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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和美的盛宴:讀金耀基先生《劍橋語絲》

知道《劍橋語絲》這本書,源於董橋的一篇文章《「語絲」的語絲》。董橋說:「文學的神韻,社會學的視野,文化的倒影,歷史多情的呢喃,都在金耀基的胸中和筆底。」他還說:「金先生學術以外的文章我稱為『金體文』,深情的回眸貫穿學問的興味,體貼的叮嚀蘊藏明慧的觀照。」對於董橋的文章,我是深愛的,他所盛讚的文字,我也毫不遲疑地先行喜愛了。馬上買了這本書,一併買下的還有金先生「語絲」系列的另外兩本《海德堡語絲》和《敦煌語絲》。

金耀基先生歷任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院長,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校長。曾到英國劍橋大學,美國哈佛、麻省理工學院,德國海德堡大學等校訪問研究。

一九七五年八月,金先生從香港中文大學獲得了為期一年的長假,在英國劍橋大學克蘭亞學院訪問研究,《劍橋語絲》寫於此期間。

《劍橋語絲》是由十多篇獨立的散文結集而成。散文最初發表於台灣《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反響熱烈。從政府退休後主持台灣商務印書館的王雲五先生將這些劍橋文字選入《岫廬文庫》。《岫廬文庫》第一冊就是《劍橋語絲》,於一九七七年出版,此後一印再印。我讀的這本是二零一三年中華書局百年慶誕出版的,一版一印。

拜讀《劍橋語絲》,是美的享受。金先生的文字寫得有詩意,有歷史感,又有文學的神韻,寫盡劍橋之為劍橋了。

這篇文字,只能算是我的一篇讀書摘抄或者讀書筆記。金先生的文字,哪怕稍作改動,都不忍心。寫劍橋,我找不出比他的文字更為空靈俊秀,更為溫情的詞語了。

一踏入劍橋,濃厚的古典氣息就撲面而來。劍大最古老的學院是Porterhouse,成立於一二八四年。劍橋的建築很少有鮮明的顏色,雖然滿眼是紅磚的房屋,但那種紅是深沉的,帶點兒褐色的,是那種經過幾世紀的風雨洗禮的紅,已經不紅了,但這種不紅的紅更好、更有味道。

劍橋有許多的教堂、禮拜堂。這是由劍橋的歷史所決定的。劍橋的學術生命是與寺院、教堂長期結合的。劍橋是安靜的,如果沒有了教堂,劍橋就會變成一個無聲音的古城,至少就聽不到向晚的鐘聲了。鐘聲激發了劍橋的詩情,也是鐘聲把中古帶到了現在。

劍橋多的是參天古樹,多的是一塊塊綠得想在上面滾一滾的草地,綠就鋪在每個人的家門口。

劍橋的景色是美的。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寫的就是劍橋。「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劍河(就是徐志摩的康河)輕盈地穿過皇后學院、嘉薩琳學院、王家學院、克萊亞學院、三一學院、聖約翰學院、麥特蘭學院,她穿過這些最古老學院的園,為這些男性化的建築帶來了妖嬈與明媚。劍河兩岸的學院的草地像一塊塊藍玉,像一幅幅錦繡,也像一片片浮雲,而跨過劍河的則是一座座如雨後的彩虹的橋了。徐志摩說:「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世界上最秀麗的一條水。」假如沒有這些古典的學院,沒有那些幾個世紀以來從學院拱門中走出來的大學者、大科學家、大詩人,劍河會不會那樣秀麗呢?會不會那樣有靈性?是人使水秀靈呢?抑或是水使人秀靈呢?

劍橋出過許多靈秀的人物,真正靈秀的人物。不去說那一長列叱吒風雲的政治家了,也不去算我們孤陋不知的學者了,只消舉幾個我們熟悉的學術史上的名字好了,牛頓、達爾文、哈維、馬爾薩斯、凱恩斯、培根、羅素,這些名字在物理學、生物學、醫學、人口學、經濟學、哲學上,不是巨手開鑿新紀元,便是在知識的旅途中豎起了里程碑,至於斯賓賽、拜倫、彌爾頓、華茲華斯、丁尼生,則都是詩國的桂冠和驕子。這些人在劍橋留下了足印,留下了音貌,留下了謎樣的故事。

