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花開伊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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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槐樹村座落在川東北的大山裡，兩面環山，一面倚水，只有一條小路彎彎曲曲通向村外。
村裡有很多槐樹，前山後山，院前屋後，大片大片的。聽說災荒年間，這些槐樹的花朵曾救過無數人的命，因此村裡人對槐樹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情。
村裡人最喜歡村尾那顆百年老槐樹，樹榦很粗，一人伸出手臂抱不住。
農閑時，婆姨們拿著針頭線腦三三兩兩坐在老槐樹下納鞋話家常。漢子們說著葷話聚在樹底打紙牌，細娃兒們繞著樹又跳又唱。嘰嘰喳喳唱兒歌的聲音傳出老遠：「楊槐樹，楊槐花，楊槐樹下就是我的家……」
小山村沒啥娛樂節目，能供婆姨們閑扯的話題極少，一段時間以來她們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下鄉知青返城的事兒。
村裡的知青不多，十來個，這些人中有辦法的早已回城。沒辦法的也積極想了辦法回城。半年來，陸陸續續走了七八個。剩下的也沒留多久，兩個月前，最後一個知青孫平也走了。
孫平走得極不情願，他捨不得翠兒，兩人戀愛得火熱。無奈孫平爹娘催命似的，一封信接著一封信，八百里加急地趕。
孫平走的時候，對翠兒說，不等楊槐樹開花，一定回來娶她。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槐花早已掛滿枝頭。
這兩個月里，翠兒在屋後的小山坡，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盼啊，等啊，等啊，盼啊。太陽落下去，又升起來，升起來又落下去，翠兒的心漸漸沉入了谷底。
七五看著翠兒一天天消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喜歡翠兒，打小就喜歡。
翠兒爬屋後山坡的時候，七五遠遠跟著。翠兒落寞地走回村裡的時侯，七五也遠遠跟著。但七五自卑，他是個孤兒，吃白家飯長大。他配不上花朵一樣的翠兒，只能遠遠的看著，守著。
這天下午，七五拿著件袖子破了洞的褂子到老槐樹下找人縫補。忽然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大事了，桂姨家的翠兒上吊了」
七五丟下褂子，拔腳就往翠兒家跑。翠兒家裡，大夥正把翠兒往床上抬。翠兒穿著大紅嫁衣，紅艷艷的晃花了七五的眼。
蒼海叔說：「幸好發現得早，再晚一會，恐怕就……」
桂姨慘白著臉，瞪著翠兒脖子上的勒痕，忘了哭泣。
七五奮力往前擠，擠到翠兒跟前，伸手試探，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傳來，七五放了心。
他心裡狠狠地罵：「狗日的孫平，老子要宰了你。」
有人眼尖地看見翠兒枕頭旁放有一套縫了一半的嬰兒衣物，驚叫起來：「咋有細娃子衣服呢？」
大家隨著她的驚叫，張大了嘴，齊齊把目光移向翠兒肚子，表情各異。
七五突然踢翻了凳子，咬牙罵道：「孫平，狗東西！」
這聲罵，成功地吼醒了桂姨，她抱著翠兒嚎哭起來：「苦命的翠兒喲，才十八歲喲，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喲……」
