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於荒野的亂世悲歌——北朝墓群探訪記
尋古迹的蓮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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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像夏日裡的微風,帶給你的不止是一絲清涼,更重要的是內心的平靜,一如荒野頹敗的黃土堆下掩埋千年的驚天史跡。
走在鄉間的麥田裡,耳邊是十五個世紀始終如一飄拂而過的風。比起南朝陵寢石刻的知名度,北朝墓群像是深埋在黃土下塵封的悲歌。
然,這一片土地,掩埋了太多的名人將相與亂世奇人。從1500多年前到今天,時光飛逝,歲月無痕。走進這片土地,我要找尋的,是幾乎不為人知的北朝陵寢遺迹。
公元220-589年,是中國歷史上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這個時期的民族大遷徙和民族大融合是此時代的特點。事實上,這個階段,漢化和胡化始終是並存的,北方燕趙大地,是這一歷史階段北方民族融合最為顯著的地區。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亂世,久遠的1500年前,南北兩朝並立,彷彿是難以跨越的兩個世界,他們的政權統治者是否也曾隔著長江而眺望猜想:從此岸到彼岸,究竟有多遠?
那段雜亂的歷史,一如「你未唱罷,我便登場」。中國歷史上兩個大一統的王朝之間,往往是那些由走馬燈似的短命王朝組成的割據王國,像魏晉南北朝與五代時期等。短命的南北朝兩個做首都的地方,一個是長江以南的建康(南京),另一個便是漳水邊的鄴城。
公元386年——581年,是中國歷史上的「北朝」時期,它包括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五個朝代。自公元534至577年,東魏、北齊先後建都於鄴城,與鄴城相鄰的磁縣,就成為北朝時期兩個王朝用以聚族而葬的墓地。
磁縣位於河北省邯鄲市,這不出名的小縣,漳水與滏陽河之間,沃野千里之上,疏密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墳冢,這些曾被人云亦云的認為是曹操72疑冢,於是有了「曹操墓田」之說。後經當地農民春耕時的發現,考古隊來挖掘,才被確認為北朝墓葬群,準確地說是「磁縣東魏元氏和北齊高氏墓群」。該墓葬群出土過大量陶俑與壁畫,大多數被珍藏於河北省博物院。
出土的文物來源於真實的歷史場景,對於這片墓群的原址遺存,能查到的資料寥寥。如此怪誕的朝代,儘管面對屠戮、流徙、離亂,北朝人民還是讓小情小調縈繞周遭,給苦痛點綴一些花邊兒,權且當作離亂中的慰藉,正因為這樣,才留下了讓後人驚嘆的北朝石窟。
除了石窟與文學藝術,北朝還留下了什麼?
北朝墓群只看博物館的出土文物對於我來說是不全面的,我更希望走進真實的場景去還原歷史,想像北朝子民標榜放達,清淡玄遠的意境。
磁縣北朝墓群我已是第三次走訪,初次尋訪是2017年寒冬的黃昏前,冷風吹過枝椏,而後合著腳下枯葉所發出的咯吱咯吱聲走進蘭陵王墓地。有那麼一縷光,穿透了林間的縫隙,灑在身上,暖暖地。抬頭的瞬間,我望見了墓主人蘭陵王悲劇的一生。
