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婁：咬耳/我不想說出你的名字
咬 耳
——青婁·戊戌孟夏作於灕江書院
1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暴雨陪我才背了上半段詩，就開溜了，匆忙地奔向下水口，像是漏斗的漩渦越來越小。它們還企圖帶走打落的夜來香，確實也帶走了一些，但走得太匆忙，許多帶不走的，就被路人踐踏了，夜來香失去了好看的容顏，卻還散發著迷人的芬芳。地上，一群螞蟻不顧生命安危，埋頭搬運夜來香的殘瓣，引起一場美的騷亂。
我也喜歡這花香，因為她身上也散發這樣的香。昨天，我就站在她身後，湊在她的耳旁吸附這香味問：你的枕頭還是夜來香花瓣的枕頭嗎？
說話的時候，鼻子就貼在她的脖子上，她沒有說話，卻哼起歌來，好多年沒有聽過她哼，心臟像是銀行的針式印表機在滴滴滴地震動，並給我開了一張為所欲為的支票！
我抓住了她哼歌的信號，猛地咬住了她的耳朵。
啪啪，是後續的聲音……
她的手心手背分別和我的左臉右臉來了個乾脆，但並不愉快的合作，清脆而響亮。
我側仰起右臉，扯著僅剩的半隻耳朵罵道：TM的，西門鎮出來的女人，就沒你這麼狠的。15歲，你就開始咬我，我TM好不容易回來咬你一次你就這樣對我。
她登眼盯著我的半隻耳朵，得意地咧咧嘴。
當初你為什麼發表那篇小說。她撂下這句話，氣急敗壞地走了……
我根本就沒有辯駁的理由，對剛才的行為感到悔恨，眼睜睜地再次看她離開。
2
距離上次離開是20年前了，原來我們如此年輕過。那年，我們已經咬了5年的耳朵。還別說，她真是咬耳朵的一把好手，每次咬得我連爹是誰都記不起來。我的耳朵就是她的零食，她總能吃出嗑瓜子、含雪條的感覺，特別是吃出餅乾的感覺，她先是舔餅乾面上的那層糖粉，然後含在嘴裡，不知不覺就那麼一咬，我的心一下就酥了。她更是有一邊哼歌一邊吃零食的本事。完整的十八式後，我們好比是上天創造的一副打擊樂器，敲得超專業，那聲音如同這兩記耳光清脆而響亮，這邊配樂一起，她就開始換著哼各類曲調，曲風即古老又帶有現代樂感。好好聽。那時候，我就是她的英雄。
因此，我將她咬耳朵的絕活寫成了小說《咬耳十八式》，一經發表就引起了文學界的轟動。我從前就想，只要我成名也要讓她和她的家人一起沾光，更何況，這小說他們就是有股份的，我把我們5年來咬過的日子都詳實的記錄了，包括好幾次她爹娘在床上咬，我們在床底咬，其實她的咬耳十八式就是得到了她娘西門春秀的真傳。如果說她們娘兩的咬耳絕活誰更牛，我只能說，她爹上官國強才是這個世界上幸福指數最高的男人。這小說成了她家的編年體通史，最關鍵是小說的人物我用了真名，包括她的名字。因此，她一家子和我一夜之間都成了西門鎮的名人。
成名那天晚上，我清楚地記得，是1998年的農曆七月十四，她像一條蛇一樣蛻了皮就爬上我的床，把她抱住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滿身都是被鞭子抽打的傷痕，如一條條黃鱔在身上游，我含著淚心疼地問：是誰，是誰對你下此毒手？
她死活都不說原因，只是湊在我的耳旁抽泣說：今晚要咬痛快點，減輕一點身上的傷痛。
說話的時候，她順手用皮帶將我的手綁在了床上，她的鼻子一直貼在我的脖子上，夜來香的味道使我陶醉。於是她使出了絕活，她愛玩刺激，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真的措不及防。只知道那晚我留了很多血，並不知道她是如何咬餅乾一樣咬掉我半隻耳朵的，我在床上像一條離水的泥鰍一樣翻滾，從喉嚨里傳來九泉的回聲：哎呀喂呀，哎呀喂呀……
3
我聽到有人在房外大腳踹門，罵道：你TM動靜能不能小點。
我聽出是我爹的聲音，但罵完他就走了。最後還是我娘憑藉她對男人哼歌的敏感度，發現調子不對。他們破門將我送去醫院之前，她早就爬窗跑了。
