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骨飾項鏈的人

她脖頸上的骨飾項鏈是我迄今為止看見過的最為性感的項鏈，在她用鑰匙打開我鄰居家的鐵門時，我想起了鄰居家女兒告訴我的話，在他們一家搬家之前，她女兒來還我撲克牌時曾說他們很快會搬家，這座公寓就租給別人住。看來，戴骨飾項鏈的女人就是租住這套公寓的人。她三十來歲，有著細膩的皮膚，我下樓時曾經與她擦肩而過，她的眼睛很大，是那種做過雙眼皮手術的眼睛，但這些並不引起我注意，當一縷從樓梯上射過來的光線照在她脖頸上時，我看到了那串性感的骨飾項鏈。

現在我坐在陽台上，鄰居家已經搬走了，他們的小女兒不可能再敲開我的門，但一個新的陌生的居住者的到來卻使我感到新奇，一個戴著骨飾項鏈的女人，我分不清楚到底是那串項鏈本身是性感的呢，還是她的脖頸本身就是性感的。總之，她不是一個未婚女人，而是一個單身女人，在本世紀末進入二十一世紀初之間，單身女人的世界越來越寬廣，然而，她們的世界又是暖味的，如果沒有暖味，就不存在她潔白脖頸上的那串性感的骨飾項鏈，簡言之，只有在生活中潛伏著暖味不清的故事的女人才會為自己的脖頸尋找到最適合的項鏈，而這個女人很顯然已經尋找到了最貼切的項鏈。

她搬進屋的那些傢具在我上樓時堆集在門口，有一張桌子擋住了我的門，她說了聲對不起便朝著裡屋叫道：「肖，請你來幫幫我……」於是，我就這樣看到了肖，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跑出來，他只說了聲對不起便幫助她一起將那張擋住我門的桌子搬進了裡屋。我嗅到了肖身上發出的汗味，他大約已經上了好幾趟樓，流了許多汗水，能夠這樣積極地為這個女人做事的男人，肯定是她的好朋友或者是情人。也許她的那串性感骨飾項鏈就是為這個男人而配戴的。

我站在陽台上，我天生是一個觀望者，我站在別人看不見我的地方，為自己的謎語揭開幕帷，我想起了羅伯·葛利葉對一個女人的描述：「這微笑似乎是難以形容的、遙遠的、不穩定的、短暫的和不重要的秘密的反映，也許是天真無邪的微笑，也許是同謀共犯的微笑，沒有實在意義的微笑。」

現在，我的鄰居換成了一個陌生女人，她脖頸上那串骨飾項鏈吸引了我，我似乎能夠感覺到她那串項鏈發出的信號。

肖是頻繁出現在她生活中的男人，我在樓下碰到過好幾次肖，然而，肖似乎並不是她的什麼人，晚上很少見到肖來敲門，有一次我在我的客廳聽到了肖的聲音：「姐姐，你在家嗎？」那天下午肖並沒有叫開門，他叫她為姐姐，那麼，肖就是那個女人的弟弟。其實我知道，她根本沒出門，我看見她坐在陽台上吸煙，她很慵倦地披著秀髮，連肖叫她也不開門，那麼，她是在等另一個男人。那個人會是誰呢？

可以看清楚她脖頸上的骨飾項鏈緊貼著她的肌膚，從現在開始，她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她似乎已經睜大了雙眼不相信那個男人會來赴約了。就在這時她松馳著神經，似乎想把那串項鏈從脖頸上退下來，她聽到敲門聲時，我也聽到了敲門聲，對這個戴骨飾項鏈的女人的興趣使我全身放鬆了，我似乎已經進入她的客廳，看到了那個男人進屋，她關上門，她並沒有撲進那個男人的懷抱，她開始說話了，我還是這麼清晰地聽見她在說話。她站在那盞落地檯燈的光影中，由於光影是黃色的，她的蓬亂的秀髮似乎也變成了黃色，她說：「你把我需要的武器帶來了嗎？」「對不起，武器還未帶來，我的朋友還沒有回來……」「我已經付過你預金，三分之二的預金，你知道，我多麼需要那武器……」她背轉身去，她的腿稍微彎曲，他們的關係只是買賣的交換關係，她付給他預金，而他將武器帶來。

