(LeFRUDE)E 的設計師佐野先生告知我,這是一個流浪漢,生活在新宿代代木一代。你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幫你約他,但他沒有住所,所以也沒有手機(在日本辦理手機必須要有固定住址),每一次的見面都很困難,你願意等待嗎?

沒有人會拒絕這樣一個有趣的人,卻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近半年,其間 Hiro 身體不適,甚至無法完成新季度的樣品拍攝,與 Hiro 見面的日子也是一推再推,見到他時,他的長髮已經被剪成了乾淨利落的短髮。

「要保持清潔才不會生病。」他略顯羞澀地說。

「 40 歲那年,我開始成為一名專業流浪漢。在此之前,我賣過車,在文具製作公司工作過,就和這裡來來往往的人一樣,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們席地坐在新宿西口一個賣彩票的攤位邊上,開始了這次的對話。「後來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簡單來說就是站錯隊了。當時我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也懶得對付各種人、虛情假意地笑啊……於是我選擇成為流浪漢。」

「為什麼很多流浪漢喜歡選擇新宿澀谷這一代?」

「因為繁華的地方吃的比較多,無論是過期食物還是喝剩下的酒,都可以比較容易拿到。大家都會選擇這樣的地方。至於睡覺,你只要別睡到馬路中間,哪裡都能睡。我以前習慣睡在地下鐵那裡,那裡比 JR 站更熱乎。只要有紙箱,什麼都可以做,擋風擋雨,躲進去了,就可以不和別人說話,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了。但所有帶著溫暖的東西都會引發一場惡鬥,所以我不需要。比如為了爭奪一條毯子,很多流浪漢會大打出手,每個月都會有人因為這樣的東西被打到出血。」

「你會覺得寂寞、悲觀,是你還沒有經歷過真正可怕的黑暗的日子」

正聊著,佐野先生跑了過來,說,走,我們去代代木公園開始拍攝吧。 Hiro 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發出「哇哦」的叫聲,他拉著我說,「走,帶你去看看改變我命運的地方。」

在前往代代木公園的路上,他手舞足蹈著和我說,「那裡有我很多的回憶,我在代代木公園有套房子!用紙箱搭起來的一戶建築。你看那一片,之前我的老朋友,你不認識他,就住在那裡,現在不知道去哪裡了。」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露出了一點寂寞的表情,我說,我以為流浪漢都是寂寞的,你好像很開朗。

Hiro 歪著脖子瞪大眼睛,對我說:「 你會覺得寂寞、悲觀,是你還沒有經歷過真正可怕的黑暗的日子,我之前也是如此。可是現在的我,什麼樣的世界沒看過。我看到過人倒在血泊里,也見過人和流浪貓搶吃的,我還進過看守所,差點失去自由。經歷過這些,我看現在的所有都是美好的,不開心的活也是活,那為什麼不笑著活下去。」說著,他回給我一個大大的笑臉。

和 Hiro 拍照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他完全不輸專業模特,他知道該如何做表情,也知道每件衣服需要怎樣的 pose 。攝影師的每一個要求他都能馬上理解並給予反應。我對佐野先生說,你可真是幸運,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拍攝體,你是怎麼發現他的?

「他有一個朋友開古著服裝店,他偶爾會去幫忙,那個朋友一直救濟著他,他生病之後還把店的倉庫借給他落腳,所以他現在終於有聯繫方式了。我有次去那家店,當時 Hiro 正好在幫忙,他一下子吸引了我,他太適合我們品牌的風格了。我就邀請他為我的衣服拍攝每一季的新品宣傳照,他一聽說可以得到報酬就開心地答應了,每次拍完拿了錢就去買酒喝。偷偷告訴你,他來拍攝照片的時候,我都選擇讓他不要洗頭洗澡馬上拍,我希望有那種……感覺。這感覺換來的是,每次拍攝完後都必須馬上把洗衣服送去清洗, 有時候我真的差不多打算扔了那件衣服。」

