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活著,你已經死了
朗讀音頻
幾年前,有人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活著,活著太累了。」
我知道,他那時正經歷人生的重大挫折,有此疑問也是理所應當。
我勸他想想那些關心他的親人朋友,想想自己一直堅持的理想。即使知道自己的勸說蒼白無力,還是希望我的話能帶給他少許力量。
但其實,是我迴避了他的問題。
因為在我心中,我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人生本來就是無意義的。
金錢、地位、名聲,
親情、友情、愛情,
這些活著時極盡榮耀美好的東西,在死亡面前只能低下它們高傲的頭顱。
當這些代表「人生意義」的東西全部失去時,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也許只是盡全力活著,不問緣由,不求意義,只是活下去而已。
就像《活著》的主人公福貴那樣。
福貴的前三分之一人生,過的是標準的紈絝子弟生活。
他是遠近聞名的闊少爺,「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
他吃喝嫖賭無一不沾,打罵老婆,戲弄老丈人,肆意揮霍著一切。
直到他輸光了家產,變成了農民,才幡然醒悟,開始珍惜身邊的人。
但苦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剛幫他收拾完爛攤子,福貴的爹就氣死了;
為給生病的娘找大夫,福貴陰差陽錯被國民黨抓了壯丁;
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家裡,娘已經病死,女兒鳳霞因為一次發高燒變得又聾又啞;
大躍進開始,妻子家珍得了軟骨病,掙工分的重任都落到了福貴一個人的肩上。
一家人忍受著饑荒,互相支撐著。意想不到的悲劇卻在此時發生了。
兒子有慶為救難產的縣長夫人,主動獻血,卻因抽血過多,就這麼死去了。
「有慶躺在坑裡,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揀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
家珍哭著說:「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那個小心翼翼,不敢和家裡多提一絲要求的有慶,那個為了保護鞋子,每天赤腳跑著去上學的有慶,那個天真質樸,把小羊當成好朋友的有慶。
他再也回不來了。
這個家好像也垮了。
後來,家珍也死了。
鳳霞嫁了個好男人,但沒過幾天好日子,就難產大出血死去。
女婿二喜帶著孩子獨自過活,在工地上被水泥板夾死。
沒幾年,孫子苦根吃豆子吃得太多撐死了。
只剩下福貴一個人。
他買了一頭老牛,給它取了好幾個名字。
他叫它:「福貴,家珍,鳳霞,有慶,二喜,苦根。」
遠遠地,似乎還能聽到他們的回應。
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福貴的一生無疑是個悲劇。
甚至有人會說,到最後,福貴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作者余華在序里說的這句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或許可以說,在那個年代裡,活著就是唯一的意義。
福貴和家人們,都是那個特殊時代的見證者。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苦難不斷衝擊著善良、弱小的農民,他們無力抵禦,卻用難以想像的柔韌,如「讓一根頭髮去承受三萬斤」般的堅忍,硬生生熬了下來。
就像作者說的那樣:「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面對毫無徵兆的死亡,接踵而來的傷痛,福貴反而活得更加坦然。
「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裡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裡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
這是一種沒心沒肺嗎?
不,福貴只是想通了,要「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
他是孤單的,但他有家人的回憶。
他從沒忘記他們,他念著他們,想著他們,和那頭老牛一起,安然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這就是獨屬於福貴的「活著」。
余華似乎在向我們傳達一種極為冷酷的人生哲學:活著就是活著,活著沒有意義。
與此同時,卻心軟地留下一絲溫情。
讀到最後,看著福貴和一頭牛走向遠方,我們的心靈竟奇蹟般地得到了一絲慰藉,悲劇的氣息被沖淡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少年去遊盪,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沒有煽情,沒有控訴,沒有評價,就這樣淡然地離去。
平靜得就像人與命運之間的關係。
如果任何人遭遇了福貴所經歷的一切,大概都要抱怨一句命運不公,天地不仁。
勤勤懇懇地奮鬥一生,老老實實不做壞事,到老了卻一無所有,受盡孤獨冷落。
但你要知道,命運本沒有公平一說,它對待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亦無悲無喜。
與無盡的命運相比,我們或許只是滄海一粟,是無比渺小的存在。
但我們不欠命運,命運亦不曾虧欠我們。
因為它從未承諾過什麼,做出承諾的往往是我們自己。
在追尋,探索,承受的經歷里,在痛苦和幸福之間,在平凡和激蕩之中,我們為自己找尋著意義。
當想明白這點之後,再次遭遇到未知的苦難時,我們就能夠坦然地接受,而不肆意責怪,因為所有的經歷都是我們成長的一部分。
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路,命運沒有薄待我們,無論成敗,我們都要做好承擔的準備。
這不代表我們無力抗爭,相反,正因為活著本身的無意義,我們才能夠為自己的生活添加更多屬於自己的東西。
福貴最後選擇了活著,而不是去死,這何嘗不是對自己命運的一種掌控呢?
他終於與命運之間達成了平等的關係:「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
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情,也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情。
正因艱難,所以美好,所以不能輕易捨棄。
只要好好活著,簡單純粹地活著,我們就還有機會感知這個世界,感受人與人之間的牽絆,感受生而為人的微小卻實在的快樂。
最重要的是,接受命運的無常、人生的無意義,卻還能繼續積極快樂的活著。
這不正是我們與這世界最好的相處方式嗎?
版權說明:
本文原載於1天1本書
圖片來自網路及電影《活著》/本期編輯: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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