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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女人愛男人,往往只是為實現自己愛情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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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王安憶在上海書店為讀者簽名




王安憶第一篇給我印象深刻的小說是《雨,沙沙沙》,發表在1980年《北京文藝》上。在1980年的語境中,它乾淨,單純,清新,秀氣,就寫一個未諳世事的女孩雯雯在一個雨夜的嚮往。不是在深深的雨巷,就在飄著細密雨點的馬路上,故事非常簡單——她猶豫不決地退了兩步,就有意錯過了末班車,內心在等待曾在雨中帶她回家的那一位。她走在雨中,那個他最終並沒有出現,但王安憶只用雨中橙黃色的燈光一個意境,就娓娓完成了感人的敘述--那個雨夜,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上,沐浴在一個橙黃色溫存的世界裡,她就覺得一切戒備都是多餘的。這個雨夜,他無須再出現,她走在橙黃色溫存的回顧中,就像走在夢裡。有了夢,才有了生活的美好。



記得我被這篇簡單的小說感動後不久,就貿然給王安憶寫信了。那時她在《兒童時代》當編輯,我知道她是茹志鵑的女兒。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那個小戰士槍管里插著的野菊花,那床新媳婦獻出的棗紅色白百合花的被子。曾經在山裡拖毛竹的農村小戰士當然不會有往槍筒里插花的趣味,鄉村小媳婦也不會懂白百合花的雅緻,但七十年代,在北大荒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百合花》的情調就曾那麼強烈地感染著我們。




也許是那個缺少色調時代的渴求使然吧。我至今記得那個新媳婦一針針默默給死去的小戰士縫好衣服的細節,至今都不覺得情節或意境的人為。那是因為茹志鵑敘述的氛圍是真實的,黃菊花、白百合花,在那個年代,也是夢吧。下鄉時還讀過茹志鵑的《高高的白楊樹》,寫「我」與一位沉默寡言的大姐在戰爭中的感情,戰後去大姐家鄉尋找,找到的是一位同名同姓,熱情洋溢在養兔中的姑娘。情節毫無引人處,挺拔的高高白楊樹的意象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以致我對這種樹也有了某種情感。我以為,茹志鵑深深影響王安憶的,不僅是百合花、白楊樹這樣的詩意結構,還有在淡淡細密敘述中蘊涵的那種味道。我喜歡她的小說,就從這味道始。女兒的敘述細膩度高於母親。





▲1978年王安憶和父親王嘯平母親茹志鵑在家中



我向王安憶約稿,她很快寄了我《庸常之輩》,寫街道作坊里,下鄉回城的,一個只本分地守著自己一方卑微天地的普通女工何芬。在上海弄堂里,要面子的女孩當然很多。但像這樣,盡自己本分,實實在在守護自己自尊的,自然不多。結尾,王安憶寫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打發走了疲勞的一天」,熟睡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只佔了個很小很小的位置」,是「庸常之輩」。但認真佔好這小小的位置,其實又閃爍著暖暖的光芒。王安憶剛起步就是這樣:甘居一隅,靜靜的,在一個並不寬敞的空間里,以細細的筆觸,淡淡的情調,寫一點小女子身上的觸動人處,在不大的格局中尋找一種充盈。




王安憶了不起的是,幾乎每年對自己都有拓展。我驚訝於她的生活積累能力,似乎有層出不窮、用之不竭的素材,它們變成小說娓娓道來,細節豐滿、親切,尤其對我這樣,與他同時代人而言。且她似乎每年都在不知疲倦、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斷超越她自己,又似乎從不急躁,不為任何干擾所動。她的外表是溫和的,嘴角常有淺淺之笑,但絕不隨和。我能感覺其自我之強大。




王安憶寫作的好處,恰是不拘結構。我後來讀她一篇自述,稱她其實不適合寫短篇,因為短篇的精鍊不適於她,中篇才適合她的放鬆敘述。其實,放鬆敘述正是她的長處。以我陋見,小說無論長短,細節多寡才構成結構。小說最考驗細部,無切膚感就無親切。王安憶小說中的細部常令人心動,這最難得。




