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拍出了中國最魔幻現實主義的年輕人
在深圳距離市中心10公里的龍華街道,有個叫三和人才市場的地方,為三星、富士康等附近工廠提供大量低端勞動力。來這裡求職的人,每天大概有7000個。
這些廠子一直在招人,但從來也沒招滿過。
因為在三和人才市場附近,存在著一批不做長工只打零工的年輕人。相比長期工作的穩定,他們更喜歡工資日結帶來的「自由感」。
這裡還有一群青年,他們賣了身份證、經常幾天不吃飯、吃也只吃掛逼面、有錢租床位沒錢睡大街、喝清藍礦泉水還習以為常,這個年輕的農民工群體被當地人稱為「三和大神」。
「打一天工,能耍三天」,是三和大神的名言。
網吧1塊錢一小時、掛逼面4元一碗、旅店15塊一床位、隨處可見有人癱著——三和人才市場是中國最魔幻現實主義的地方,三和大神是這裡的都市傳奇。
2015年,三和大神成了天涯論壇上的風雲人物;2017年,中國媒體開始報道三和大神的故事;2018年,日本廣播協會NHK直接拍出了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2015年天涯上的熱帖
△2017年澎湃新聞報道
△2018日本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已出資源
NHK出品的紀錄片一向關注社會,尤其關注中國社會。關注到什麼程度呢,你能想像到的社會現象,都被他們拍成了紀錄片。
比如講霧霾的[霧霾下的吶喊];講留守兒童的[乾枯的河];講農民工的[一億農民大遷移]。甚至還有專門講單身男青年的[光棍兒]。
△[霧霾下的吶喊]、[乾枯的河]、[一億農民大遷移]、[光棍兒]
這些片子都是以某種現象或群體為紀錄對象,深入探討困境形成的原因。這次NHK把鏡頭對準了三和人才市場,既保持了關注底層的一貫態度,也說明了三和群體確實能反映出很多的社會問題。
紀錄片於5月6日上映,已經在日本引發了熱議。
「我也是日結工,和他們不太一樣。想逃離現狀的心情卻是一樣的。日本沒有中國和韓國那樣嚴峻,但沒有學歷和技術下場相同。」
△「留守兒童沒有任何學歷或技能——只能被體力活累的不想再工作,不僅父母沒有任何回報,他們自己也處於黑暗的狀態之中。我覺得解決貧富差距是當務之急。」
[三和人才市場]正如日本網友所說,講的是「貧富差距加大」的社會中,「沒有出路」的年輕人。
困境之中的兩代打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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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主要講述了三個主人公的故事——剛來深圳1年的95後少年東東(22歲)、標準的三和大神宋春江(27歲)、還有已經來深圳14年的早點店老闆陳用發(39歲)。
他們分別代表了只管今天不管明天的打工二代、連今天都不顧的打工二代、還有踏實肯干的打工一代。
△打工二代東東、打工二代宋春江、打工一代陳用發
作為第一個出場人物的東東,他的未來還沒有定型,[三和人才市場]做這種安排的意圖很明顯——看這個處於十字路口的少年如何選擇:是繼續不管不顧下去成為下一個宋春江,還是開始努力拚搏成為下一個陳用發。
△去廠子6天就出來了,因為太累了
其實陳用發也沒能擺脫困境,因為沒有深圳戶口,他的子女要回到原籍讀書,也就是即將成為留守兒童。
△孩子我們在深圳帶大的,你給她送到爺爺奶奶那去,她會怎麼想?
留守兒童,這是二代打工者東東和宋春江曾經的共同特徵。
所以無論是努力的陳用發還是閑散的宋春江,都處於深圳社會底層,都面臨某種沒有出路的困境。
影片對三和青年群體現象做了一些解釋。社會層面上看,改革開放使貧富差距迅速擴大,資源分配不均勻;個人層面上看,90後多是獨生子女,缺乏責任感,不具備吃苦耐勞的能力。
這些原因最終都能回到同一個問題——留守兒童。
留守兒童長成了三和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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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是留守兒童,現在不是了,現在成大神了。」
這是宋春江面對鏡頭的一句自嘲。自從15歲技校畢業後來到深圳打工,他已經在這裡度過了12個年頭。
在這的12年里,宋春江很少給父母打電話。一是因為落魄,打了電話更傷心;二是因為他與父母並不親近。
他說:「小時候父母出去打工我哭得特別傷心,但也沒辦法,要掙錢嘛。他們經常出去,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所以我跟他們也不親。」
△留守兒童長大後,很難與父母有親近關係
宋春江可能還沒有意識到,留守兒童的身份不僅影響了他與父母的關係,還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
改革開放以來,城鄉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廣大農村仍然貧窮。上世紀90年代,第一代打工者從內陸農村湧向沿海城市,宋春江的父母也在其中。
△第一批走出農村的「打工潮」
第一代打工者的孩子,就是第一批留守兒童。
宋春江的困境不是開始於深圳,而是開始於他成為留守兒童那一刻。
這種困境主要體現在教育之上。
01隔代教育的弊端
超六成深圳打工者學歷為初中
城鄉教學質量差異不必多說,更可怕的是留守兒童成長過程中父母的缺席。
從國家衛計委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7》來看,約95%留守兒童的監護人為祖父母或外祖父母——超70%文化程度在小學以下。
△隔代教育使兒童在學習和人格上都有缺陷
文化素養差的祖父母不能給孩子提供學習上的幫助,對教育的重視程度也不夠。中國農村地區初高中輟學率高達63%,很大程度上因為留守兒童的「隔代教育」。
