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壽平:我想我們都誤會了王時敏
關於南田先生與西田主人的相交神往,傳奇之處,潸然淚下之慟,應不亞於任一瓊瑤劇本。筆者嘗想,究竟何等人生際遇與情懷,可讓兩個未曾謀面之人,如此長久心心相惜,不亞伯牙子期?
南田先生,即惲壽平,常州畫派之開山祖師,開創沒骨花卉畫的獨特畫風。
惲壽平(1633-1690)
西田主人,則是王時敏,「四王」第一代人,王翚、吳歷及其孫王原祁均得其親授,為一代畫苑領袖。
王時敏肖像(1592-1680)曾鯨作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
此二人年齡雖相差逾四十,且未見面,然彼此卻書信不斷,所謂忘年之交,大抵如是。
1680年夏日,惲壽平與王翚相約同赴太倉拜謁王時敏,以償夙願,怎料竟逢王時敏病危彌留之際。直到三日後,惲壽平與王時敏才得以在病榻前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見到神往已久的惲壽平,王時敏大喜過望,淚眼婆娑,不禁喃喃道:前夜裡還夢見你和王翚前來探視。
如果不是天不假年,這對亦師亦友的知交,相逢之餘當如何互訴心腸,無奈人有旦夕禍福,二人初次見面竟成永訣。「回身尚擬披衣起,老眼朦朧拭淚看」,此等場景如何不叫人動容傷感。
數日後,王時敏駕鶴西去,惲壽平十分悲痛,作《惲南田哭王奉常》詩二十四首紀念之。
《惲壽平哭王奉常斷句二十四章冊》
26×36.5cm(9)約0.8平尺每幅
中貿聖佳2018年春拍
出版:
《南田墨妙》(南田挽煙客詩墨跡)民國珂羅版影印本
著錄:
1、《穰梨館過眼錄六十卷一續十三卷》
2、《甌香館集/十二卷/附補遺詩畫跋附錄各一卷》,1864年
3、《柏巖感舊詩話/三卷》卷一第七頁,約1927年出版
4、《續修四庫全書》第1065冊,王奉常書畫題跋,上海古籍出版社
5、《惲壽平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
《惲壽平哭王奉常斷句二十四章冊》
26×36.5cm(9)約0.8平尺每幅
中貿聖佳2018年春拍
說明:
本冊諸仲芳珍藏《南田挽煙客詩墨跡》冊頁,逸六首。冊中王遵扆一跋詳述逸六詩原委,並於開頁補錄。此冊為「穰梨館」舊藏,顧廷龍題首「南田墨妙」,葉景葵題「南田挽煙客詩墨跡,仲芳先生珍藏」,後跋有王遵扆、王俊、穰梨館後人坦率居士等。
冊頁中,惲壽平亦提到二人神交及見面之事。
1、「先生於到日疾作,卻後三日,始於石谷見先生於床笫間,猶雲前夜夢兩君過我。」
2、「壽平與先生聞聲相思十有餘年,未償一見之願,今夏始獲登先生之堂。」
石谷即王翚。惲壽平與王時敏之間的交遊,離不開至交王翚的引薦,王時敏也曾多次寫信要王翚邀請惲壽平,只是因系列變故一直不得成行。後世將三人同列名於「清初六大家」,迄今引為佳話。
王時敏對惲壽平多有提攜,如冊頁中提及「先生以扇寄南田屬寫生」,即是王時敏見惲壽平所繪沒骨花卉,頓覺別開生面,有耳目一新之感,才寄南田扇頁屬寫生。事實上,以王時敏當時畫壇領袖的身份,「屬寫生」之事,對於尚未成名的惲壽平可謂殊榮。
然論及王時敏與惲壽平相交,除了王翚的推薦以及對惲壽平才華的賞識之外,更多的應當是心靈上的共鳴,蓋因此二人皆有濃重之前朝情結。
王時敏「降清」
如王時敏,很多人對他投降滿清頗有微詞,認為其氣節有失,筆者以為不然。
王時敏出身於官宦世家,祖父王錫爵為科舉榜眼,官至明萬曆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父親王衡也是榜眼及第,官至明翰林院編修。
長輩以科舉入仕,四書五經當瞭然於胸,尤以《春秋》中「尊王攘夷」之大義,應是十分推崇。「父子榜眼」這樣的家庭背景,王時敏從小自然也耳濡目染,德行不至有虧。
百善孝為先。以孝行而論,父王衡病故,王時敏悲痛萬分,以至咳血,竟綿歷年余,差點死亡,由此可見,王時敏必為至情至孝之人。
可是這樣一位孝子,為何會「出城迎降」,據汪曾武《外家紀聞》載:
「太常公遭明思宗之變,國祚已斬,宗社為屋,清軍南征,將至太倉,郡人倉皇奔走。吳梅村與太常商議曰……太常知時勢之不可回,涕泣語眾曰:『余固大臣之後,死已恨晚。嘉定屠城,前車之鑒。吾寧失一人之節,以救闔城百姓。』梅村相與大哭,聲震數里。議遂定,而清軍已至,遂與父老出城迎降。」
嘉定屠城
作為世受明朝皇恩的大臣之後,彼時王時敏之心當受何等煎熬。祖父王錫爵當年成功挫敗倭寇入侵的光榮,使得他更是懺愧。可是此時明王朝腐敗黑暗,大勢已去,而滿清勢又如破竹,「嘉定屠城」歷歷在目,王時敏能做的,竟只有捨棄自身氣節方可解救全城百姓。
以至於在七十大壽時,王時敏還在自責,「偷生七十愧遺民」,應是其內心的真實想法。所以歸順後的王時敏,寧願「典衣鬻器」度日,也沒有入仕新朝,而選擇離群索居,縱情詩文書畫,以得心安。
惲壽平抗清
面對國破山河,惲壽平的選擇與王時敏並不相同。
惲壽平本為武進世家子弟,天資聰慧,上口即能解義,八歲能詠蓮花成句,年僅13歲時就跟隨父親惲日初參加南明隆武政權的抗清鬥爭。
世家子弟
惲壽平的家族,多是有節操志士,除了父親抗清外,堂伯惲本初淡泊名利,棄官歸隱,另一堂伯惲厥初,任湖廣按察使亦帶兵參與抗清運動,堂叔惲於邁明亡後棄官遁入空門,四處雲遊。祖上「精忠報國」的思想深入其骨髓。
1648年,抗清過程中,在建寧一役,惲壽平的大哥戰死,父親因出城求援而躲過一劫,然了無音訊,二哥則從此下落不明,而年少的惲壽平則被俘,成為奴隸。
建寧抗清
被捕後,惲壽平竟因機緣巧合,成為清軍閩浙總督陳錦的養子。此事在後來惲壽平的詩文中有所提及。原來,建寧城破後,城中有一青樓歌舞伎被陳錦收留。而後總督夫人想打造一些首飾,而對畫師所畫的首飾圖樣,又不滿意。歌妓知曉惲壽平畫藝出眾,便推薦與她。
總督夫人見到年少的惲壽平「丰神俊朗、進退從容」,又人品出眾,自己膝下無子,頓覺喜出望外,於是就收其為義子。從此惲壽平從戰俘營的一名戰犯轉身為總督公子。
獄中囚俘
如果您覺得,這是年少的惲壽平貪圖富貴而「認賊作父」,那就大錯特錯了。原來惲壽平一直在打聽尋找自己走散的年邁父親,藉此身份,更是權宜之計。
1652年,陳錦被家丁刺死,在隨總督夫人扶柩回京奔喪中,途經杭州靈隱寺給陳錦超度亡靈,惲壽平竟從僧侶中發現了失散已久的父親。天可憐見,原來父親為了躲避清廷的追殺,只好暫時躲入空門避禍。
因為總督夫人的隨從家丁及清兵眾多,為了避免弄巧成拙,惲壽平請主持具德和尚,以惲壽平須出家從佛才能活命消災為由,讓其留下。總督夫人極為不舍,欲將惲壽平帶回京繼承爵位,可是惲壽平卻表示自己並不貪慕榮華富貴,願意留下來為僧。
父子相認
就這樣,惲壽平才得以與父親暗自相認。此事極為傳奇巧合,後來被戲劇家編為《鷲峰緣》廣為傳唱。據聞,惲壽平後來觀此劇,亦是感慨諸多。
誠可謂:誰是台下客,誰辨戲中人。翻看新樂府,筵上斷腸聽。
惲壽平與王掞
惲壽平尋回父親後,當即返回老家,他視名利為糞土,立志不仕清廷,不趨炎附勢,決意以賣畫為生。
在與至交王翚的推薦下,惲壽平認識了王時敏,從此神往多年,期間自然也結識了王時敏的幾個孩子,尤其是八子王掞,與之關係篤深。
惲壽平作畫,不論貧賤,對於知己,即刻揮毫,而對於勢利小人,則不願費一筆一墨畫一花一草。如此鮮明的個性,自然容易得罪他人。
某次,有蘇州監司威逼其作畫,可是惲壽平遲遲不到,而被拘押於監司署。後幸得王掞相救,才免受他人之辱。
堅貞不渝
在袁枚《隨園詩話》中這樣記載:
惲南田少時受知王太倉相國。有監司某延之作畫,不即赴,乃迫致蘇州,拘官廳所,明旦將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婁水乞援,時已二更,相國急命呼舟,將出,復擊案曰:「馬最速,舟不如。」遽跨馬,命仆以竹竿挑燈縛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門者知為相國,遽啟門,直詣監司署,問南田所在,攜之以歸。監司隨詣太倉謝過,乃釋。
從王掞「舍舟疾馬」夜救惲壽平,也足見王惲兩家,關係匪淺。當時王掞更是怒罵監司:我深知南田老畫畫,遇知己者不計報酬,但非其人雖重金亦不畫也……
也可見惲壽平之人品難能可貴。
二人交集,另有南田《拙修堂宴集》為證,其一內容見於2013年紐約蘇富比,題詩云:「花殘江國滯征纓,綠浦紅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東風無力轉春晴。艱難抱子還鄉國,落拓浮家仗友生。只為躊躇千里別,歸期臨發又重更。」