婆姨們被桂姨凄楚的嚎叫弄紅了眼，紛紛抹起了眼淚。七五心裡亂糟糟的，特別想揍人。
翠兒悠悠地睜開眼，怔怔地，眼神沒有焦距。看著這樣的翠兒，桂姨哭得更傷心了。
後來，有人悄悄告訴七五，翠兒懷了雙胞胎。桂姨勸翠兒打掉孩子，翠兒死活不幹。
七五吐了口唾沫，狠狠罵了句：狗東西，孫平！
（二）
槐樹村的人樸實，沒啥壞心眼。但樸實的人大多守舊，特別是那些上了歲數的。翠兒未婚先孕的事兒在村裡掀起了大浪，在老人眼裡，這是極傷風敗俗的，他們認為翠兒丟了槐樹村的臉。
這天下午，幾個老人在一塊曬太陽，聊起此事，蒼海叔的爹蒼三爺氣狠了，跳出來要去罵翠兒。他把拐棍杵得咚咚咚響，走一路罵一路：「丟人吶，丟咱老槐樹村的人吶！」有機警的人怕出事兒，忙去拉了蒼海叔來。蒼海叔氣喘吁吁趕到時，蒼三爺已經走到翠兒家門口了。蒼海叔忙把他爹往回拖。正巧，桂姨端了盆衣服出來晾，見兩人拉拉扯扯的，很吃驚地問：「你爺倆幹啥咧？」
蒼海叔不回答，著急地把蒼三爺往回拖。蒼三爺甩開蒼海叔的手，說：「我來看看翠兒。」
桂姨忙放下衣服，朝屋內喊了聲。
翠兒挺著大肚子出來，乖乖巧巧地喊了聲三爺爺，又倒了碗水來，
這聲三爺爺把蒼三爺的心都喊化了。他顫顫巍巍，連連說，好孩子，好孩子。早把來的目的忘到九宵雲外去了。蒼海叔看著他爹，抿嘴偷笑。蒼三爺瞪了眼蒼海叔，和藹地對翠兒說：「我就來看看，你娘倆有啥需要幫助的？翠兒呀，有啥事記得喊你蒼海叔幫忙，別客氣。你是咱老槐樹村的閨女，有什麼，村裡人出面是應當應分的，斷不能讓外人欺了去。「幾句話說得桂姨和翠兒淚水漣漣。
回家的路上，蒼三爺邊走邊嘆氣。讓蒼海叔無論如何要給翠兒撐腰。蒼海叔無奈地看著爹，老爺子刀子嘴豆腐心他早知道。翠兒那孩子可憐，他怎麼會不幫著？今天攔著老爺子，也是怕他當真老糊塗，罵翠兒罵狠了。
翠兒的肚子就在這些人想罵她又捨不得罵她中，吹氣球一樣大了起來。
七五隔天就到翠兒家來一次，幫著挑水，挖地，干粗活。有時候會提了打獵來的野雞野兔給翠兒補身子。對於七五的幫助，翠兒很不好意思，桂姨更是把七五當親兒子一樣。
七五的表現，村裡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有親近七五的婆姨悄悄對七五說：」要不要嬸子幫你一把，上門去說合說合？」
七五搖頭。
那人就急了：「你這孩子咋不會為自己謀劃呢？很簡單的事，兩家合一家，不是皆大歡喜么？」
七五仍然搖頭。那人便戳他額頭：「你呀，你呀，死傻！」
七五不是傻，心裡門兒清咧。翠兒愛孫平，不愛他，他知道。他不能趁人之危。
翠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在七個多月時，已看不清腳下的路了。桂姨整天整天的守著她，家裡大部分活計落在了來幫忙的七五身上。翠兒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拖累了七五，哭著攆他，桂姨不讓。私心裡，他早把七五當女婿了，但礙於翠兒感受，她不能做得太明顯。
有桂姨撐腰，七五心裡有了底，幹活更勤快了。
眼瞅著翠兒快生了，孫平仍然沒有一點消息。七五心裡窩著火，他暗暗打定主意，等看見孫平，非揍死他不可。
（三）
冬天的時候，翠兒生了對龍鳳胎。
那天早晨七五剛挑完第一挑水，翠兒就哎喲哎喲大叫，桂姨驚慌慌地對七五說：「快，快去請醫生……」。
一會功夫，村裡的赤腳醫生跟著七五過來。翠兒的慘叫聲越來越大，模模糊糊能聽清喊著孫平的名字。七五的心被刺得生痛生痛的，恨不能變成孫平的模樣守在翠兒身邊。他像困獸一樣捶打著院牆狠狠罵孫平狗東西。
一直折騰了一天一晚，翠兒終於生下了兩個皺巴巴的小東西。
從此，桂姨家的院子多了些生氣。嬰兒的泣哭聲，桂姨、翠兒手忙腳亂的驚呼聲，七五偶爾的大笑聲，時不時飄出院外。
翠兒給姐姐取名叫孫思平，弟弟取名叫孫念平。七五聽見這兩個名字，頗不是滋味，難過了很多天。
