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代孕真瘋狂
陳光 張惠蘭 / 文
九個月大的小浩習慣了吃藥和去醫院。兩個月的時候,他被診斷為輕度腦萎縮和腦積水,有發育障礙。
當同齡人在搖籃里玩耍時,小浩要每天去康復中心做各種基本動作訓練,還要從頭上注射藥物。他的整體發育依然比同齡人晚半年,現在還不會爬。經檢查排除了遺傳因素影響,醫生認為孩子的問題可能與生母懷孕期間營養不良有關。
小浩是位代孕寶寶,代母是一位柬埔寨女性。小浩的母親林芳認為這是代孕中介的責任,她找中介理論時,「他說如果真的是我們的問題,我調查清楚,那麼這個孩子你還給我,我重新給你做一個」。林芳瞪大眼睛喊,「對他們寶寶可能是商品,但他是我的命!」
2013年8月27日,三位印度代母,三個人從左至右,分別為37歲、23歲和39歲(REUTERS圖)
代孕中介也不斷尋找專家,試圖將責任歸於林芳。雙方各執一詞,無法協調。但因為國內法律嚴禁代孕,林芳很難通過法律解決這個問題。
即便在柬埔寨,她的這場代孕,也是非法進行的。
自2015年,泰國、尼泊爾等傳統代孕大國紛紛出台禁止商業代孕的法規後,東南亞的代孕資源迅速向柬埔寨轉移。到2016年10月,柬埔寨內政部官員稱,國家再窮也不能靠代孕減少貧困,拒當「出售嬰兒的工廠」,針對商業代孕的禁令隨之發布。有些代孕中介轉入地下,有些則流竄他國。
恰恰在這時候,林芳來到柬埔寨,開始了這場代孕的夢魘。
01
趕上末班車
林芳今年33歲,是貴州人,早年在上海打拚,靠洋酒銷售等生意賺了些錢。事業蒸蒸日上時,一次腹痛檢查改變了一切。
2013年10月,林芳在醫院檢查時得知自己的子宮先天性發育不良,且輸卵管有扭曲。矯正手術後,醫生告訴她,懷孕的幾率只有25%,而且,這個幾率之後還會加速下降,即使懷孕,也易流產。
林芳一直很孤單,希望有個屬於自己的孩子。20歲時,因母親出車禍離世,她患上抑鬱症,並長期服藥。她原本打算做試管嬰兒,由於長期服藥,不符合國內試管嬰兒的藥物管理要求。國內這條路,幾乎堵死。她到泰國打算做試管嬰兒,又因為身體狀況沒能成功。
在這期間,林芳的婚姻出現變故。她在泰國做治療時,丈夫外遇併產下一子。親友一直也向她灌輸女人沒孩子就一輩子被人看不起的觀點。
諸多人生的困境,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林芳。孩子,成了她擺脫困境的一個解決辦法。試管嬰兒的路堵死後,林芳開始在網上查代孕的信息,加了二十多個qq群、微信群了解情況。
在她最絕望時,一位「病友」主動聯繫她,稱自己也有類似病情,並熱切地推薦林芳去一家叫神州中泰的代孕公司。正好當時還有一家在柬埔寨的中介多次聯繫她,林芳就和這位病友約著共赴當地考察。
從林芳查詢東南亞各種代孕中介資料開始,東南亞各國政府也在想方設法遏制瀕臨失控的代孕產業。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泰國代孕產業一直公開存在。當時泰國只有醫學委員會的一項《行為準則》規定,允許精子或卵子來自代孕者親屬的代孕行為,禁止有償代孕,但立法層面上,並未對代孕產業進行明確規範。監管不嚴時,泰國一度成為中國和澳大利亞的「代孕天堂」,直到棄兒事件曝光。
2014年,一位泰國代母為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產下龍鳳胎,但這對夫婦只帶走了健康的女嬰,遺棄了患有疾病的男嬰,並拒付代孕費。當客戶遺棄代孕寶寶時,這些孩子多被送到福利院。不久,媒體又曝出一日本富翁在東南亞多家機構代孕生了13個孩子的新聞。商業化的生育技術被如此濫用引發國際媒體關注。
代孕也加劇了跨國人口販賣問題。2011年,泰國警方在曼谷一處別墅區發現13位被軟禁的越南代母,其中有被誘騙、威脅而來的,也有人遭到強姦。
2015年,為根治代孕引發的倫理爭議和法律糾紛,泰國、越南、尼泊爾先後頒布禁止商業代孕的法律法規,2016年,印度政府擬定以立法全面禁止商業代孕的草案。據聯合國2012年一份報告顯示,印度約有3000家生育中心,代孕產業每年創收約10億美元。若施行,印度將失去大部分代孕市場。不過,到現在為止,這個法案都沒有通過。