蘭陵王高肅,字長恭,是北齊神武帝高歡之孫,他文武雙全、忠以事上、和以待下、屢建戰功,先後被封為徐州蘭陵郡王、大將軍、大司馬、尚書令等職。因其面貌清秀,當兩軍交戰時都要戴上一個兇惡的面具以震懾敵人。後因戰功顯赫而招到當時的皇帝(其堂弟高緯,高洋的兒子)的忌恨,終被賜死,英年33歲。
蘭陵王陵寢珍貴的《蘭陵王高肅碑》,碑額篆陽文四行十六字:「齊故假黃鉞右師右慰公蘭陵忠武王碑」。碑文真實記載了蘭陵王高肅的生平經歷和立碑年份。字跡雖然略有駁落黯淡,但仍不失遒勁與古樸,因其史料及書法藝術價值的深遠而被稱為北朝碑第一品。
高氏家族建立的北齊,曾在中國歷史上盛極一時。如果史料真實沒被篡改的話,北齊王朝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最離譜的王朝,衡水景縣走出的皇族高氏男人,智商極高卻情商極低,要麼能文能武,要麼能文能武又荒淫殘暴,而且還多短命,常常三十歲左右就暴死。但是高氏家族的男人,個個生得唇紅齒白,俊美無比,這個王朝存在的二十八年,在中國歷史長河中僅如滄海一粟,但它留給後人的東西,卻令其它再偉大的朝代都黯然失色。
有話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功高蓋主,禍必降之。有時候,人生輝煌的頂點,往往可能是悲劇開始的起點。蘭陵王最大的悲哀就是出生在一個瘋狂得近乎變態的帝王家族,儘管他軍功顯赫,終其一生小心翼翼,想盡一切辦法避禍自保,可依然無法改變他悲劇式的宿命。人格魅力無窮寬厚仁和的他,煥發著溫暖的人性光輝,不由得讓人心生敬佩,於是才有了流傳至今的千年古曲《蘭陵王入陣曲》。
對於北齊的歷史,重要軍事統領蘭陵王、斛律光的遇害,預示著北齊王朝的行將終結。四年後,失去了軍事支柱的北齊王朝被北周皇帝宇文邕滅掉,高氏子孫幾乎全遭屠戮。我第一次的北朝墓群尋訪,就結束在了蘭陵王陵前的夕陽下,執一念來看望,卻久久未能釋懷心中對北朝的痴想。
第二次的北朝墓群尋訪從再次看望蘭陵王開始,又是一個黃昏,選擇夕陽時分看人生夕陽或許更應景吧?悲劇的力量是感人的,也是最打動心靈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不願成為悲劇的主人公,更願意是坐在台下看戲的人。
也許我來的時間不對,也許是上天為了迎合我感傷的心情而應景,那個初春的磁縣陰雨綿綿,尋訪北朝墓群的遺迹,一切都像陵寢的場景一樣肅穆幽深。
也好,一時間,心靜了,也算是短暫心靈的休憩放鬆。
從蘭陵王墓去北齊第一任皇帝高洋墓,按照筱溪的路書,找到高洋墓神道石人還算順利。這是磁縣北朝墓群中唯一僅剩的神道石人,儘管一些前輩把天子冢腳下的石人也歸為北朝遺存,但我的觀點是南北朝時期講究線條的靈動與流暢,紋飾在飄逸中流露出豪放,寬衣大袖,這一點,從北朝墓群中出土的眾多陶俑中就能看出。且從頭冠來看,魏晉南北朝流行小冠,頭戴平上幘,天子冢的石人明顯不具備北朝特點,就比例和紋飾而言,更像是明代遺存。
上下兩圖均為天子冢腳下石人
北齊自550年高洋篡位建國到577年幼主高恆被殺,27年間幾乎連一個正常的皇帝都沒有(如果勉強非要找出一個高演勉強算一個),6個皇帝比賽般的的競相展示自己華麗的暴虐技巧,其中尤以高洋為甚。
高洋在位10年,是北朝時期北齊的第一任皇帝,他是東魏宰相高歡的次子。其少年時勇敢聰慧,高洋即位初期,為了鞏固統治相當有所作為,經常領兵出擊北方山胡、蠕蠕等少數民族,且屢戰皆勝,北齊的領土在他手中擴展近半。