王安憶的中篇確實比短篇好,長篇又比中篇好。為什麼?因為長度足夠使她放鬆。她是一個馬拉松選手,跑馬拉松的人不宜短跑,靠耐力。王安憶就屬於越跑越好的人,這是她的個性使然。




我對王安憶的感覺,其實主要來自她的小說。她的第一部長篇《69屆初中生》其實還未找到長篇應有的感覺——讓人停留的章節遠少於匆匆走過的章節,但卻提供了一個體悟她的感光室。她的執拗,她的表象後的我行我素,她的淡然與內心的不妥協……我與她,好像也就一兩次實際的面對面。一次是與陳村一起吃晚飯,到八點鐘,她說,須要回家了,她本就很少在外吃飯,吃了,八點也須要回家的。我自以為已經很恪守自己生活原則了,她卻要堅決得多。無這般堅決,我想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作品與那麼高的平均值。恪守,也意味著對感覺力的保護,明亮的燈光下是不會有敏感度的。這大約與歌唱家保護嗓子,是一樣的道理。






▲1970年代,王安憶在自己家中



王安憶的《69屆初中生》中,寫得最好是愛情:從初接到情書的驚慌失措、語無倫次,鎮靜下來又隱隱生出些驕傲,回味信中內容,便悔於自己的反應,開始偷尋、窺視他而將回味變成自己的「節日」。之後,變成忐忑盼待來信,到真見到信尾出現「我愛你」之狂熱,又驚呆而幸福。其中層次太豐富了。這樣的初戀悸動,那種刻骨銘心的體悟,也許我們都經歷過。但纖微難搜,大約也難有王安憶這樣的分辨力。分辨力是一個作家的資本,它真切表達了六十年代環境中,一個純真少女,對愛情認知的全過程。





《69屆初中生》開頭第一章描寫的角度其實非常有震撼力:嬰兒的視覺與觸覺,由母親的懷抱、父親鬍子扎人的感覺始,延及水——洗澡與奶瓶;觸覺轉味覺——棒冰與包子;再抬眼環境——馬路與弄堂口。感官能力真的太強了。王安憶以此長篇,有條不紊寫了一部五十年代哺育、六十年代磨礪成的雯雯自尊的形成史。雯雯的自尊建立在那個年代真實的譜系中,感人而有社會學意義。王安憶之了不起是,她幾乎是以鄙視當時戲劇性控訴的態度,在所謂的「家長里短」、「見素抱樸」中,就寫成了這一屆人更深刻的青春史。辛酸嗎?當然有。被耽誤的一代嗎?當然是。更重要的是,她寫出了集體主義熔爐鍛造中,一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強大個人的長成。儘管雯雯只有實際的小學學歷,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下鄉知青,進了城也只是櫃檯後一個很普通的售貨員,最終也只在里弄工廠一個壓瓶蓋女工的位置上,成了一個擁有五味雜陳的新娘。相比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是一部怎樣的煉成史呢?我以為,這就是一部很精彩的六九屆的「文革」史。最後結尾,新婚夜,雯雯與任一的對話是——




我和你,完全是誤會。假如不搞「文化大革命」,假如一切正常,我們不會相遇的。




「文化大革命」本不該發生。




一切都在輕描淡寫間。寫完這部長篇,王安憶不再用「雯雯」了,她已經完成了雯雯的塑造史




《69屆初中生》1984年3月最後改定,1984年底她就寫成了《小鮑庄》,發表在1985年第二期《中國作家》上(與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發表於同一期)。說實在,1985年讀到它,我先懊悔是,為何《庸常之輩》後就中斷了與王安憶的聯繫,「假如這小說能經我手發表……」,這是一個編輯的本能。按《小鮑庄》篇尾記載,它1984年底改定於北京,那正是我在《人民文學》躍躍欲試的時候,儘管我那時不負責上海。當初令我意外的是她控制基調的能力--那村莊就像沉睡在清冷的月光下,沒有狗吠,那樣安靜。





