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道德為何在明代開始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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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歷史上，明朝是一個具有鮮明特點的獨特朝代。雖然皇權專制統治空前強化，但它更是一個蓬勃發展、多有創新的朝代，不僅制度空前完備，經濟文化空前發達，而且明朝中後期出現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新現象：農村集市貿易繁盛、地區間商品流通十分活躍、白銀成為主要流通貨幣，就連社會風氣也發生了巨大轉變，思想走向解放，人的慾望被刺激和釋放，一個典型例子就是《金瓶梅》這樣的色情小說在坊間被大家傳抄。

明朝的這種獨特性也使其成為很多作家和學者感興趣的研究素材。作家格非就將《金瓶梅》置於明朝廣闊的社會背景中來考察，探討了這部小說所揭示的深遠幽微的人情世態。為什麼壓抑保守的中國社會到了明朝突然陡變?為什麼色情小說到了明朝突然興盛起來?讓我們來聽聽格非如何解讀。

《金瓶梅》：中國虛構文學的覺醒

中國虛構文學一直到明清才出現，當然如果有人較真一點，說在過去有《列子》這樣的東西，我也不反對。但這類東西在中國極少極少，而且根本不是主流，在中國文人推崇的文學裡面是沒有地位的。你們看史傳的文章，要麼是社會政治，要麼是讀書明理，中國真正出現虛構類文學要到明清時代，十六世紀才出現，而歐洲一開始就有了，甚至日本，在十一、十二世紀就有了偉大的虛構文學，它的傳統比中國要早。我多年來考慮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虛構類的作品比如長篇小說，會在明代爆炸式地增長?不是宋也不是元更不是唐，而是到了明代突然出現。

《金瓶梅》有兩個重要特徵，一個它是中國虛構類的文學首次開始覺醒，並且它是有了自己特徵的重要作品。大家知道《金瓶梅》不僅是章回體小說的重要作品，同時還是一部色情小說，完全可以把它歸到色情小說一類中，因為它包含大量的色情和性的描寫——這兩點是大家公認的。《金瓶梅》是從《水滸傳》來的，《水滸傳》之前還有《三國》，還有《西遊記》。《三國》和歷史相關，《西遊記》也是根據玄奘西天取經寫的，宣揚的東西還都是仁義禮智信。到了《紅樓夢》就是完全的純虛構，沒有一點歷史的影子。

但《金瓶梅》不一樣，它取材於《水滸傳》，從裡面截取了一部分，但大部分都是虛構。《金瓶梅》沒有寫農村，它裡面沒有出現農民，它沒有任何的鄉村風光，它寫的全是市井，這非常奇怪。從這個意義上講，《金瓶梅》是承上啟下，它截取了《水滸傳》的故事，又肇端了虛構文學的脈絡，同時也有色情文學這條線。

色情文學這條線我們怎麼看?中國是道德國家，對個人的管束是非常嚴格的，不要說色情文學，在家裡稍微對別人不禮貌都會受到懲罰，在如此嚴酷的社會裡面，怎麼突然到十五、十六世紀出現了大量的供商業閱讀的色情文學?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虛構文學和色情文學在明朝同時爆髮式成長?

撬動世界的白銀資本

我開始把思考的路徑轉移到了明朝的社會政治背景。舉個簡單的例子，大家讀《金瓶梅》，有些問題覺得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不會去追問。比如西門慶是一個新興的、很有權力的商人。他和別人的來往動輒上千兩銀子，甚至上萬兩銀子。了解十六世紀歷史的人都知道，中國是一個不產銀的國家，沒有那麼多的銀子，所以，這些銀子是從哪裡來的?其實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很多了。