「 你今年已經 58 歲了,有考慮過流浪漢『 畢業』嗎?」拍攝結束後,我問 Hiro 。

「我也想找個不需要去站隊、不去應付不喜歡的人的工作。但流浪漢『畢業』,誰知道呢?」

我只是跟著「風」在慢慢前行

我和大輔先生約在一個中午見面,地點是一位我們共同認識的設計師的辦公室陽台上。我見到他時,他花白的頭髮隨意地散著,身著一件領口已經變色的 T 恤,隨身帶的包里不知道放了什麼,鼓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雖然很多人都一直把我當成流浪漢看待,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拉過一把椅子,跟我說你坐這裡,然後又拉過另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對面,說,「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會努力記住,雖然我現在的記憶力已經不是那麼好了。」

我自我介紹後問他,「您現在高壽?能告訴我您為什麼選擇流浪漢一樣的生活嗎?」

「 76 歲了。我不是流浪漢,我有住所。雖然很多人都一直把我當成流浪漢看待,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他猛吸一口煙,把煙蒂滅了後,隨手揮散了空氣里的煙霧, 對著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 30 多歲的時候開始從事暗黑舞踏,那之前,我在電視台做道具師。那時我認識了大野一雄、土方巽(日本著名舞踏師)他們,大家一起跳舞。你們中國人,沒有看暗黑舞踏的吧?我看過你們的民族舞蹈,陽光,自由,和光一樣,是抱著感恩的心情在跳的。暗黑舞踏不是,我們的舞蹈是『暗』,它存在於光的對立面或者說背後,但是沒有它,也就不存在光了。」

「有首歌叫《21世紀的精神異常者》,我們都是」

「您相信命運嗎?我無比相信,比如今天遇見您,我的老師叫細江英公(日本殿堂級攝影師,曾為大野一雄、土方巽拍攝過攝影集)。」我回道。

「那我認識他可比你早。當年大野先生要拍《蝴蝶之夢》(細江英公為大野一雄拍攝的攝影集)時,我還去了。這就是和『風』一樣,為什麼是你找到了我要聽我說話。或許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決定了,你把他叫作『命運』,我把它叫作『風』。從事暗黑舞踏,我有時需要在台上一個多小時一動不動,但那是你覺得我沒有在動,我的血管里有血液在流動,我的毛孔在伸縮,我的頭髮被風吹動著,我在動。一切在流動前行的東西,都是和『風』在一起,而我,只是跟著『風』在慢慢前行。」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過了一會兒,開口繼續說。

「流浪漢一樣的生活算是我的健身方法吧。我沒事做的時候,就穿得很舒服的樣子,比如今天這樣的打扮。然後,先快走 3000 米,這個時候你的身體會開始有一點點累的感覺,這就是最好的時機,你找個地方,進入冥想。你可以聽見風的聲音、鳥的聲音、花開花落的聲音,應該是因為經常這樣,我就被流浪漢當成同伴了吧,但是,誰會拒絕同伴呢 ?結束冥想後,我再站起來,快走 3000 米。」

「為了可以進入冥想的那個點,我沒有目的地快走,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你看我的身體。」他拉高衣服露出肚子給我看,「沒有多餘的脂肪吧。有時候天黑了,一時回不了家,就找個地方休息。我也沒有孩子,家裡老伴說了,我可以自由地生活,她賺錢也可以。」

聊天結束後,我說,我讓車送你到車站吧。他揮揮手,「 就那些東西把人養懶了,看不見它們了,限制的太多又想太多」。他從包里拿出一個 walkman ,按下播放,笑著對我說,「有首歌叫《 21 世紀的精神異常者》,你還有我,我們都是。」

到東京的巴士車票只需要3600日元,而我那時口袋裡有4000日元,於是我就上了那班車

在新宿站下車,從東口出來後穿過一條 500 米長的巷子,就能看見歌舞伎町一番街的看板。毫無設計感的看板下永遠擠滿了各國遊客,他們舉著自拍桿對著鏡頭笑得明媚而一致。看板邊上是爆買團,他們正在往行李箱里塞著各種葯妝,堆堆疊疊的東西成了一道固定的風景線。

木村先生的店就開在這裡——一家「 JK 」咖啡館(「 JK 」咖啡館為店員都是在校女高中生的咖啡館)。我們約好了在他的店裡見面。

「只要不死,怎麼樣都好」

「 20 歲那年,我工作的公司倒閉了,那是在 23 年前,那會兒日本的經濟開始慢慢衰落了。我高中文憑,不知道該幹什麼,就每天在老家岐阜晃來晃去。」木村坐在我對面,點上一根煙開始說了起來。「有天我就沿著高速公路邊晃蕩,一輛去東京的巴士停在那裡,司機告訴我,到東京的巴士車票只需要 3600 日元,而我那時口袋裡有 4000 日元,於是我就上了那班車。」