從此，為了躲避她爹娘的追殺，我離開了西門鎮，去北京走上了職業作家之路。
為此，她為了躲避我爹娘的追殺，也離開了西門鎮，去省城走上了打工之路。
丟掉的半隻耳朵，其實不就是被她吃了半塊餅乾而已嗎？我一點都不恨她，不怕笑話，耳朵流的血好像被她的香味滲透過一樣，那一整個星期我都捨不得洗去，血跡結垢之後，我時不時扣一點用舌頭舔，讓血重新流回我的體內。我一直認為，我血液里都留有她的味道。
我還愛著她，這次回南方，一是回來定居，二是想彌補她。但昨天被她身上那股夜來香的味兒沖昏了頭腦，還沒來得急說明心意就吃了兩記耳光。今天是情人節，我決定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再次來到她下班必經的公車站等候她。向她來一次有儀式感的表白。我連夜打好了草稿，就連徐志摩、沈從文、郁達夫等民國大師寫過的情書中的句子我都摘取了，而且我還要用戴望舒的《煩憂》代表我這些年的的心情，讓她知道，我不曾忘記她的名字，知道我對過去的懺悔：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暗自竊喜，民國大師們用幾句詩贏得了愛情，我借用了他們的力量，成功率定然翻倍。
4
但也奇怪，一聞到夜來香就只想一把摟住她，容易忘記那些詩句。想必是香味限制了我的記憶力，我瞬間對夜來香來氣，走到站台旁的花叢，狠狠地朝那些沒有被暴雨打落的夜來香踹了幾腳，句子竟記起了兩句，我快意十足，又朝花壇里踹了好一陣子，我確定用來表白的句子都記起來後，才停了下來。
她來了，她終於朝我走來，但她也不商量一下，挽著一個男人的手來，我像一朵被自己踹折的夜來香，抬不起頭。他們一直沒有說話，我用餘光發現他們面對面不停地對視目光，對不下去了，就微微一笑。她也有朝我笑，那男人也時而瞄向我，但帶有一種紳士的目光。
這時男人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雙肩上，然後又輕輕地在她的胸口前扯了下衣領，儘可能使外套裹得更嚴實。然後又用力揉搓她的雙手，他們始終沒有說話，最後男人把她擁在懷裡，像一隻蜜蜂一樣咬她的紅唇，寒風凜冽，畫面很美。這個畫面原本也設置在我表白的最後環節。地上的夜來香夾雜著她的體香，隨風朝我撲來，我不經意地打了個寒戰，隨後一股火辣的尿意，不聽話地從丹田湧向出口。
這時候我最想背詩，只要深情地背詩，我就能飄起來，萬事皆空。很想再記起《煩憂》這首本要用於表白的詩，卻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過往的車輛將道路上的積雨碾出一道道浪，朝我們所在的站台滾來，然後猛然拍打站台，浪就這樣沖了上來，開出的浪花很快又枯死了。
過了許久都沒有一輛的士，為了快點離開這個采蜜場，我迅速給一個熟悉的的士司機撥打了電話，沒多久，車就到了，我像一隻被雨打濕的老鼠，竄上了副駕的位置。
這時，男人鬆開了采蜜的唇，彎腰對司機師傅說：順便搭我們一程吧，不算遠，就在宜心小區。
司機看都不看我一眼，未經我的同意，猛地點頭說：上車喂，上車喂。
5
上車的時候，她朝我露出了一痕微笑，很是好看。兩人上了車一股夜來香瞬間瀰漫了整個小小的車廂。我悄悄地偷看了一眼車廂的後視鏡，判斷男人約摸四十齣頭，和她很恩愛的樣子，她依偎在男人的肩旁，天門蓋頂著男人的腮幫。不久他們開始有說有笑，男人時而還逗趣地弓著食指刮她的鼻子，她用一種近乎吞噬男人內心的帶著點兒生氣又更多是嫵媚的神情看著男人，然後一隻手抓住了男人另一半的臉頰，指甲油發出潤澤的光，一個吻像一枚公章似的重重地蓋在男人的唇上，再然後一個仰頭，猛地咬住了男人的耳朵，伸長的脖子映出淺藍色的脈絡，這是她慣用的把戲，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的成名作《咬耳十八式》就詳細地描述過。果不其然，男人發出臨死前一樣的咽氣聲。我知道這把戲的厲害，曾經，就死過無數次。