我看見她那沙啞的嗓音變成了一種武器，那是她為之渴望的武器，那是使我無法想像出沒有張開也沒有合攏的扇形的武器，不對，那一定是冰冷的武器，像電影中的武器：尖利的刀鋒晃動了幾秒就已經戳穿了一具人體，而冰冷的像嬰兒的手掌一樣張開的玲瓏的微型手搶已經替代了離我們的記憶和恐怖越來越遠的左輪手槍，除此之外，我就再也無法設想別的刺激我感官的武器了，對此處的訪問使我知道了住在這房間里的女人，那個戴著骨飾項鏈的女人正在等待著一種武器。

她又剩下一個人了，那個男人並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弟弟肖，她送走了他，他並沒有把武器給她帶來，那似乎是她在這個夜晚期待之中的最為斑斕的色彩。

門砰地被她所掩上的那一刻，她並沒有看見我的存在，因為我的存在並不是我的身體，我並沒有創造奇蹟讓身體穿越過牆壁來到她的身邊，我也並沒有藏在她兩扇已經合攏的玻璃屏風的另一邊，但我的嗅覺、我的視線卻進入了這個戴著骨飾項鏈的女人的空間，瞧，她退下手腕上的在變色中閃爍著一層銀色的手錶，她端了一把椅子坐在穿衣鏡前，這是一道雪白的光，她被光輝照著，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她伸出手去托摸著那條脖頸上的骨飾項鏈，事實上，她看上去很有味道，有點像國產片中的那些女特務，她的眼睛下潛藏著陰謀，噢，陰謀，能夠用一雙眼睛潛藏陰謀的女人，她肯定受到過陰謀的傷害或者說陷害。

現在，她並沒有將那根骨飾項鏈退下來，她緩緩地離開了穿衣鏡，她的嘴角有一絲只有我可以看得見的微笑，她開始脫下那件睡衣似的長裙，她變得赤身裸體了。我知道，這個情景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我便離開了，我像一支箭簇脫離了這個女人的空間，我深知，因為那個男人沒有將她的武器帶來，這個女人今夜的生活便是沐浴、睡眠和夢中的記憶。

趁她進入浴室的那一刻，我已經帶著我的嗅覺和視線離開了她的空間，這時我才發現，夜已經深，我同樣也脫下我的衣裙，進入了沐浴液的泡沫中，在泡沫中我問自己：戴骨飾項鏈的女人為什麼需要一件武器呢？

眾所周所，攜帶武器除了自衛之外也是為了殺人，在我眼裡，那些攜帶武器出入於生活場景的男人和女人更多的是為了尋找仇敵。

總而言之，一個住在隔壁的女人戴著骨飾項鏈，她今晚並沒有得到她所需要的武器，這使我開始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每當聽到腳步聲，我總是想：也許是那個男人給她送武器來了。這當中，肖來過三次，他確實是她的弟弟，匆匆忙忙地停留一下就走了，我跟蹤過肖，他在一家啤酒廠工作，單位在郊區。

現在，除了肖之外還沒有任何別的人敲開過她的門，她似乎也沒有別的朋友，而且很少出門。我知道，她的生活是為了等待，起碼這一段的生活是為了等待那個男人給她送武器來。人的慾望加劇了這種生活的意義，但為了等待她的武器，難道別的生活就遠離她而去？

事實上，她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當她獨自一人穿著白色絲綢睡衣在屋裡走來走去時，她會用纖長的手指托起一隻咖啡杯，她的眼睛並不深黑但有一層褐色，她喜歡喝咖啡，並且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天啊，那些濃咖啡，沒有放糖片的濃咖啡會使她的神經如何地清醒，是的，她需要自己變得清醒起來，因為她每時每刻都在等待之中。

