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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最卑微的表情中透析出天使的形象,我信有天使在我的屋頂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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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擁有世俗意義上的生命,小說《陽台上》的主人公張英雄,如今也早已到了做父親的年紀。這位軟弱而善良的餐廳服務員,大概會變成「百度」或「到家」旗下的「外賣騎士」,每日背負著與己無關的漢堡王及麻辣燙,穿行在上海繁華的夜色之中。

《陽台上》

任曉雯 著

當然,這些都是自作多情的想像。張英雄的故事,早已在小說結尾那一片充滿象徵意味的金色光輝里不知所終,倒是作為讀者的我,因著這部小說的坐標,再次感受到了時間的強大:初讀此篇時我還是一位少諳世事的在讀研究生,而今多年過去,小說集《陽台上》即將再版,同名電影即將上映,我也離開校園,擁有了更多樣的人生經驗,體驗過更複雜的困惑。我發現,當我對人的軟弱和自身的限度有了更真切的了解,也就更容易被《陽台上》這樣的小說觸動。當代詩人徐江的名作《柯索》似乎很能說明這種感受:

20歲我讀他

21歲我再讀

今年

我36

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許多清澈

正在我眼裡渾濁

許多渾濁

我能看到它清澈

救火車每天在街上

咬報紙

以下這句是不變的——

我信有天使在我的屋頂上飛翔

是的,許多事都不一樣了,但當我重溫這篇小說,依然能聽到天使之翼在我的屋頂拍打著熟悉的聲響:那是殘損的翅膀、沉重的翅膀,甚至肚腩的撞擊已壓過了羽毛的扇動,啪嗒啪嗒,乍聽起來竟像是暴雨中誤困房頂的老母雞。張英雄就是這樣一位並不漂亮的天使。這是一個想壞卻壞不成功的慫人,他也有不平、也有憤恨,如果接受過足夠深刻的人文教育,他還會明白那種說不明道不出的頹廢心緒乃是人對自身的厭棄。然而他終究是一個好人,渺小的、無能為力的好人。在那個反諷般名字的照耀之下,張英雄手持利刃走向仇人的女兒,最終卻送出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卑微者的善良是可哀的,但這可哀中藏著人性的光亮,因其本可不如此,卻依然不由自主地選擇如此。這或多或少也同我們各自的靈魂有關。張英雄確乎是低到塵埃里的人物,他弱小、無能,甚至還有點猥瑣。這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塵埃里的翅膀依然是翅膀,好的文學,正是要從最卑微的表情中透析出天使的形象。這是任曉雯的寫作打動我的地方:她讓那些卑微的天使飛翔在一個個故事裡,也飛翔在無數閱讀者的頭頂,它們俯視著清濁難辨的人世悲歡,落魄卻有尊嚴,穿越時間仍有力量。

2

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這是宗教語境里的無差別之愛,落腳在文學上,或許便是超越道德倫理判斷的情感關懷,一種富於同理心的深情和柔軟。它頻繁地出現在任曉雯的筆下,不僅僅體現在張英雄一個人物身上。

《陽台上》的故事中,張英雄的父親張肅清也許是一個易被忽視的人物。的確,就情節而言,張肅清的暴斃相當於故事主線情節的擊發裝置,他所承擔的似乎是純粹功能性的作用;然而就人物形象來說,這位肌肉發達、行為暴戾、個性強硬甚至蠻不講理的父親,恰恰與懦弱善良的張英雄構成了一組相反相成的對子。弱者張英雄因弱得救贖,強者張肅清因強致毀滅,這似乎對應著現實社會屢見不鮮的乖張因果,但在小說之中,二者同樣都是投射人世悲憫的光源。

前者自不必說,有關後者,我們不妨看看任曉雯對張肅清心肌梗死走向死亡這一片段的描寫:「封秀娟又是按摩,又是撫慰,最後摟住張肅清的腦袋。她想起二十二年前,她羊水破了,在去醫院的三輪車上,張肅清也這麼摟著她。封秀娟摸摸丈夫的臉,他柔軟的皮肉上,有硬碴碴的鬍子。她又摸摸他頭髮,他花白的頭髮,像被風拂過的草,順著她的手勢低伏。張肅清在她懷裡突然平靜了。」

男人與女人、強者與弱者、死亡與新生、憤怒與平靜……若干組鏡像般的意象,在這小小的段落中奇異又必然地混淆在一起,哀傷、節制、柔軟。這樣的柔軟以及柔軟背後的悲憫,在某一瞬間溢出了小說的形式邊界(人物的具體形象及故事的矛盾衝突),構成了任曉雯小說中的超越性元素。