朱元璋取得政權以後，下面官員不斷地建議開礦。大家把一個礦挖開，花了很多人力物力，最後採的量很少。中國在明朝的經濟體量非常巨大，需要大量的硬通貨，不能沒有白銀，所以需要進口銀子。相當一部分銀子是南美洲來的，從墨西哥到馬尼拉，然後到中國，這麼一條運輸線，把銀子就運到中國。誰在南美洲開採白銀?歐洲人，歐洲人在那裡大量地開採，銀子源源不斷地流到中國。英國有一個重要的學者弗蘭克，他說銀子到中國再也出不來了，中國成了全世界白銀的「秘窖」，因為它的流通量太大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太快了，當時中國對整個歐洲，對全世界的貿易順差非常大。

在元代其實已經發明了紙幣，可是到明朝這個紙幣為什麼廢除了，為什麼重新使用白銀和黃金?這裡面的問題非常複雜。根本一點就是，當時社會腐敗嚴重，老百姓不相信任何紙幣，他就要硬通貨，中國人就相信真金白銀。這裡面還涉及日本，我們有很多白銀在十六世紀之前從日本進口，成為非常巨大的白銀運輸線。

慾望社會的形成

另一個是大運河。到了明朝，大運河真正開通，能夠運東西，杭州、湖州、揚州、南京。南京在明朝是一個什麼概念?南京是運河運輸的中心。北方人都說南京話，南京話是普通話，大家都以說南京話為榮，南京是整個國家最奢靡的時尚中心，《金瓶梅》裡面對南京充滿了敬意，南京是重要的時尚符號。通過大運河，南方所有的物產源源不斷運到北方，可以一直到北京的積水潭。

當然還有海運，有兩條線，《金瓶梅》裡面只涉及了運河一條線。海運在明朝經濟中也很重要。對經濟史社會史了解一些你就會發現當時的南北交通非常便利，在物流發達的社會中，生活極為豐富，這導致了一種現象的產生，就是人的慾望急劇膨脹，慾望被完全釋放出來。比如《金瓶梅》這樣的書就會在坊間被大家傳抄，廣為流傳。當然明朝已經出現了非常商業化的雕版印刷，把這些書刻出來賣錢，已經形成一個行業。各個領域的慾望被刺激出來後，在明朝達到了一個高峰。

慾望被刺激起來，就為《金瓶梅》所描述的這個世界的出現提供了很多前提，我們在考慮這些前提時不要忘了一個更重要的前提，就是思想上的前提。如果當時沒有思想上的重要變革，人是不可能把慾望全部釋放出來的。中國過去基本上是排斥，至少是壓抑慾望的。我們說慾望不能過分——「富貴不能淫」，必須在一定的範圍內——對慾望的控制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內涵。可是到了明朝已經控制不住了，事實上整個思想界出現了非常大的轉折，這個轉折中有一個問題，就是慾望究竟能不能被滿足。

真妄觀取代善惡觀

那個時代的流民非常多，在明朝大量的北方人到了南方，大量的南方人到了北方。當時的世界有權威，可以管控所有人。但是，人員一旦流通起來就不好管了，就像今天出現了大量的農民工，這些人沒有人管理。這又是慾望化的世界，怎麼辦呢?陽明學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它在學理上作了非常大的推進。

我們都知道中國的傳統問題，早期傳統文化裡面什麼都有，但是缺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我們一般稱為形而上學。當時的中國人不講這樣的東西，中國人講的是基本的倫理，怎麼對待父母、朋友、親人，都是類似這樣的規則。朱熹等人建立了一套形而上學，這套形而上學在很大程度上是藉助於佛理和禪宗成立的。陽明學的出現也是建立在同樣的基礎之上。佛教對《金瓶梅》的寫作產生了很深的影響，如果沒有佛教，《金瓶梅》和《紅樓夢》這樣的文本是不可能出現的，它們的世界觀沒有辦法解決。當你把現實的社會、政治、文化所有的東西否定的時候，你要找另外一個系統取代它，後來大家知道這個系統就是佛教。佛教作為一個載體有兩個功能，一個可以對抗慾望，一個可以獲得真。對抗慾望也是《金瓶梅》這個時代必需的，因為那個時代的慾望太強烈，今天社會完全可以體會這一點，因為今天的社會是慾望化功利化到極端的時期，每到當這樣的時期，思想都會發生非常大的變革。