2014年8月12日,泰國曼谷,泰國皇家警察長官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日本男子泰國代孕案的進展,泰國警方認為,這名男子通過代孕一共獲得13名嬰兒(@視覺中國圖)
在東南亞和南亞地區,代孕開始像游擊戰一般存在,泰國禁了,代孕中介就搬到越南,越南叫停之後,他們又轉戰柬埔寨。當東南亞和南亞對商業代孕的監管前所未有地嚴厲時,柬埔寨則成為地區最大的代孕市常不過,這種代孕熱,在柬埔寨並未持續太久,林芳遭遇了轉折點。
2016年10月23日,林芳和家人來到柬埔寨。次日,當地政府就發布針對商業代孕的禁令,並組織多個部門開展大掃蕩行動。
02
「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林芳說,當時由於語言不通,也無人提醒,自己並不知道有禁令。邀自己來柬埔寨的那位病友並未出現,但神州中泰的工作人員倒很熱情,請她去公司的醫院看看。
一位主任醫生現場讓林芳做了檢查,給出很樂觀的分析,建議她試試自己懷孕。與之前國內醫生的悲觀預期不同,這位主任給了林芳信心。她當天就交了三千美金,決定在這裡做試管或代孕。但真正接受促排等治療後,另一位主任醫生告訴林芳,據她卵子數量,自己做試管嬰兒的成功幾率基本沒有,只能代孕。
求子心切的林芳,很快就同意了。11月2日,林芳簽了45萬元包成功套餐的合同。根據合同,有客戶胚胎的前提下,兩年內如果抱不到孩子,公司將退全款。
林芳回國後才通過新聞和群聊得知柬埔寨禁令的消息,她馬上聯繫中介。「他們跟我說禁令不是問題,這不是我該操心的事。因為我是『包成功,包回國』套餐,公司在當地有關係,都能搞定。還說要真有這種問題,那這麼多客戶,大家都不做了嗎?」
當時,做柬埔寨代孕的中介,確實也在觀望。「(柬埔寨)禁令和兒戲一樣。禁令一出很快就出台政策寬限期,限期到了又續寬限,因為沒有強制性的法律出台,一直在討論中。」環球代孕執行總裁劉保君說。2015年國內全面放開二孩政策後,他就開始開發泰國代孕市場。兩年內,隨著當地相關法規的完善,公司又將整套代孕服務轉至柬埔寨。有外媒統計,全盛時期,柬埔寨的各國代孕中介多達50個。
林芳之前對東南亞地區曖昧的商業代孕法規有所了解,知道各國至少是不鼓勵商業代孕的。這種情形下,自己簽的合同是否受法律保障也是問題,但面對婚姻、身體條件等現實壓力,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林芳說。採訪中,她說的最多的就是「我沒辦法了」。
付款前,中介公司曾組織客戶考察代母基地。七八個代母,林芳相中一位膚色較白,很愛笑的女性,但中介人員給她安排了另外一個人。她叫阿星,26歲,身材豐滿。工作人員說,林芳是大客戶,她們才安排這位最好的代母,她子宮內膜比較好。阿星是位離異女性,之前在餐館洗碗打工,每個月賺50美金,經人介紹聽說代孕可賺7500美金便來此工作。這也是當地代母的普遍經歷。
據劉保君介紹,在柬埔寨,結婚時,由女方負責買房安家,當地的離異女性數量也多,這都導致女性經濟壓力較大。據統計,東南亞代母十個月的普遍收益在6000到1萬美金,是當地人均年收入的五到九倍。代孕成了當地婦女賺錢的「捷徑」。
26歲的越南人昆潔也是位代母,目前已懷孕四個月,她向本刊介紹,自己曾在柬埔寨的工廠、餐廳、理髮店等地打工,收入只夠自己吃喝,無法貼補家裡。在一位當過代母的朋友介紹下開始做代母。她覺得,代孕既幫助別人,自己又能獲得一筆滿意的收益,可以用來還貸,做些小生意,是件好事,也獲得了家人的理解。
合作前,準備代孕的婦女會做全套體檢,排查傳染玻公司對理想代母的要求是三十歲以下,最好生過一個孩子,這樣不容易有生產的併發症。
「與美國、俄羅斯等國比,柬埔寨的代母是沒什麼選擇權的。」劉保君說。
首次見到代母時,林芳和阿星也是在翻譯的配合下,連比劃帶說才簡單溝通幾句。林芳知道阿星此前產過一子,是順產。阿星對林芳的生活則一概不知。
看到代母身體健康,居住的環境乾淨整潔,林芳放心回國。11月底,公司發來報告,阿星成功懷孕。而這也是林芳和中介拉鋸戰的開始。
03
無奈去做偷渡客