孩子三歲的時候，有媒婆給七五說親，七五不同意。翠兒過意不去，狠命勸七五成家。七五不娶，悄悄讓桂姨勸翠兒不要逼他娶親。
桂姨心裡也暗暗著急，恨女兒不識好，恨孫平始亂終棄。七五說：「姨，我喜歡翠兒，這輩子除她不娶。我等她，等到她想通，她一輩子想不通，我等一輩子。」這話讓門後的翠兒聽了個正著，她悄悄大哭了一場。
轉眼，土地包產到戶了。七五自己的土地不多，大部分時間幫桂姨家忙活，桂姨家有三畝多旱地，兩畝多水田。
七五像牛一樣，勤勤肯肯勞動著，天沒亮就到地里，天黑才回家門。桂姨見他這麼勞累，心疼得什麼似的，中午送飯到地里可勁地多弄肉菜。
她悄悄對翠兒說：「別不識好歹，這麼好的男人不要，還挑啥？」翠兒啥也不說，只哭。桂姨看她豬油蒙了心的樣子，氣得跺腳。
七五也有自己打算。他尋思著等孩子再大一點，他去趟上海，他去找孫平那個狗東西。他要為翠兒母子討一個說法。
當然，他沒把這心思告訴桂姨和翠兒。他悄悄準備著。
有一次他問四歲的小念平，想不想爸爸？念平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說：「念平沒有爸爸，念平和姐姐是野孩子，村裡人都是這麼說的。」念平的話令七五心痛了很久。
他一有機會就悄悄打聽孫平消息。
曾經，村裡有幾個姑娘嫁給知青後，隨知青回了城的。七五便去找她們打聽。終於，在思平念平五歲的時候，有消息傳來。那人說孫平已經移居法國。當年孫平回城後，被他爸逼著複習考大學，孫平的爸是上海一家大學的教授。
那人又說，像翠兒這種情況哪個村都有一兩個，沒辦法呀，人家進城後哪肯娶鄉下姑娘啊？就算想娶，家裡人也不答應呀。
七五不敢把消息告訴翠兒，這事在他心裡七攪八合的很不好受。他找了個機會去了上海。他在上海呆了十多天，終於打聽清楚了孫平的消息。正如那人所言，翠兒母子是被徹底拋棄了。
回到槐樹村，七五本想裝著啥也不知道，可是裝不像。特別是在喝了兩口酒之後。有一次酒後忍不住嘀咕了兩句：「狗東西，孫平！」被耳尖的桂姨聽了去。桂姨背過翠兒，一個勁追問七五是不是知道了啥。
問了很多回，七五都不說。桂姨想了個法子，趁一個趕集天，把翠兒支到鎮上買東西。拉上隔壁蒼海叔一起逼問七五。七五扛不住，竹筒倒豆子般把孫平的事說了個清楚明白。
桂姨氣得嚎哭，蒼海叔也氣。但他想得多，怕翠兒知道受不住。可是已經晚了，門外卟嗵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蒼海叔大感不妙，果不其然，翠兒暈倒在門口，採買的東西撒了一地。
桂姨嚇得尖叫，她光顧生氣，沒算到翠兒年輕，腳程快。
翠兒暈了一天一夜，醒來後瘋了。七五懊悔不已。翠兒一會哭一會笑，一會說槐樹開花了，一會鬧著要穿嫁衣，一會又把七五當孫平，扯著質問為啥騙人？
七五狠狠扇自己耳光，怨自己多事去打聽孫平消息，他發誓要將翠兒醫好。
（四）
翠兒的情形時好時壞，拖拖延延地持續了好幾年。病情剛剛穩定時，媒人又來給七五說親。姑娘是後山丹仁村王老二家的大姑娘。王大姑娘27歲，模樣相貌不差翠兒，前兩年東挑撿挑過了串，把年齡拖大了。
上個月的有一天，她路過槐樹村時看見七五在挖地。七五裸露著上身大力揮動鋤頭，汗水爬在他的後背上閃閃發光，王大姑娘一眼就被迷住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他就是幾個村出了名的痴情種——七五。
王大姑娘撇著嘴，為七五不值。搞不懂他看上翠兒哪點了？一個為別人生了兩娃的女人，還是一個瘋女人，有啥值得留念的呢？她自信，主動提親，七五必然動心。
王大姑娘這麼想著，便迫不及待跑回家吧拉吧拉給她爹娘把想法說了一遍。她爹娘一聽，高興了，好不容易有姑娘看得上的人兒，說啥也得幫姑娘一把。