隔代教育還有一個弊端,那就是傳統家庭中嚴父慈母的雙重缺席,使兒童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繼而出現心理問題——任性、敏感、無恆心。
留守兒童長成的青年,既沒有學歷或技術,也沒有拼搏進取之心,很容易走上三和大神的道路。
02家庭觀念的喪失
三和大神:老了死了就死了
宋春江很少跟父母聯繫,也從來不想自己的明天。
當記者問他:「你老了以後怎麼辦?」
他笑著回答:「老了死了就死了,沒有辦法。」
按網路用語來說,很佛系了。但宋春江笑得很無奈。
在儒家文化影響下的中國,家庭觀念是維持社會運轉最重要的意識形態。我們不信人格神、沒有共同的「父」,我們有的是很強的倫理觀念——這種觀念使生命有了重量,不會像神學信仰一樣,一旦倒塌,生命便淪為無意義。
三和大神「干一天耍三天」的生活方式,是虛無主義的體現。
儒家體系以人與物,人與人的關係為脈絡組成,並且不以世界之外的真實作為支撐。在這種文化中,虛無主義的出現其實是很奇怪的。
這說明,三和大神已經脫離了儒家傳統。
《大學》中說: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儒家倡導的是自然的親子關係,而非愚孝:留守兒童從來沒有擁有過慈父,自然也無法成為孝子。
這是宋春江無法選擇的。
留守兒童的問題似乎是無解的循環,只要城鄉貧富差距存在,農村青年就會一直湧向城市,他們的下一代會成為留守兒童——然後再重複下去。
窮,是原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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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一種觀點打破了人們「你窮是因為你不夠努力」的固有認知,那就是:窮是原罪。
「我不夠努力是因為我窮」,這句話對於三和大神而言才是真理。
01經濟決定論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近代中國人都窮。60後和70後能夠吃苦耐勞,還趕上了改革開放,努力都獲得了回報;而80後和90後大多是獨生子女,在社會資源分配成型的時代,很難也不願去通過拼搏跨越階層。
生下來所擁有的資源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的一生。
△農村貧困,青年只能出走城市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普及率最高的一句話。
出身於底層農村,從小沒有父母的陪伴、沒有良好的教育,長大後找不到好工作、連上進心也被磨平,這一切都理所應當,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因為窮是原罪。
在無法決定的貧窮環境中長大,成為了既無夢想也無責任感的青年,經濟決定論替三和大神做出了解釋。
可他們真的是「被經濟」決定的嗎?
02馬克思沒那麼說
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
過分誇大經濟基礎的作用,是經濟唯物主義,這是與馬克思主義相悖的。恩格斯很不滿「馬克思主義者」曲解他們的本意,一有機會就反覆澄清。
△恩格斯
他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第一次點明主題,說——
如果有人在這裡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麼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
在逝世前一年,致瓦·博爾吉烏斯的信中,他還在強調——
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的發展是以經濟的發展為基礎的。但是,它們又都相互作用並對經濟基礎發生作用,並非只有經濟狀況才是原因。
恩格斯的澄清就像課本上那句「上層建築反作用於經濟基礎」一樣,總是被忽略。
世界上充滿了不公平,不用說物質條件,連天資也是不平等的。基督教所追求的「靈的平等」,佛家講的「眾生平等」,在現實世界中都顯得很虛妄。
只有安身立命的儒家學問,是溫暖且生生不已的——早已看清不公平的存在,並且繼續積極進取。
△孔子
儒家的核心概念在於「仁」,「仁」實際上是一種生命力昂揚的狀態,北大哲學系教授楊立華說:仁是心靈的最高主動性的實現。
每個人的心智不同,天資有差,但儒家非常強調心靈主動性的作用,《中庸》中說: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窮,是社會的罪惡;不公平,是社會的罪惡;置之不理,是社會的罪惡。
但這些都不是人消極怠懈的借口。
三和大神自身的問題就在於,如行屍走肉般喪失了心靈的主動性。
日本NHK拍攝的[三和人才市場]又被譯為[三和青春殘酷物語],把三和青年群體的生活狀態最直觀地展現了出來。在他們流連於網吧,沉溺於虛擬世界中時,本由資本運作的話語權突然偏向他們,給了他們一個發聲的渠道。
很遺憾,三和大神不會看到這篇推送,不會知道我們的觀點,甚至不會關注這部紀錄片。
而我們,有時去電影院看看天馬行空的科幻大片,有時在視頻網站上付費欣賞些富有情調的文藝佳作,有時在網路上嬉笑怒罵、指點江山。
如果不是這部紀錄片,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中國最現代的城市還存在著這樣的一群青年——只有時間沒有消遣,只有生命沒有生活,只有困境沒有出路。
我們能做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看到這個紀錄片,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這個底層群體。我們相信,正在讀推送的你們,可以使世界改變得多一點點。
因為「揭出病苦」,就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
只是希望揭出病苦的人,能是我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