劍橋是靜寂的,靜寂得幾乎有些寒意,但她永不會叫人無聊。靜寂使人孤獨,但孤獨正可以使人與劍橋歷史中的巨靈對話。劍橋最高的精神活動是在那些孤獨的歷史對話中進行。

劍橋什麼事都講傳統,但劍橋的傳統永遠容忍,甚至鼓勵新的嘗試。劍橋的魔力是傳統中一直有變動,在變動中又強勁地維繫著傳統。其實,劍河是劍橋最好的影子。劍河的水長流不息,曾無一瞬不在動中、變中,但劍河自遠古流向無窮的未來,她永遠是劍河。她是劍橋永恆的化身。

劍橋的特色是她的學院制。學院制(Collegiate system)是七百年的歷史傳統演變遞嬗而來的。它不是創造的,而是成長的。劍大如無學院,便不過是一間大規模的現代大學。不!她會突然縮小一半以上,成為一個沒有特色,沒有詩情畫意的教學研究的地方。

談到劍橋,經常說這個學院,那個學院,很少聽人講大學本身。劍橋是一個聯邦大學,一個由學院結合而成的聯邦團體。大學負責授課,頒發畢業證書,是研究的場所,是比較「智」性的。學院負責甄選大學生入學及小規模導修工作,學院是吃飯、睡覺、談天、討論的地方。有社交的成分,也有知識的成分。學院是老者安之、少者來之的居息論「道」之所,比較「感」性的。學院不止住滿了院長、院士、導師,以及年年飛入庭院猶如春燕的莘莘學子,還住滿了過去的名士和先驅的英靈。

英人之重視學院,是由於英人相信大學教育非職業教育,認為師生之不拘形式接觸以及學生們共食同宿,具有道德教育之效果,為此養成領導群倫及保護文化遺產之人物正途。說白了,劍橋是蘊育胸懷天下的人傑的地方。

劍橋的教育,最有作用的恐不在「言教」(它不見得好過其他一流學府)。導修制是在言教之外還有「身教」,向被視為劍橋的特色。這點是真的,但也不可太過誇張。劍橋的「心教」也許才是真正的精華。在根本上,劍橋人相信人的真正成長必須來自自我的心靈的躍越。劍橋的教育,像中國的文人畫,有有筆之筆,有無筆之筆。真正的趣致,還在那片空白。空白可以詠詩,可以飛墨,可以任想像馳游,當然也可以是一片無意義的白。劍橋不把三年的課程填得滿滿的,一年三學期,每學期只有九個星期,它是要學生有足夠的時間去想,去自我尋覓。不錯,有些紈絝子弟三年下來可以是真正一片空白,但也真有人把那片空白填上百口傳誦的詩篇或開啟自然之秘的新鑰。在劍橋耽上一千零九十五天的莘莘學子,面對無盡景物,能夠終年不思不想?畢丕士圖書館下的一縷月色,能不叫人沉思?牛頓居處窗外的蘋果樹,能不令人駐足凝視?而王家學院禮拜堂百千枝燭光中的唱詩,縱使你不信教,又何能了無心動?至於萬紫千紅的劍橋後園,若非木頭石腦,也不能不識得東風面了吧?

劍橋的三十個學院各有各的風致和性格,很難說哪個最美麗,但講聲譽之隆,成就之高,非Trinity College(三一學院)莫屬。先不說二十世紀在世界產生新哲學運動的幾位劍橋巨子,懷海德、摩爾、羅素、維特根斯坦都是三一之子。最值得稱述的還是劍橋最寵愛的兩種人——詩人與科學家,在三一的學園裡也是花開並蒂,最為茂盛。霍勃特、柯萊、屈賴頓、拜倫與丁尼生都是三一詩園中的佼佼者。科學家培根、牛頓固然已遠去三百年,但三一在科學上的成就到二十世紀才真正開花綻果。自一九零四年至一九七四年,三一就擁有二十二個諾貝爾獎得主。在牛頓的母院里,得諾貝爾獎是「不值得吹噓」的,在三一的偉大方庭里,任何大牌學者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影子。

在三一的大門左邊草坪上,有一棵矮小的蘋果樹,它就是牛頓悟「道」的「菩提」?你不信?那是你的損失!在霧氣裊裊中,這棵樹看來是有些不同凡響的靈氣!走進三一門,便是走進傳奇之鄉了。