惲壽平《行書贈別書四屏》
2013年紐約蘇富比
其二為惲壽平題贈王掞書法。
吳南生舊藏 惲壽平贈王掞書法 立軸 水墨紙本
中貿聖佳2018年春拍
題識:
高館芳樽話遠征,萍蹤猶繋故人情。秖應避世從屠釣,何用諸侯識姓名。別路且攀吳苑柳,無心重聽薊門鶯。三年廡下棲遲客,一夜離愁白髮生。
展覽:
1. 「憨齋珍藏書法展」廣東美術館,2006年2月26日至4月2日。
2. 「憨齋珍藏書法展」汕頭市博物館,2007年3月1日至3月15日。
憨齋珍藏即吳南生舊藏。吳南生,曾任中共廣東省委常委、省委書記。從政之餘,亦雅好書畫,喜收藏,與謝稚柳、啟功、劉九庵等有深厚友誼,為嶺南地區民間收藏典範。
說明:
金傳聲、梁留生、李嘉福等舊藏。
款識:
王太史拙修堂宴集分韻,時將移家還里,即有遠行,留別婁中諸君子。癸亥三月,南田壽平。
鈐印:
寄岳雲(朱) 壽平(朱白) 南田草衣(白)
鑒藏印:
留生審定(朱) 張氏珍藏(朱) 石門李氏吟蓮館珍藏書畫印(朱) 張曉峰珍藏印(白) 金傳聲(白) 休陽汪梅亭心賞印(朱) 程鄉梁氏考藏書畫(朱) 憨齋鑒藏(朱) 共栽桃李壽山河(朱)
款識中,「癸亥三月」,應是指1683年三月,而題識中「三年廡下棲遲客,一夜離愁白髮生」,所指應當是王時敏已經過世三年之久,這點符合史實。
而根據袁枚《隨園詩話》中王掞解救惲壽平之事,可知此時王掞恰正丁憂,在籍守孝,筆者查據,此時其任職左贊善。至於為何袁枚稱呼王掞為相國,蓋因古人喜用人的最高職位稱呼,王掞後來官居文淵閣大學士。
所以筆者私以為,此作應當是惲壽平題贈王掞,而非王時敏。
兩作書法對比,無論筆勢,力道皆如出一轍,完全系同一人所書。
惲壽平《行書贈別書四屏》細節圖
2013年紐約蘇富比
惲壽平贈王掞書法 立軸 水墨紙本
中貿聖佳2018年春拍
惲壽平與王時敏父子之深厚情感,時隔數百年,再次躍然,令人動容,亦感傷明清王朝易祚之秋,華夏文人捨身為他人之犧牲。
惲壽平與王時敏的靈魂共鳴
儘管惲壽平的畫作,當時已人人競奪,價昂難得,然因為其清高個性,終至窮困潦倒,一貧如洗。
為了卻父親歸葬西湖邊的遺願,惲壽平強撐病體,日夜作畫,以籌遷葬款。直到身體實在無法支撐,醫石無效,才無奈返回故里。可是,到家的第二天,惲壽平就去世了。
惲壽平與王時敏同是至情至孝之人,前文我們也曾提及王時敏父親過世時,王時敏悲痛欲絕,咳血不止,差點死亡。
其次,王時敏為保全全城百姓,出城迎降而受誤解,這一點與惲壽平成為閩浙總督陳錦義子的權宜之計,頗有似處,一個自責「偷生七十愧遺民」,一個常謂」白圭之玷,何如其無玷也」,這一點沒有過經歷的,根本無法體會那種心境與共鳴,畢竟當時程朱理學的思想對於文人來說,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再者,便是王翚的推薦之功,王時敏十分喜歡王翚,晚年時為王翚而擱筆,展開石谷的每張畫都覺得精神舒暢,如渴時得飲,飢時充腸……
而王翚在得知王時敏過世時,也是以頭觸棺,痛不欲生,一旁的僕人見到這種場景,掩面而泣,直說如果不是至親怎麼會如此悲傷!惲壽平過世後,喪事由王翚操辦,有記載,當時王翚淚水糊面,肝腸寸斷。
此外,王時敏與惲壽平,不仕清廷,以詩文書畫慰藉,又成知音,況二人藝術造詣之高,時人更是無幾人可及。
千金難買一知己,王時敏對於惲壽平的感情除了知遇提拔之恩,更是在亂世之中,兩根同是漂泊的浮萍相遇相知的神往。
所以,當聞知王時敏過世後,惲壽平與他的初次見面成為永訣,其中的悲痛,又有幾人知曉,其《哭王奉常斷句二十四章冊》中的深情,又有何人能夠體會?
也許只有他自己,如他三年後題贈王掞書法中所言,「三年廡下棲遲客,一夜離愁白髮生。」
參考資料:
趙平《王石谷記》
邵玉健《血墨丹青——惲壽平生平藝術初探》
韓剛《「復古」即「更新」——王時敏繪畫考論 》
——END——
凡是斯文處,必有同古堂
文:同古堂 圖:中貿聖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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