可惜好景不長,高洋即位六七年後,北齊威震四方,高洋便沾沾自喜,整天無所事事,終日醉酒歌舞,一喝就是一天,一醉就醉一天,一天不殺人就鬱鬱寡歡,最後終於把自己喝死在朝堂上,結束了自己怪誕的一生,時年31歲。
高洋墓神道石人,頭是後裝的,身是1500歲了哦,如今就矗立在村道間。
高洋墓原址地宮,如今就在村垃圾場邊,地宮不遠處矗立著國保碑,揭開墓室穹頂,還可以看到依稀的圈頂壁畫,而經過考古挖掘後在河北省博展出的,是高洋墓墓道壁畫。
上圖為高洋墓地宮墓室穹頂壁畫
下幾圖為河北省博拍攝的高洋墓墓道壁畫
北齊是一個短暫的,不怎麼被稱道的王朝,然而,這個時期卻誕生了許多英姿卓絕、深沉不羈的偉岸人物,他們鮮亮不凡,我經常想:在過度的漢魏禮樂文明之後,北朝的粗獷豪邁實在是一種幸運的歷史拯救。
順著時間軸往前倒,回到東魏,回到那個從北魏分裂出來的割據政權(534年―550年),那也是北朝朝代之一。東魏鄴城建都,以晉陽為別都,歷時十七年,高歡坐鎮晉陽遙控朝廷。532年,高歡在河北大族的支持下,消滅潼關以東的爾朱氏勢力,殺節閔帝,立元修為帝,即孝武帝,北魏政權則徹底落入了高歡手中。
高歡善於玩弄權術,權傾朝野,令孝靜帝天天都提心吊擔,對高歡頗為畏懼。534年,權臣高歡所立的皇帝北魏孝武帝元修不願做傀儡皇帝,被迫投奔關隴軍閥宇文泰。高歡改擁立十一歲元善見為帝,即魏孝靜帝,東魏開始。535年,宇文泰在長安立元寶炬為西魏文帝,由此,北魏正式分裂為東﹑西魏。
高歡掌權期間土地兼并情況嚴重,社會矛盾與民族矛盾尖銳,且屢敗於勁敵西魏宇文泰。
高歡死後,其子高澄承繼父職,權勢更大,公元549年,高澄遇刺而亡,高洋繼任父兄之職,550年廢帝而自立,改國號「齊」,東魏亡。
這就是北朝前四個朝代的誕生和滅亡,同南朝一樣,南北朝都是禍害完的,論實力北周打不過北齊,結果北齊被北周滅了,北周成了北朝最後一個朝代。
天子冢的主人是東魏孝敬帝元善見,他是東魏唯一的皇帝。551年,元善見被高洋以毒酒毒死,終年僅二十八歲。
高澄本想取孝靜帝而代之,卻沒有當皇帝的命。武定七年七月,高澄在家與陳元康、崔季舒謀劃受禪位之事,被家奴蘭京刺殺,命喪黃泉。圖為高歡、高澄父子墓。
值此藍天來看望高歡及高澄碩大的封土,環繞墓葬一周,天正藍,風正清,朝陽正暖。
一段傳奇的人生,一個混亂的年代。
正如蘭陵王的悲劇人生一樣,一個人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在那個癲狂時代,他們都不是皇帝,卻死後被追封,英雄的悲劇也許正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面對來自西魏與山胡、茹茹、柔然等方面的軍事威脅,東魏對威脅較小的北面,運用了和親聯姻的外交手段以維護國家的穩定。東魏丞相高歡將自己的第九子高湛也就是公元561年即位的北齊武成皇帝,與柔然部落茹茹公主聯姻。這一年,高湛8歲,茹茹公主5歲。不成想的是,茹茹公主13歲時病世,其陵寢就在高歡陵寢附近,1979年經過考古挖掘後陵寢回填,出土了大量陶俑及壁畫,魏晉薄葬,少數民族吸取漢家思想,葬俗也帶上。興許是我來的季節不對,麥苗的掩映下,茹茹公主墓地表已看不出痕迹,圖為我在博物館中拍到的茹茹公主墓壁畫及隨葬品。
荒野中的北朝原址碑,1500年的寂寞,你在等我來嗎?
1500歲,這應該是迄今為止中華這片土地荒野中最老的古碑吧?
