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為什麼會早死?
早死的詩人很多,所以外國有句話,叫「詩人活不過三十歲」。
不妨列舉一些耳熟能詳的:
1.賈誼(32歲)
2.曹植(40歲)
3.王勃(27歲)
4.陳子昂(41歲)
5.李賀(26歲)
6.李商隱(45歲)
7.李煜(42歲)
8.納蘭性德(31歲)
9.徐志摩(35歲)
10.顧城(37歲)
11.海子(26歲)
12.裴多菲(26歲)
13.濟慈(26歲)
14.雪萊(30歲)
15.葉賽寧(30歲)
16.萊蒙托夫(27歲)
17.葉賽寧(30歲)
18.馬雅可夫斯基(37歲)
19.普希金(38歲)
20.西爾維亞·普拉斯(31歲)
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當代的,都有。有些是生病死的,有些是被人弄死的,還有些,乾脆自己找死。比較有名的是美國的女詩人普拉斯(Plath),自殺了幾次,終於成功。另外有些詩人,不知怎麼回事,「意外死亡」了,譬如徐志摩坐飛機掉下去了,譬如雪萊被海水淹死了,譬如普希金和人決鬥死了。「天妒英才」,每次談到這些詩人的死,我們都不由得這樣感嘆。
其實不光是詩人,畫家、音樂家,也照樣活不長。畫家系列中,馬薩喬活了27歲,揚斯活了35歲,帕提尼爾39歲,波寧頓27歲,拉斐爾和梵高這兩位巨星都是37歲時就匆匆告別了人生。有人統計了下,西方著名的畫家中,大多沒活過40歲。至於音樂家,也好不到哪裡去。天才的莫扎特就只活了35歲,據說是突然發熱死的,也有人懷疑他是被毒死的。其他天才而又短命的音樂家有舒伯特(31歲)、肖邦(39歲)、比才(37歲)、門德爾松(38歲)、貝里尼(34歲)、施特勞斯(45歲)…… 中國的短命音樂家中,最著名的是冼星海(40歲)和聶耳(23歲),後者在日本游泳時溺水而亡。
這樣列舉下,挺恐怖的。如果真是這樣,誰還去寫詩?誰還去畫畫、作曲?
有人對上述數據表示懷疑,說更多的人活得好好的呢,你這是以偏概全、聳人聽聞。
可是,真相,哪怕只要露出一點點,也夠你目瞪口呆的了。
如果想要活命,也許只有換一種職業,譬如搞哲學,譬如搞中國的書法、山水畫,再譬如搞歷史的研究。據說錢鍾書先生當年寫了《圍城》後,焦慮了半天,最後決定放棄創作,改做學問。我們是否可以偏執地認為,他這樣做是為了活得長一點?
是的,一旦你做了與學問(或者叫「研究」)相關的職業,你就有可能長壽。比如楊憲益,煙酒女人,一樣不少,可他照樣活到了90多歲,主要原因是他搞翻譯,搞文學研究,而不是搞文學的創作;再如陳寅恪,雖然在「文革」期間被整過多次,最終還是活到了79歲,在那樣的環境中,也算是個奇蹟了;還有一個令人羨慕的例子就是北大的哲學系,據說在那裡,90歲以上的教授就有十多位,85歲以上的更是比比皆是。我們不妨再列舉一些人名:
1.孔子(72歲)
2.沙孟海(92歲)
3.錢鍾書(88歲)
4.季羨林(98歲)
5.張大千(84歲)
6.周輔成(98歲)
7.馮友蘭(95歲)
8.梁漱溟(95歲)
9.張岱年(95歲)
10.黃賓虹(90歲)
11.齊白石(93歲)
12.劉海粟(98歲)
13.康德(80歲)
14.羅素(98歲)
15.柏拉圖(80歲)
從以上數據中,我們似乎可以馬馬虎虎得出一個結論:搞藝術創作的(詩歌、音樂、繪畫),大多活不長,即便你身體好好的,你也會因為某件事想不開而滅了自己,譬如海子、顧城;或者即便你身體好好的,心理也健康,可是命運捉弄人,你早上一出門就意外出事了。而搞與「學問」相關的,卻大多可以頤養天年,即便你的一生照樣充滿艱辛。
較真的人會提出至少以下兩個問題:
問題一:為什麼外國的詩人短命,中國的詩人長壽?(畫家音樂家同理)
問題二:「詩人短命」的緣由何在?