《金瓶梅》里涉及兩個大問題，第一個就是無善無惡，這是《金瓶梅》的重要元素。什麼叫無善無惡?王陽明舉過一個例子，說花園裡的花和草，如果花園長了草，草就是惡的，花是善的，我們要保護花，把草拔掉。可是王陽明突然提出一個反論，說你是從花的立場看花的，若從草的立場上看花，花就是惡的，因為草也有生長的意志。《三國演義》把道德的善惡等同於文學的善惡，比如我喜歡曹操這樣的人，我來看《三國演義》會覺得心裡很彆扭，因為裡面把曹操寫得很壞。

可是你如果大量閱讀曹操的詩文，就會佩服曹操。因為小說是從簡單的道德善惡評價劉備、諸葛亮、曹操、孫權的，所以導致了簡單的道德觀。在一個非常好的時代，文學的道德和社會道德是可以統一的，可是到了明朝就出現了巨大的轉變。一個人變得好並不是他真好，他是裝出來的，出現了大量的偽君子，其實一肚子壞水，可是他偽裝得特別好。所以到明代出現了對新價值的認定。這個已經不是善惡，因為善惡任何人都可以偽裝，而且善惡難辯。可是在明朝利益、功利充滿整個世界，每個人都會為利出賣良心。人和人打交道，突然你插我一刀，才發現這個人是壞人，但已經來不及躲避了。善惡很難判斷。於是出現了對另外一種價值的追求——就是對真的追求，這是中國歷史一次大的飛躍。法語里第一次出現「真實」也是那個時代。當時整個世界都處於某種大轉型中。

以法治天下的衝動

《金瓶梅》局部繡像圖

中國是道德國家，這個道德國家在明代的時候開始瓦解，開始出現鬆動，已經不行了。你看《金瓶梅》的時候會發現它不是通過傳統的道德善惡來評價人物的。比如你們在讀《三國演義》，會發現它有道統的影子。《水滸傳》裡面就是友朋、兄弟之情。它們對道德都是正面描述的。

《金瓶梅》里出現了明顯的反道德傾向，它沒有關於道德的描述，它在評價人的時候有了新的維度，這個維度我稱之為「真妄」，它極大地影響了《紅樓夢》。如果不從道德的角度看人，那它怎麼看呢?它是站在超越性的立場談論人的，作者的眼睛看到的人都是芸芸眾生，和動物沒有什麼區別。你看《金瓶梅》裡面的人物都不是高大的人物，都是趨向於動物本能的人物。從佛眼的角度看潘金蓮，無法說她好壞，她有慾望，有真趣，好玩，很活潑，她很少掩飾自己，很少虛偽。《金瓶梅》評價人物有了新的準則。這個變化不是作者想出來的，是因為社會的政治經濟變了，它的道德觀不變不行。

《金瓶梅》里還涉及一個問題，就是法律。明代出現了以法治天下的衝動，朱元璋當時規定要普法，他頒布大昭，是簡化本的律法，要求每家每戶都有一本。如果你犯了罪，你們家查出來沒有這個書，就罪加一等，它是強制性的，是通過國家的行政命令維持的。家家戶戶有這本書，有人犯了罪，大家都知道該怎麼判。《金瓶梅》裡面有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比如小叔子和嫂子通姦被抓住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情應該判什麼罪。所有人對法都是很尊重的。你們看武松這樣的人，他遇到冤屈，第一個想到的是找人幫他打官司，而不是殺人放火。《金瓶梅》裡面有很多法律方面的信息。我覺得《金瓶梅》是法律的寶庫，對於研究過去的法律，它是非常好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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