「只有 4000 日元你也敢?」

「 4000 日元夠付車票錢,還有 400 日元富餘呢。車到了東京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就沿著山手線開始走。直到走到了池袋,我坐在那裡的公園的長椅上。你知道西口那個公園嗎?」他抖了抖已經很長的煙灰。

「果然每一個迷茫的人都喜歡那裡?」

「那是個讓人安靜下來的地方。我在池袋生活了近一年,餓了有商業街的試吃、便利店的過期食物,渴了有公園裡的水,冷了有別人丟棄的紙箱。只要不死,怎麼樣都好。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當時這一整條街沒一個店有營業執照,每晚都是脫衣舞娘秀和SM秀,又臟又有趣」

「後來為什麼離開了那裡?」

「有天,我看到一份招工啟事——輕輕鬆鬆月入 50 萬( 50 萬日元當時約為 4 萬人民幣),我心動了,就拿著招工啟事來到了新宿歌舞伎町。先是在一個店裡干。那個老闆,嘴巴有那麼大。」木村先生用拿著煙的手的小指比畫了一下臉,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墜。「不騙你,說是被人劃的。我當時慫,一看那樣子想跑的力氣都沒了,根本不是輕輕鬆鬆月入 50 萬,拉皮條可沒那麼賺。一個客人 1000 日元(當時約 80 元人民幣)。」

我想那段歲月他應該是開心的,因為他的眼睛裡一下放出了光芒。

「當時這一整條街沒一個店有營業執照!每晚都是脫衣舞娘秀和 SM 秀,又臟又有趣,你進去了就算不嗑藥,出來都跟剛磕完似的。我在大嘴巴店裡幹了一年,存了點錢,想著回家一趟。我剛到老家,打開電視就看見他的店被人端了。我也沒了固定(工作)的店。」

「後來我就開始在街上拉人。一個客人拉到店裡,我能賺 1000 日元。有時店裡的人會給我張卡,是倒霉被風俗店威脅的客人的卡。我幫他們把客人卡里的錢都取光,一次能拿到 10000 日元。還有個賣包的、沒有牙齒的大爺隔三差五地出現在那條街,我也不知道他的包是偷的還是從哪個陪酒小姐手裡搶來的。我幫他賣包,一個包也能有個兩萬酬勞。那包非常好賣,往地上一攤,也沒人驗貨,就嘩嘩嘩地賣完了。」

「但拉皮條不是個長久生意。我那時候都不敢上街,有時遇到前幾晚被店裡搶了的客人,立馬就要躲起來。那會兒這條街上,每晚都是各個國家的黑幫鬥毆。你們中國人路子可真是野。」他突然大笑著指著我的臉繼續說,「我們日本混混打架,不到最後不動拳頭。中國的一出來就亮刀子,還沒開口就已經一刀子紅了,這野路子我也是怕了。那會兒有個中國人開的風俗店,老闆姓李。他那店非常有名,許多明星都來過。後來歌舞伎町被整頓,就成了現在無趣、無聊的樣子。」

「我聽說你也隨之消失了一段時間?」我問他。

「喂!店內不許交換 line (日本通訊工具)。」他教訓完,繼續和我說,「 我們可是合法經營,都是學生,可別在我店裡發生什麼事,」他指著身後的經營證給我看。離開店時已經傍晚,在門口發傳單的女孩子微笑著和我說,「再來玩呀。」我依然不知道他消失的那幾年的去向。但知道「木村」是他回來後的新名字,他的引薦人告訴我他叫藤井還是植田來著,他有無數個假名,也許你遇到他的時候,他就不是「木村先生」了。

我走過歌舞伎町的看板轉過身,毫無設計感的看板下依然擠滿了各國的遊客,舉著自拍桿對著鏡頭笑得明媚而一致。看板邊上是爆買團,正在往行李箱里塞著各種葯妝,堆堆疊疊的東西成了一道固定的風景線。

攝影:緒方秀美 / 撰文:minami295 / 新媒體:紅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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