七五這個人，他們是知道的，能幹，氣力大，是莊稼把式的好手。聽說農閑還去打獵，或到鎮上打短工。這樣的一個人，不愁日子過不起來，自家大姑娘嫁給他不虧。
老倆口一合計，便找了本家親戚王媒婆，許了大價錢，讓她做七五思想工作。
王媒婆並沒有敢到翠兒家，她是到地里找到七五的。來之前他已經把七五的作息規律摸得清清楚楚了。
只是她沒想到七五是個牛脾氣，沒聽完就轟她走，瞪著牛眼，模樣怪嚇人，嚇得王媒婆跌了個大跟頭。
王媒婆話沒說完，又跌了跤，氣大了。做了大半輩子媒婆，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主。她把仇記在翠兒身上，罵翠兒是狐狸精，罵七五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傻！特別是想起王老二許的那整整一千元的謝媒錢沒了，心裡更疼了。
她一路走一路罵，聲音很大，唯恐人家聽不見。於是沒等七五回家，全村都知道了王家大姑娘的事。
桂姨急火火地跑到地里給七五說，七五大大生氣，抓著鋤頭要去找王媒婆算帳，遠遠的，看見翠兒走了過來，七五忙迎了上去。
翠兒說：「七五哥，你娶了王家大姑娘吧！別管我。「說著流下了眼淚。」
七五急得又擺手又搖頭，他正色對翠兒說：「除了你，我誰也不娶！」翠兒一愣，哭著撲到了七五懷裡。
七五和翠兒的關係曖昧起來，桂姨喜得眼角眉梢都帶笑。她悄悄地準備著翠兒他們成親用的東西。
可是七五和翠兒遲遲不見動靜。桂姨忍不住悄悄問七五，七五說再等等，等翠兒徹底忘掉孫平那天。
這一等又是幾年。
思平念平漸漸長大，思平長得像翠兒，蘋果似的臉蛋，紅潤潤的。一笑兩個酒窩若隱若現，比當年的翠兒還美。念平越來越像孫平，走路的勢式、說話腔調都像極。翠兒常常望著念平發獃。念平覺得奇怪，問外婆，外婆嘆氣不說。問七五叔，七五叔黑著臉，從鼻孔哼氣。
（五）
一團疑雲堵在念平心口，上不上下不下，他很是難受。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去外地上大學了，他必須要搞清楚這件事。
念平讀書非常努力，成績很好，從槐樹村的小學到鎮上的初中再到縣裡的高中一直名列年級前茅。這次高考，他以全縣最高分考中上海復旦大學數學系。
這會兒，念平拉著蒼海爺爺問他媽的事。蒼海爺爺摸著白鬍子欲說不說的，急壞了念平。念平拉著他手直搖晃，蒼海爺爺被搖急了，只說：「你們應該叫七五叔一聲爹！」念平終是啥也沒問出來，就到了上海。
臨近畢業的時候，學院來一位海歸的孫教授。這個教授很怪，第一次看見念平就纏著他問了很多問題，後來知道了他是槐樹村人後，更是經常找他打聽槐樹村的事情。念平同學見狀開玩笑，說：「你和孫教授長得太像了，說不定他是你爸？」念平心裡一動，沒有吭聲。
畢業的時候，孫教授找到念平問他想不想到法國深造，他全力支助。還說他的妻子沒有生育，他可以把念平當親生孩子培養。念平冷笑起來。說：「你不配當爹！」
孫教授不死心，又找了他幾次，甚至說和他一起回槐樹村。念平直接謝絕說，槐樹村是一個樸實美麗的地方，永遠不歡迎別有用心的人去。
孫教授失魂落魄地走了，那天晚上念平喝醉了，大哭。
念平畢業後，回到家鄉在一個專科院校當了名大學教師。此時，姐姐思平早已在城裡紮下根做起了服裝批發生意。
在他和姐姐思平的操辦下，七五和翠兒成了親。兩姐弟商量著要接七五兩口兒到城裡生活，他倆不幹，守著桂姨一直住在槐花村。
作者簡介：唐端，達州市作協會員，文學愛好者，財務工作者。閃小說，小小說等各路小說的忠實喜愛者。如果喜歡，請關注唐唐小窩，唐唐煮茶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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