丁尼生進三一做學生時,院長湯姆生一眼望見這位器宇特出的少年就說:「那個人一定是詩人!」不錯,「那個人」可以「看」到夜鶯眼中的月光;「那個人」一首十四行詩就被認為值得「康可達」(印度古都)的全城財富。在劍橋,「那個人」在詩的競賽中就已嶄露頭角了。丁尼生在上課時,想必常常神遊物外,飛入白雲綠水間。據說,有一次導師魏懷爾把他從夢鄉中喚醒,問他:「從耶穌時代起到今日之止,一個便士的復息是多少?」

拜倫也是三一之子,但他不是最受寵愛的一個。他在校時,風流倜儻,熱衷於拳斗、騎射、豪飲、賭博、游泳(他常常游泳的地方在格蘭賽斯德原野的劍河上端,現稱「拜倫池」)。他討厭學校不準養狗的規定,既然不準養狗,他便去養了一頭小熊。他在給一位女士的信中說:「我有了一位新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它是一頭小熊。當我帶它來這裡時,他們問我準備怎樣處理它,我的答覆是:『它應該參加院士的選舉。』這個答覆使他們不頂高興。」我想說的是,拜倫是頂淘氣的,頂讓人頭疼的,虧得三一學院的包容。

拜倫大半生浪跡歐陸,死於希臘。雕刻家Thorwaldsen 為他刻了一個巨大的全身像,擺在三一學院雷恩圖書館最醒目的位置。當你凝視拜倫丰神俊貌之餘,聯想到他生前養熊的故事,就不會覺得他冷冰冰地不發一語了。

談劍橋的傳奇不能不講基督學院。這是《物種起源》的作者達爾文的學院,也是《失樂園》的作者彌爾頓的母校。達爾文在基督學院時就狂熱於收集昆蟲了。他抓甲蟲又專註,又在行。有一次他一眼看見好幾隻精彩的,雙手一撲,就抓到了一隻,說時遲,那時快,他把抓到的放在口裡,再去抓另一隻,不想口裡的一隻發了威,刺了他舌頭,他一痛只好張口讓它去,而手邊的一隻又因為分神而被溜掉。我們可以想見這位小博物學者的懊喪。達爾文在劍橋並不出名,不過由於他常常跟植物學教授漢斯勞一起散步,為此人家都稱他為:「那個跟漢斯勞一起散步的人。」而今,說起漢斯勞,恐怕要說:「那個跟達爾文一起散步的教授了。」

今日劍橋的學院已不是教學的中心了,教學的重任在大學,但是學院還有它重大的教育功能,大學負責「言」教,學院負責導修,注重師生之接觸,便不啻肩負了「身教」的重任了。在學院的王國里,從組成上說,院長、院士及學生是最主要的骨幹。院長、院士,幾乎都必然是大學成員,或為講座教授、教授,或為講師,他們都叫做「Don 」(勉強可以譯作老師)。

劍橋Don 有的屬於學院的,有的只屬於大學的。不屬於學院的大學Don,有的教書,有的研究,也有的辦行政,但他們沒有在學院高腳台吃飯,在院士休息室喝酒,或在四季常綠的草地上踏青的特權。不!這些特權還是次要的,有些人才不稀罕呢,最主要的是他們沒有了社交,沒有了談天論道的機會了。失去了這些,他們對劍橋的生活只能說體會了一半,喪失了一半。

在劍橋,有些著作等身、譽滿士林的Don,其他大學雖高薪厚祿也不能把他們「挖」走,這與其說與劍橋的聲譽有關,倒不如說與劍橋,特別是各學院所提供的那種生活的情調與環境有關。在劍橋,特別是在各學院里,一草一石,一樹一屋,無不是物質的,又無不是精神的,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儘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物質與精神合一的詩境畫界。這就難怪劍橋Don雖非聖賢之徒,也大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者在了!

每個學生一入學院,院里各學部負責人就會給他指定一個Don做導師(Supervisor ),導師與學生有一定時間的接觸,在一種面對面的情形下不拘形式的對話,此有言教的成分,更多的是身教成分。

劍橋學院之重視「談天」,可說莫此為甚。劍橋學院之談天,意不在精,而在求旁通。重要的是使你對本行之外的東西有所聞見,養成你一種對不同學問之欣賞與同情的心態。劍橋的Don在這種環境中,日積月累,自能擴大知識之視野;自能養成一種較全面的文化氣質。劍橋Don也許不必比其他大學的教師有何優越,但在學院的談天制度的「壓力」或熏陶下,的確比較不能只安於做一個know more & more about less & less 的一技之士。

