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嬤，她跳河了

大嬤跳河死的地方，隔了一年，又有人於那淹死了。

至此，那地便像是中了毒咒一般，隔幾年，死一個。

（1）

記憶中，大嬤住在一間像被煙熏過的磚房裡。

這房子在雷雨天，還曾被雷劈過。只有在日上中天的時候，才能從密密麻麻的屋子縫隙里透進幾縷陽光，所以屋子裡整天陰氣森森的，而大嬤的其中三個兒子和兒媳婦，還有幾個孫子，就湊合著住在這籠子里！

我很少出門，即便她家就在我家背後，也很少與大嬤碰面。大嬤人很和善，滿足了我對好人變老後所有樣子的幻想。每當我經過她家門口，她都會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點零嘴，慈祥地笑著說:「秋仔，過來，拿著。"

一開始我還有點害羞，不敢上前拿，都是她走過來撐開我的口袋，放進去的。後面次數多了，我就敢自己上前拿了。我媽偶爾撞見，就責怪我沒有和大嬤說謝謝。

她有四個兒子，女兒有多少個，我卻記不清了。大兒子華源，有一個精神有問題的老婆，我記事起，她老婆就瘋了。華源很少管她，除了中午、晚上捉她回來吃飯外，連澡都懶得幫她洗。衣服破破爛爛的，頭髮甚至因為過長、沒洗，捲成了團，而皮膚，則呈現多年沒洗的油墨色，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惡臭味。很難想像以前大嬤走路穩當的時候，，幫她洗澡，喂她吃飯情境。

（2）

二兒子大炮，是四兄弟中活得最好的一個，娶了個比她年輕5歲的老婆。也是村裡第一個把屋子裡外都裝修貼上瓷片的人。偶爾聽父親提起大炮叔的發家史:據說是在東莞和別人合夥投資開小店時，半夜拿了開小店的所有錢，偷偷跑回來的。

我小時候愛睡覺，田壟上、馬路邊、小巷子里……能躺下個人，舒服睡覺的地方，我都睡過。為此，我每次回老家，自然而然的都會受到母親的一番調笑。

大炮叔家，位於村裡的迎風坡，且門口地面被水泥覆蓋過，冰冰涼涼的，夏天一到，那就成了我的睡覺聖地。

他呢，每次我來都不趕我，挺著個大肚腩，笑嘻嘻的。我一躺下，他就晃悠悠的搬個椅子在我旁邊坐著，和我嘮嗑家常。開始第一天去他家門口睡的時候，我是有點怕的，怕他拿掃把趕我。後面去多了，他遠遠的看到我來了，還會揮手招呼我說:「牛角佬，又困了？哈哈哈……來睡這，我剛用掃把掃過了。」說著便用手指，點了點他坐著的椅子旁的空地上。

大炮叔雖然因為分家，搬出去那間煙熏屋，另起了一間4層樓高的房子，但是依然很照顧大嬤。每逢佳節，或者煮了好吃的，都會扶大嬤去他家吃。

我如果在大嬤剛從大炮叔家吃完回來的路上撞見了，都會問她:「大嬤，今天又在大炮叔家吃了什麼啊？好吃嗎？」大嬤這時候，就像嘴裡灌了蜂蜜一樣，用臉上皺紋開出一朵朵最好看的百合。拄著拐杖的手，在空中比劃，吃了烤雞，醬鴨，牛肉……而聲音更是因為激動，變得吐字不清。

（3）

三兒子大東，長得不高，但是很胖，像極了一條胖冬瓜，娶的老婆是外省的，兩口子一年到晚都在外面賺錢，回不了幾次家。兩個兒子，就放在家裡，由他哥華源養著。

華源對他們很好，因為他本身沒有兒女，便把愛傾撒在這兩侄子身上。每逢趕集，我都能看到他早早地騎上那80、90年代特流行的鳳凰牌雙杠自行車上街，買好吃的回來給他們倆。可惜，這兩人卻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經常和他伯吵架。

