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的人生與碎片的歷史
作者:谷立立
想來,朱利安·巴恩斯手中必定握有一份長名單,否則他不會醉心於這樣的場景:某一天,在天堂的某個大廳,一場盛大的圓桌會議如期而至。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小說家、藝術家齊聚一堂,追憶舊事,暢想未來。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消弭了種族、派系、政見、年代的高峰論壇,遠遠脫離了現實的羈絆,直接上升為精神的交鋒。如果把名單無限擴大,就會有更多人物囊括其中。他們不一定有紮實的文學背景,但必須是有故事的人;他們不一定有驚世駭俗的壯舉,但肯定是巴恩斯的英雄。
那麼,這份龐大的英雄名帖怎麼少得了肖斯塔科維奇的大名?2017年恰逢肖氏110周年誕辰。很多時候我們談到他,就像是在談論某個悖論。他是當代最負盛名的音樂家,是聯合國國歌的曲作者,也是備受爭議、詬病的焦點;他是世人讚賞的英雄,更是不被待見的懦夫。也許是聽到了太多質疑的聲音,於是有了《見證》。1979年,這本由肖氏口述、伏爾科夫整理的傳記正式出版。猶如投入平靜水面的一粒石子,一時之間激起了太多波瀾,更觸動了巴恩斯敏感的心。40年後,他提筆寫就《時間的噪音》,只為惺惺相惜,重提肖氏充滿悖論的人生。
《時間的噪音》,[英]朱利安·巴恩斯著,嚴蓓雯譯,譯林出版社出版
描寫一個人的一生,最難繞過的是時間。書如其名,《時間的噪音》寫的是時間。巴恩斯不遺餘力地展現作曲家悲劇性的一生,更透射出特定年代音樂的價值。都知道對一個作家最好的評論,是說他的作品深具哲理;對一位音樂家最好的評論,是說他的音樂激起了聽眾的共鳴。作為純粹的音樂家,肖氏的藝術觀也是純粹的。他當然相信藝術的存在,乃是因為作品本身的感染力,而不是人為添加的額外因素。
偏偏,世界為他提供了另一種答案。他同輩的作曲家都被期待著「像礦工一樣提高產量」。就像是某種商品,藝術消解了最寶貴的藝術性,無需展示作曲家的心聲,唯一的價值是和煤炭一樣燃燒自己、溫暖他人。既然註定是商品,那就少不了貼上商標、放上秤盤逐一過磅。可惜,肖氏的作品從來不是合格的暖寶寶,它甚至不能發光發熱,倒像是偷工減料的殘次品,集「鴨子的叫聲、野豬的呼嚕和瘋狗的犬吠」於一身,與「真正的藝術、真正的科學和真正的文學」背道而馳。
有了如此差評,肖氏再也不能「我手寫我心」地去創作他的作品,反倒要承受命運的戲弄。《時間的噪音》始終重複著一個句子:「人無法逃避命運。」命運並沒有帶給他太多驚艷的瞬間,更不存在任何轉機,它永遠重複著相似的調子,直到把英雄變成懦夫。這該是多麼後現代的人設啊,巴恩斯恰恰是拿捏後現代的好手。彷彿一部由黑、白、灰三色組成的紀錄片,《時間的噪音》在肖氏內心循環遊走。本以為巴恩斯會依循時間線索,沿肖氏的人生重走一遍,可他偏偏願意用跳躍式的回顧、蒙太奇的片段,去還原他的英雄。如同在擺弄一幅構思精巧的拼圖,誰也不知道巴恩斯的下一步將要走向何方,更不知道等待肖氏的究竟是什麼,唯有把一切交給無所不能的時間。
是的,時間。肖氏一生篤信閏年,於是就有了三個閏年的分章,分別代表肖氏人生的三個時段。1936年,不滿30歲的他因歌劇《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招致非議,於是提著行李箱,夜夜站在電梯門口,等待無常的命運。12年後,這位被當作「懦夫」來談論的作曲家,奉命前往紐約參加世界和平大會。期間,他當眾抨擊仰慕已久的斯特拉文斯基,默默忍受西方同行的詆毀。最後一個12年,肖氏的人生之路已臨近終點。就算身為後輩仰慕的大師,他仍然對前事耿耿於懷,不肯輕易饒恕自己。
如何評價這種人生?是英雄,還是懦夫;是榮耀,或是恥辱?巴恩斯聰明地選擇了迴避。他自稱「反諷作家」,這代表他的寫作,無論是有感於作家、音樂家生平的小傳,還是基於歷史的戲說,都帶有強烈的反諷。不過,巴恩斯並不憎恨懦夫。在他的詞典里,「懦夫」並不意味著軟弱,反而比勇氣更為可貴。顯然,他更願意化身為肖氏腳邊的行李箱,去解讀它主人內心的嬗變,就像《福樓拜的鸚鵡》里那隻無所不能的鸚鵡。事實上,誰也不能否認肖氏音樂上的造詣,更不能說他是個懦夫:他把他的全部勇氣都給了音樂,留給自己的只能是怯懦。
《時間的噪音》註定不會是一部尋常的傳記。巴恩斯再次顯露出「成熟作家」的全部特質。他牢牢抓住歷史的鋼絲繩,幾度收放,就將肖氏的一生完好地展現而出。借用音樂的品級來說,《時間的噪音》是無損的,既無損於世界給予肖氏的榮耀,亦無損於時間製造的噪音。當然,誰也不能指望從小說家那裡找到真正的歷史。可巴恩斯偏偏要說,小說也是歷史。因為虛構小說與紀實傳記並不矛盾,就像同一事物的陰陽兩面。當「不完全的記憶」與「不充足的記錄」猛烈相撞,就是見證歷史的時刻。《時間的噪音》的確是做到了。(谷立立)


※中國科學家嘗試到月球背面探索宇宙「黎明時代」
※湖北15位政府「一把手」代言!他們心中的城市名片是啥?
TAG:光明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