劍橋學院中的Don的世界,不是全新的,也非全是古老的。他們知道哪些傳統應該無情地加以揚棄,但他們更知道哪些傳統應該用整個精神加以擁抱。

Don是劍橋歷史的產物,他們仍在歷史的迴廊中欣欣然漫步。

劍橋有她溫情的一面。劍橋對創建者、傑出的校長、院長、Don、偉大的「劍橋之子」,固然會用各種方式來感念與愛戴,而對不算偉大但卻對劍橋有功的人也一樣禮敬不減。二十六年前,一位白蒂小姐,負責大學打字室達半個世紀以上,她兢兢業業,任勞任苦,由少女而老婦,由豆蔻年華而青絲飄霜,劍橋人感謝她的貢獻,使她成為劍橋當地第一個獲得榮譽博士學位的女子。十幾年前,一個石匠,他以一生的心血磨刻在學院建築的石頭上,他的青春化作了石雕的片片靈氣,劍橋人感念之餘,也頒發給他同樣的榮譽。

劍橋是一個真正的書城。書,書,到處是書。不錯,劍橋也是花城鳥鄉,但花也有不香之日,鳥有不語的季節,唯獨書香終年不絕。劍橋大小几十個圖書館且暫不去說了,單單書店就不能勝算,幾乎無街無之,無巷無之。而在這些書店中,一家叫「David」的書店,在劍橋最被愛重。

劍橋多的是愛好讀書的人,而David對書的品鑒別具慧眼,他更能捉摸劍橋讀書人的胃口,因此他的書攤便成為劍橋文士駐足聚匯之地。四十年里,不知多少劍橋著名學人成為David的店中客,並且成為David先生的親密書友。David先生之所以成為劍橋師生眷寵的書賈,不止是他店裡書多、書好,更是他對書、對讀書人的態度,他不止愛書,並且對書有一種敬意。人家說他只有在古書與好書堆里才會有真正的快樂。因為愛書、敬書,所以他對愛書人也有愛意敬意。他決不利用讀書人「溺書」、「迷書」的心理「弱點」,而開高價錢。當物色到一本你苦苦相思的書時,他只抽取蠅頭小利,樂意地交到你的手裡。在他,書歸愛書人,便是天機,便是造福。David的書,五花八門,琳琅滿目,真是山陰道上,目不暇給,隨手翻覽,都是益智開眼。劍橋唐巴遜先生說:「逛David是一種博雅教育。」

David的書鋪,星期四一律關門,因為星期四是他照例去倫敦拍賣所買書的日子。當天,他坐夜車返劍橋,星期五晚上便在愛德華教堂把買來的書一一拆開。據說,David在世時,不論風雨,每天都會出現在市集的那個小書攤上,四十年如一日。羅斯先生說:「David已成為劍橋的一部分,像王家學院的禮拜堂一樣,他與劍橋是分不開的。」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學術之燈如風中殘燭,在劍橋,David先生決心使小小的火光保持不滅。那時,劍橋幾乎沒有穿學袍的人在街上了,但他的書攤還是敞著,他的兩個店鋪還是開著。他使書顯出了尊嚴。

David先生去世後,在劍橋讀書人的心中投下了一片哀傷寂寞的影子。曾任劍大校長的羅勃斯先生等為了紀念他,以劍大出版部的名義為他出版了David of Cambridge!劍橋人是知道如何感念不是偉大卻對劍橋有功的人的。

雖然David先生已經去世,他的書鋪還開著,還是那樣不起眼,但還是那樣的有吸引力!不錯,像王家學院的禮拜堂一樣,David與劍橋是不能分開的。

七百年來,劍橋經過了無數的狂風暴雨,但她還是衝過一個個天災人禍的劫數,繼續成長壯大。多少個王朝已經灰飛煙滅,但劍河還是長流不息。幾個世紀的磨礪,使劍橋的性格,在根本上,是越來越鮮明,而不是越來越曖昧。劍橋的力量就在她的幾個世紀的涓滴「累積」;劍橋人相信不通古,無以開今。她有變,但亦有守,她有她的固執與驕傲,但她也不是死守無變。

在時代的大潮面前,劍橋的那份孤傲與鎮定也真有幾分動人之處。

讀完金先生的《劍橋語絲》,對「金體文」心生敬愛之念。金先生是一個有文士的德性、哲人的頭腦,且有行政高才的社會學家。「金體文」給人以啟迪,又豈只松風明月,石上清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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