與此類似的,還有《樂鵬程二三事》中的吳娟。吳娟顯然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不僅是因為她難以恭維的外形,還因為我們看到了她的自卑壓抑是怎樣被一個特殊的歷史語境引向了變態的報復性反彈。她的醜陋不僅是個體的醜陋,更是時代及人性的醜陋。但這樣醜陋的形象也會展露出柔軟脆弱的一面:小說最後,當男伴的生理反應無可遮掩地表明了心底的愛恨,吳娟「那隻闊下巴忽然噼噼啪啪淌下淚滴」。邪惡而強悍的外殼土崩瓦解,裸呈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絕望無助的女人,被超乎善惡、人類共通的情感所充滿;亦如《帶我去山頂》的最後,當心懷惡念的「怪叔叔」因一句「爸爸」泣不成聲,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人之為人最本質的傷悲苦痛;至於那惡念的具體來由及其背後的故事,早已經不再重要。

第一版《陽台上》的封底上印著這樣一段話:「文學關注具體的人,它對體制的不苟同,對社會問題的介入,也應該站在人的立場。對於一切苦難,仇恨從來不是解藥——無論在現實中,還是文學中。」個體有善惡之分、境遇有順逆之辨,寫作者的洞悉與表現有基於此,又顯然要高出於此。這是文學的博大之處。從《陽台上》一書中,我讀到了任曉雯對「人」的關切——這種關切超越了一時一地的現實語境,它同樣呈現出天使高翔的姿態。

3

有關小說《陽台上》,我的老師張檸先生在《走失的復仇英雄和兇殺故事》一文中有過極其精彩的敘事學分析。在他看來,張英雄的復仇計劃之所以沒有成功,「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迷戀於觀看,甚至藉助於望遠鏡,觀看陸家陽台和陽台裡面的生活場景。觀看行為改寫了復仇的時間、空間和速度,也軟化了張英雄冷漠剛硬的心。」而且,任曉雯在細緻耐心的生活場景敘述過程中,引入了蜂擁而至的細節和歧義,它們「延宕在張英雄走向兇殺和復仇的中途,讓張英雄無法抵達自己所策劃或想像的『兇殺現場』」。

在此意義上,任曉雯的寫作往往呈現出「走失」或「耽擱中途」的美學樣貌。《陽台上》一書里的作品,多半是「反故事的故事」,它們在目的論的動機中肇始,卻在反目的論的語境里獲得升華——即便在《我是魚》《陽間》等看上去極富戲劇性的小說中,情況也是如此。這種狀態與當代人的內心世界甚為貼合,同時賦予了這些小說超越情節的魅力:語言風格、情感節奏、意象組合等形式要素,以及作者對現實生活場景的生動再現,給我們留下了比故事情節更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在大量細節所鋪就的豐滿經驗質感中,任曉雯的小說閃耀出了鮮明的個性光芒。這是飛翔天使「在地」的一面。或者說,正是由於這經驗地面的寬廣堅實,故事背後的情懷因子才獲得了起飛翱翔的力學前提。

《陽台上》一書中的九篇小說,展示出寬廣豐富的現實生活圖景,其時間跨度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至當下,空間坐標從貧瘠偏遠的小漁村一路鋪展到上海的都市中心。值得注意的是,此種時空圖景並非是圖軸長卷般的勻速打開,任曉雯偏愛的乃是蒙太奇式的手法,人物和場景不斷切換,但每一處片段自身內部往往極其細膩,不同片段之間又埋藏著內在的關聯。由此,這些小說呈現出「打水漂」式的結構效果:敘事的石子在水面輕盈彈跳,每個接觸點都清晰、獨立,盪開的波紋卻漸漸擴大、重疊,最終托出了整塊水面的在場。這樣的跳躍,也使得任曉雯筆下的許多細節擁有了儀式般的象徵光暈。「她似乎哭了,也或是風吹紅鼻尖。他的妻子轉過身,慢慢走回來。張大民想起年輕時,他看著她走來。她一路咬著上下嘴唇,好使它們顯得紅艷。」這是《冬天裡》的一段描述,僅僅四個短句,便在往日與當下、記憶與現實間迅速搭建起橋樑,並把小說中不斷穿插的多重時空在情感維度上有效地串聯在一起。

有趣的是,縱觀這些彈跳串聯,任曉雯寫舊日生活似乎更加得心應手,涉及當下經驗或都市核心景觀時,則味道相對平淡一些。也許,任曉雯所最為擅長的,還是再現某種「消逝的柔光」——諸如美人遲暮,熱血降溫,無關痛癢的瑣屑間埋葬著飛翔的記憶,褪色泛黃的浪漫遙望著此刻的柴米油鹽。此間寄寓著某種更浩大的悲憫:有關時間,以及生活自身的命運。這悲憫飛翔在更高更抽象的屋頂,在每一片金色的光輝里,盪起隱秘而悠遠的回聲。

文| 李壯

本文刊載於20180601《北京青年報》B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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