與胎兒兩地相隔,林芳總是不放心。據她介紹,公司起初定期發B超等產檢報告,但遲遲不給孩子做合同里保證的四維排查,最後,她自己另出錢帶著代母找醫院做檢查。而神州中泰則對本刊表示,公司嚴格按合同做了四維等產檢,並稱林芳在多個重要服務環節拖欠一兩個月才支付款項。
由於當地的幾家中國中介的代母基地都很近,林芳在別家中介人員協助下進入代母基地,做了個「突然襲擊」。據她回憶,別墅里坐著二十多位代母,她用翻譯軟體和代母們簡單溝通得知,她們六到八個人睡一間屋,快四十度的天氣,只能開三小時空調,大多時候開電扇。冰箱里並沒有之前中介展示過的豐富食材,菜板上也全是螞蟻。
林芳雇了位翻譯,找自己的代母阿星對質,得知她每天吃不到水果,主食就是米飯和干鹹魚。林芳每次送她的補品,阿星也要分給其他代母吃,一些車厘子和核桃還被中介人員剋扣。中介則向本刊表示林女士的說法「完全不屬實」,公司每位代母都有獨立房間,飲食根據生殖專家、營養專家的建議而制定。代母飲食絕不可能出現被剋扣的情況。
預產期間,產檢發現代母有胎盤鈣化的問題,缺氧。林芳稱自己帶著代母從別墅坐三輪車去醫院吸氧,但中介認為缺氧的診斷是醫院為騙錢編的,這樣大熱天來回折騰代母才容易出問題,讓林芳後果自負。不過,中介還是按醫生建議,為代母及時安排了缺氧治療。
整個代孕後期,在質疑與對抗中,雙方關係日益緊張。林芳試圖自己為代母安排更好的生產醫院,卻又遭到中介的拒絕。雙方不斷發生衝突、對抗,直到孩子出生後,都沒有得到緩解。
7月26日凌晨,寶寶降生。
中介方面聲稱,當時公司已按合同辦理好了孩子的出生證、健康證明、回國手續等文件,準備交接,但林芳卻以各種理由逃避支付10萬尾款,在孩子出生四天後,私自帶走孩子。而林芳認為,根據合同應先辦完手續,確保孩子順利出境才可付清全款,雙方僵持不下。
林芳和丈夫嘗試自行為孩子辦理證明,卻在去移民局蓋出境章時被扣。工作人員說他們這是代孕,根據規定無法蓋章。被扣留在當地兩個多月後,10月9日,林芳和丈夫收到法院傳票,稱他們涉嫌販賣人口。這期間,他們也結識了幾位同樣情況的中國夫婦,一行人最終先後偷渡回國。
回國後,林芳馬上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不到三個月的小浩經常頭後仰,全身肌肉僵直,腳後跟不會著地,也坐不祝他的新生兒評分不及格,醫生給出的輕度腦萎縮診斷把林芳嚇壞了。
04
無法保護
就在林芳終於帶著孩子回到中國後,柬埔寨政府在打擊商業代孕問題上,似乎下了決心。去年11月,一位澳大利亞護士因從事非法代孕的中介服務在當地被捕,判處18個月監禁。不少中介也再次向其他國家轉移。
「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劉保君說。政策緩衝期的不穩定性日益明顯,劉保君也計劃著更多開發俄羅斯和美國市場。
一個市場倒下,新的市場又在興起。從今年初開始,寮國湧現多家代孕公司。4月,泰國警方就逮捕了一位準備將六瓶人體精液帶入寮國的男子。
為躲避各國法令,東南亞的代孕中介會將代母多次轉移,比如在法規鬆散的地方進行胚胎移植,之後,將代母安置在條件好的泰國度過整個孕期,臨產時,公司再將代母轉移回管理鬆散的地區,以便嬰兒出境。
曾經為林芳服務過的中介,也撤出了在柬埔寨的代孕基地,市場轉向美國和俄羅斯。談到林芳的問題,他們拒絕承認是自己的責任,該公司發言人認為,林芳孩子的情況牽扯了很多因素,未及時治療的黃疸和偷渡期間的不良環境都可能造成孩子生病。
林芳諮詢的多位律師都稱,因中國禁止商業代孕,她和中介簽的合同不受國內法律保護,只能以詐騙等罪名打官司試試。目前,林芳從財力和精力上都疲於官司,回國不久,她也和丈夫離婚,一人往返於上海和貴陽為孩子看玻林芳原本想通過孩子解決人生問題,結果自己卻又陷入更大的問題中。
「代孕這東西,沒法律保護,你要是運氣好,中介求財你求孩,大家相安無事。」林芳說,「一出問題,中介做的不是人做的事。只能這樣,你說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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