直到那天黃昏降臨，那是一個怎樣的黃昏，她的軀體被玻璃窗外的暮色籠罩著，就在暮色將她的手臂和脖頸染成金黃色時，她的軀體開始躁動起來了。

似乎這就是她的本能，她已經感受到了那個送武器的男人此刻正在路上，那個男人騎著摩托車穿過暮色正在向北賓士而來。她的深藏不露的陰謀在暮色之中敞開著，她坐在沙發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門外的腳步聲傳來，那是一個穿著黑夾克的男人的腳步聲，那是一雙穿四十三碼的男人的腳步聲，就在他的手敲門的那一瞬間，這個戴骨飾項鏈的女人猛然站了起來。她奔向門，她似乎已經從躑躅街頭的風景中走回來，現在，打開門的風景才是她所有的風景，在她猛然間向前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她的瘋狂。

他提著一隻箱子，他不像上次一樣空手而來，他手中那隻黑色的箱子對於她來說意味著實現陰謀的快樂，我看見了她的迫不及待，看見了她的瘋狂在他打開箱子的那一瞬間暴露無餘。

裡面有一支手槍，這正是我所想像或預料中的，雖然光線半明半暗，但我已經看到了那支微型手槍。

我確信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空隙和陰雲黑夜之中監視我的生活，而我也在監視他們的生活，我此刻正在監視戴骨飾項鏈的女人從箱子里拿起了那把槍。那把黑色的微型手槍，為什麼會讓她滋生快樂……為什麼？

箱子里還有一顆顆子彈，這並不是我一生中唯一看見的子彈，然而，這些子彈的顏色卻與這個身體柔軟的女人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站在她身邊的男人正在教她如何使用槍，他將三顆子彈推進槍膛，他說：你放心，這些子彈射出去不會發出聲音。她真是天才，她很快將子彈退過來，她已經在幾秒鐘內學會了操作那把微型手槍的技巧。

直到那個男人提著箱子走了以後她仍然在笑，一隻木盒中裝著子彈，她開始撫摸著那把槍並把槍對準牆壁，一切都像電影中所展現的一樣。她張著雙眼，但這似乎還不夠，我看見她放下槍，直奔她的廚房，沒有多長時間她已經拿著一張放大的照片過來了，她用圖釘將照片固定在客廳的牆壁上。

一張男人的照片，這個男人的肖像看上去極其英俊，我現在弄清楚了，這個男人的肖像是她射擊的對象，可以設想她對這個男人的仇恨，但她又為什麼要仇恨這個男人呢？她戴著骨飾項鏈，她冷冷地注視著被圖釘釘在牆壁上的照片，那個男人臉上沒有表情，但他的目光似乎很堅強。

她將槍口對準肖像，這種場景讓我感到恐怖，同時也讓我看到了她的右手在顫抖。正在這時肖在外面敲門，肖很顯然又從啤酒廠趕來看他的姐姐來了，她迅速地抓起一件大衣裹起了那把槍連同木盒裡的子彈放進了衣櫃。

戲劇被她藏起來了，肖一進屋就感覺到了她的眼神，肖說：姐，家裡人都在找你，只有我知道你在哪裡，母親急壞了，我想你還是回家住去吧！另外，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訴你，楊松就要結婚了，你就忘了他吧！

突然間似乎有一隻鳥兒飛進屋又飛出了窗口，我已經站在戲幕之間看清楚了戴骨飾項鏈的女人的陰謀，楊松就是牆壁上的那個男人，也許是楊松拋棄了她，所以她要用手槍射擊他。但情況突然急轉而下，肖看見了那幅肖像畫，肖說：姐，那是誰的照片？

（節選自短篇小說《戴骨飾項鏈的人》，收入《海男短篇小說自選集》，2012年10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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