在這一瞬間，她一隻眼睛的光帶著笑意穿過後視鏡，折向那雙窺視的眼睛，有一股撐足勁的表情朝我宣誓著她依舊的魅力。我瞬間將目光移到前方的紅綠燈，一絲急匆匆地羞恥感在我的臉上水一樣流過。我用手掩住被咬掉的半隻耳朵，用深呼吸平復心頭的發麻之感。後來我觀察，只有男人挑逗她，或者她挑逗男人的時候，她才會朝我笑，她一共朝著我笑了13次。
過了紅綠燈，后座的兩人安靜了下來，恢復了剛上車的姿勢，只是這回，男人像個孩子一樣，頭頂貼在她漂亮的臉頰上，大約過了幾分鐘。
男人又說話了：回到家早點睡覺，明早記得必須早起，別因為送孩子上學，又是遲到哦。
她回道：知道了！
讓我感嘆她這對四十多歲的夫妻，是如何對愛情保鮮的，我聽說她男人，是個老師，她在省城一家外企工作，雖然經常加班，但生活也在小康之上，相夫教子，夫妻感情深厚，多麼幸福的家庭啊！
我想起昨天她的那兩記耳光，打得真對，活該，我不該回來打擾他們。我們過去的終究過去了，捨不得也要放下。
車突然停下了，后座的兩個人有了異動，男任推開車門下了車，就即刻關了門，但她卻還在車上，在我懊惱男人是不是遺忘她還在車上的時候，轉身要走的男人楞了片刻又開了車門。對她說：差點忘了衣服。
6
她會意地笑著取下披在雙肩上的西服，保持著漂亮的笑臉將西服遞給男人，男人似乎是捨不得她的笑，一隻腳踏上了車，彎下腰，蜻蜓點水式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再次囑咐道：別忘了明天是八點整的會議。
她用微笑和點頭做了回答，關上車門，男人紳士般地站在車外搖手再見，她沒有看，對的士師傅說：再往前一點的宜意小區下車。
這時，車上只剩我和她，還有司機。她沒有說話，我也沒有看後視鏡，腦袋一片空白。雨又一顆顆地砸下來……
沒多久，車輛再次停下，她開門下了車，我模糊地看見一個男子牽著一隻小手，撐著傘，朝我們車的方向走來，我搖下車窗，向那父子表示車裡已經有客人。男子看見我，果然停下了腳步，像個殭屍朝我瞪直了眼睛，我發現他的雙目獲得了無法施展的憤怒。只是那孩子沒有意識到父親停下了的腳步，撲向她，我聽見嘈雜的雨聲中有喊「媽媽」的聲音。
這聲音在雨中不斷迴響，像雷聲一樣從遙遠的天邊刺入雙耳。男子也聽到這迴響，落魄地收回了目光，趕忙迎了上去，將傘遮蓋住她和孩子，雖然雨傘很大，但男子的大半個肩膀都露在了傘外。轉身時，男子又匆忙將憤怒地目光咬向我，剎那間擊潰了我昂頭的底氣，似個小偷縮緊頭，慌亂中搖上窗子。靜靜地窺視雨夜將三人的影子吞噬。
街景像一幅被車輪水濺過的畫，最合乎這城市的心境。我對司機說，把窗都開了吧，因為我受不了夜來香的味道。還沒回到住所，雨又停了，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變得超乎想像。月亮的出現更是出乎我的預料，於是我想寫一首關於月亮的詩：
如果天狗沒有咬你
你是一面鏡子
當我們抬頭看你時
原來是那麼醜陋
縈繞在車間的芬芳過了很久才被風趕走，我又記起了《煩憂》的下半段：
……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好的，以上就是今天分享的文章。小說有點痞的味道，也有點冷峻的幽默。在生活中，往往我們咬下的是慾望，但慾望發出的也許是死亡的嘆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死亡、家庭和諧的死亡，未來嚮往的死亡。小說最後那位孩子以喊「媽媽」的慾望和文章所有人的慾望產生了最劇烈的碰撞。使我嘆息，愛是多麼珍貴。通過《咬耳》你聽到了什麼樣的嘆息？
感謝您的收聽，祝您好夢，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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