第一個問題,原因很簡單:中國傳統的詩詞(包括繪畫、音樂),到了當代,已經算不上「詩歌」了,只能算作「學問」的一種,不需要動用你洶湧澎湃的感情(如果你寫的是現代詩,比如像徐志摩聞一多朱湘啥的,那就不一定了,你可能照樣活不長)。
第二個問題就複雜了。我曾組織學生討論過這個問題,答案琳琅滿目。網上也有不少朋友對此感興趣。思考的結果,大約是如下幾種觀點:
1. 詩人大多生活困頓;
2. 詩人要麼憂國憂民,要麼意氣用事,心理承受力差;
3. 詩人喜歡喝酒,夜夜笙歌,風花雪月,嚴重影響身體;
4. 詩人胡言亂語,到處樹敵。
但凡種種。總之,詩人是孤獨的,哪怕自稱「海內存知己」。對於詩人的早死原因,海子曾有過精準的表達:
屍體是泥土的再次開始
屍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著疲倦、憂傷和天才
這話的意思是說,詩人的「死」,其實是另一種的「生」,而且你要是不夠「天才」,你還得不到這種「生」「死」的待遇。這多少與德國的浪漫主義哲學唱同一個調子。
事實上,不管將來是哪種死法,詩人們在他們的日常作品中,早就暗暗地、陸續地透露出生命必然走向終結的秘密——
曹植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基本上預示著他被人猜忌、被人迫害的日子,就像後來的李煜那樣,本來就活得膽戰心驚,還手癢,弄一首《虞美人》讓當朝的寶寶不開心;王勃才氣過大,短短几年就趕上了人家一輩子的成就,老天還會讓他活下去么?至於納蘭性德,如果我們觀察他的作品,會發現有一種濃郁的「苦情」,唉,鬱結不化,何來長命?徐志摩、海子和顧城的狀況與王勃類似,無非是老天讓他們的死法各不相同罷了。海子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路過來,只有「明天」沒有「今天」,可見他終有一日會通過死穿越到「美好」的未來;最令我心悸的是顧城,他那首《墓床》,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
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願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寫到這裡,我發現自己也跟著鬱悶、跟著糾結了。還好,我的詩歌創作,基本上限於學生時代,一旦上了年紀,便馬上主動「散文化」,雖然我無論是詩歌的創作還是散文的寫作,都是勞而無功。北島年輕時的詩歌,振奮了整整一代人,後來他去美國研究詩歌翻譯詩歌教授詩歌,「懂」詩歌了,但他的作品已經再無振奮人的力量了;蘭波寫作詩歌時,也就16~19歲光景,後來因為與魏爾倫經營同性戀不順利,就漂泊天涯,甚至做起了軍火生意。據說他退出文壇,是因為他相信他已經實現了他能做的一切。
(蘭波與魏爾倫,圖片來自網路)
於是,我們對詩人的「短命」又有了一層新的理解:短命的不僅是詩人的物理生命,也是他的藝術生命。現在,如果你要反駁我,問郭沫若、艾青、臧克家、鄭敏他們為什麼能活得長,我會反問你:他們後來還寫詩歌嗎?他們後來寫的「詩歌「還是詩歌嗎?
從某種意義上講,詩是年輕人的事,詩人之所以短命,是因為他很難永葆青春。但詩歌本身卻是永恆的,會對人類的精神產生經久不息的力量。
只要還有人呼吸,眼睛能看見,
我的詩就活著,使你生命綿延。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18》,顧子欣 譯
據說,蘇富比資深主管及前《古董巡迴秀》專家菲利普胡克(PhilipHook)曾說,短命的藝術家作品更富有價值。按照他的意思,有助於提高藝術家價值吸引力的「包袱」包括浪漫的愛情故事、反叛歷史、擁有一位迷人的靈感女(男)神,或是為人癲狂甚至英年早逝。這樣的商業化價值判斷的確腦殘得可以,不過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向了一種現實。
而我們卻分明發現,當「長壽」的「詩人」們紛紛以犧牲詩歌本源為代價而獲取他們在政治、經濟、社會上的安全感時,「短命」的詩人們,卻用他們全部的光和熱,創造了最能體現詩歌生命的自由和力量,並給予後來者一種美,一種信心。
那是說,有這樣的世界,
我可以對它施加自治的命運?
有被我用符號的腳鐐拴住的時間?
有在我指揮下永恆的生命?
寫作的歡樂。
保存事物的機會。
對必死之手的復仇。
——辛波絲卡《寫作的歡樂》,黃燦然譯
2018年6月3日


TAG:思想別裁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