有一次，我路過他家門口，看到他們倆兄弟把他伯按在地下，嘶吼著:「服氣了沒有？老東西，怕你啊！」三個人的衣服都撕爛了，渾身上下沾滿了灰塵。我想上前拉開，剛走上前兩步，就被騎在華源肚子上的大魚紅著眼瞪了回來（兩兄弟，大的叫大魚，小的叫小峰）。

幸好後面村民們，聽到聲響，趕過來撥開了他們三個。我擠在人群背後，不敢向前。透著人群的縫隙，看著他伯哀莫大於心死的眼神，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大嬤行動不便，過了好久才走到，她擦著眼淚，面對著人群，訴說著家門不幸，是自己沒教好兒孫。人群里，年事高的老嬤嬤，出來扶了她下去，這件事才逐漸平息。

後來，從我們村的一個長舌婦口中得知，是兄地倆想買遊戲機，問他伯拿錢，他伯不給，吵了幾句，才打了起來的。

（4）

四兒子，大貴，卻是個可憐人。老婆趁他外出打工，跟人跑了，獨留一個四歲大的兒子。為什麼跑呢？我想估計是待在這家裡，生活沒了盼頭吧！

老婆走後，大貴可謂是又當爹又當媽的。去田裡幹活，山上砍柴、放牛，都捎著他兒子，形影不離。我那時方九歲，看著也是心有戚戚然。每當我口袋有零食的時候，都等到他和他爸干農活回來，分他一半。

他嘴很甜，一看到我，就跑過來哥哥的叫著，他爸就站在遠處，笑咪咪地看著，用眼神表達對我的感激。後面又過了兩年，孩子六歲，可以上幼兒園了，大貴就將他帶著，外出打工，上班就放在幼兒園，下班再接回工地。以至於這小子，每次回來都跑來和我說:「哥，我爸可厲害了，那麼高一棟樓，都是我爸建的。」邊說邊做著誇張的手勢，比劃給我看。

而大嬤也在這一年裡，很「」突然」的死了。

那天中午放學，我和他的兩個孫子大魚、小峰賽跑誰先到家。到了村口石拱橋，發現一群人，圍著一張草席站著，依稀可以看到草席上躺了一個人。石橋、秋風、群人、草席、氣氛是說不出的詭異。

人群好像察覺到這邊的動靜，背看過來，方看清是大嬤四子，而躺著的好像就是一貫最是寵我的大嬤。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淚水止不住的打轉。大東把兩兒子喊了過去，很出乎意料的，他們好像都哭了，包括那大魚和小峰。

（5）

晚飯，餐桌上母親叮囑我，這兩天不要再往大嬤家裡跑了，說是死人出殯，小孩子看不得。我喉嚨硬咽，嘶啞著問母親:「媽，大嬤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死啊？她昨晚，還送我糖呢。」

母親嘆了口氣，神情悲戚，放下手中的筷子，撫摸著我的頭說:「唉～人死如燈，誰能想到大嬤就跳河了呢？雖然聽說是她三媳婦和她因錢的問題而吵架跳河的，但究竟是不是這樣，媽媽就不知道了，吃完，洗個澡就趕緊睡吧。記住，今天晚上聽到任何聲響，也不要打開窗戶看？也不要管，知道嗎？這幾天，也不要叫大魚，小峰兄弟倆去上學了，你自己去就行了。」

我沒有管母親說了什麼，只知道晚上的夢中，依稀聽到大嬤和我道了聲再見。

大嬤跳河死的地方，隔了一年，又有人於那淹死了。至此，那地便像是中了毒咒一般，隔幾年，死一個。而大嬤四子，華源的瘋老婆跑了；大東因為蓋新房，欠了一屁股債，每逢年關，都有人開摩托車來堵門口；大貴沒有再娶；活得最好的大炮，也落寞了，錢花完了，沒之前的神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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