碑後的墓主人是元善見的兄弟宜陽王元景值的陵寢,旁邊為兩兄弟之父清河宣王元亶陵寢,兩兄弟爺爺的陵寢在洛陽。
北朝陵墓,星星點點,雖然有美麗的壁畫,雄勁的石碑,但大多陵寢外表看上去,如今僅僅是黃土堆堆。之所以如此執著於探尋這些黃土堆堆,是因為在我看來墓葬是最真實的歷史訴說著,不看不了解,怎能稱得上是合格的歷史愛好者呢?
下圖為北朝墓群無名冢
北朝墓群石刻中如今僅存的最完整的石虎,墓主人是誰已無考,細看身材比例與紋飾,北朝石刻延續了漢代的樸拙之美。
殘破的石羊,為北魏司馬興龍墓遺存。
尋古的步伐,從南朝到北朝,透過江南的風流瀟洒,總覺得北朝的陵寢不及南朝那麼熱烈與奔放。北中國從來都是匈奴、鮮卑等少數民族部族混戰廝殺的兵家之地,地域和氣候熏陶了馬背民族的尚武精神。他們不像南朝人「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而在衝鋒陷陣上大顯身手,這樣的部族,文化品味又該如何呢?
下兩圖為磁縣城隍廟北朝石刻與古碑遺存,就這樣棄在草叢中胡亂堆放實在是不妥。
我想到了北朝遺留下來的精美石窟,靜靜矗立在山裡,一臉冷峻和硬朗,絲毫沒有的粉飾和張揚。凝神近觀那些造像的表情與細部,遙想它們背後精心的營造,眼眶總有些發潮。
高高的洞頂,鑿刻者搭架登高,仰卧行事,一手握釺一手執錘,敲擊中火花迸濺,亂石撲面,才鑿出那些精美的不朽。那種艱辛,可不像南朝文人賦詩那麼浪漫,冰天雪地里,饑寒交迫中,剔除一方方頑石,磨禿一把把斧頭,冬去春來雪化冰消,佛陀才終於露出了笑靨。
北方雖石質優良,經過千年的霜雪浸洗,多處不免殘破漫漶,顯出一副滄桑之相,但是它們的崢嶸氣象和恢宏格局,分明儲滿了永恆與感動。
有人說,山水很美像幅畫,其實,人靜在其中,也是一幅生活的畫卷,有人就有故事,更生動,更唯美。生命的享受,是用心去營造的;默默承受的,則是靈魂深處的孤獨。看上去的歲月靜好,或許背地裡,卻是負重前行。
北朝子民刻石或許從沒有想要不朽與永恆,所以他們面對堅硬的山石會充滿喜悅。他們也不覺艱辛,所以眾多的造像都流露著佛陀慈祥平和的神采。他們造石窟、建寺院,拜佛求福是主旨,而把石窟造像當作藝術殿堂來審美,那是後世文人的發揮並非北朝人的本意吧。
想不朽的反而腐朽,無意永恆的反得永恆,歷史常常會使人發出會心的微笑,這微笑就是我們窺測古物與現世之間留給後人思考的空間。
回望北朝墓群,遙想著魏晉,那是一個充滿著理性和覺醒的時代,也正因為是這樣,才會有今天后人膜拜的所謂魏晉風骨,以及那些不朽的談資。
亂世中那些有良知有責任有擔當的士人們的文字慷慨悲涼、剛健明朗,他們的文字從來沒有避世,所以,人也無法避世。如果非要弄一頂避世的帽子,在我看來也無非是人對亂世的困惑而無奈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罷了。
而我呢?置身在千年前的遺迹前,總該感悟出一些東西,於是選擇給自己留一些思考空間:腦中的不解,清一清;心中的記掛,忘一忘;生活的態度,想一想……這是面對生活的真理吧,我開始懂了。
特別鳴謝:筱溪、老鐵、林兄曾帶領與陪伴我走訪北朝墓群
本文部分照片由好友林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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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蓮蓮
一個酷愛歷史酷愛古迹的80後媽媽,平時朝九晚五,業餘尋古探幽。十多年的行走長城與探尋古迹,願用文字記錄歲月,行走在歷史的塵埃里,淺吟低唱歲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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