1984年底有關「尋根」的說法,不可能對王安憶沒影響。《小鮑庄》里有一個「撈渣」,韓少功的《爸爸爸》里有一個「丙崽」,兩人從不同的角度,構成了截然不同的思索點。



《流水三十章》是王安憶的第三部長篇小說,1986年10月起動筆,寫了半年,發表在1988年第二期上海《小說界》上。寫《流水三十章》前,她連續寫了好幾個中篇,寫作能力已經洶湧澎湃。這些中篇,印象深刻是1986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閣樓》,以及分別發表在《十月》《上海文學》《鐘山》上的三戀--《小城之戀》《荒山之戀》與《錦繡谷之戀》。




王安憶寫男女,寫得最美在注視。「她」這樣注視「他」:「襯衫大了一些,前後飄舞得像一面旗幟,他的身體前後不著地處在寬大的襯衫里,有一股凄涼的孤獨。這孤獨有一種奇怪的魅力,好像在一個喧嚷嘈雜的世界裡划出一個清靜的圈子,分離了他與人群,溫和地陪伴他向前去。」感覺確有張愛玲的影子。




「他」與「她」的真性被喚醒,出了家庭,就只能走向荒山,在荒山中毀滅。他的真性被喚醒時,那個母性她的態度,只能是「似乎什麼都知道」,只是緘默著等他,以溫暖的氣息,鼓勵他捫心自問。王安憶的心思在哪裡?小說中說,「女人愛男人,並不為那男人本身的價值,而往往只是為實現自己愛情的理想」。我理解,她是要說,所謂愛情,只是一種男女本性需要維繫的形式而已,撕破了這形式,就只能毀滅了。




我感覺王安憶是通過不斷閱讀在提高自己。1994年她在復旦大學開了一堂小說課,在文壇成為大家議論的一個話題。我感覺,開課是她在逼迫自己的理性分析能力。這門小說課共13講,她從分辨「小說是什麼」講起,她說,小說是用現實材料構築的一個心靈世界,一個神界。她的講稿似乎當時在《小說界》連載,後來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的經典分析體現出優秀的解讀能力。






▲《長恨歌》




《長恨歌》是王安憶的第六部長篇。她30歲時寫完《69屆初中生》,10年里勤勤懇懇,寫了6部長篇。寫《長恨歌》時,已經從容不迫、爐火純青了。




《長恨歌》寫一個滬上淑媛錯位的40年,故事其實簡單。王琦瑤,琦是美玉,宵朗之琦,能耀亮暗夜。瑤,「瑤華不琢,則耀夜之景不發」,也是美玉。冰雪態也稱「瑤華」的。王安憶寫這個王琦瑤非個體,她代表上海弄堂里曾經的小女兒情態,「這情態的名字就叫王琦瑤」。王安憶一開始就歸結:上海弄堂因為有了她,才有了情味;因為了這情味,便有了痛楚;這情味一點點積累下來,在煙火氣里,就有了弄堂的感動。她通過這個群體寫她所體會的上海,所以,第一章最後一節,在鴿子見證著飛過之後,才寫到弄堂里,有點寒酸的閨閣中,在流言里生長起來的王琦瑤。這個王琦瑤的命運,從一開始就確定了的--「本是如花蕊一樣純潔嬌嫩的閨閣,卻做在這等嘈雜混淆的地方,能有什麼樣的遭際呢?」






▲鄭秀文飾演的王琦瑤




我感覺這部小說的好處,就在於寫王琦瑤一錯再錯、事事相舛中有悲涼感,卻都以順遇的態度。她覺得所遇都是避不掉的,覺得這悲涼本是人生該有的,也就沒什麼怨艾,就以溫婉壓了感傷。




一部好小說,提供一個開放的結構,從不同的門進去,本都是可以走通所有房間的。不同道路的交叉,才構成豐富的回味與感嘆。她從弄堂、閨閣寫到晚會、公寓、鄔橋的橋與砧杵聲,寫得最有詩意是鄔橋與送豆腐的少年。平安里的下午茶與圍爐夜話,很有《紅樓夢》那種淡淡日常中充滿了韻味的寫法。程先生與王琦瑤再相會,那種微妙的知會,則是最感人的。這一段就令人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其實是一種修行,所謂「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這是王琦瑤對「老克臘」說的話。




本文節選自朱偉作品《重讀八十年代》






《重讀八十年代》,朱偉著,中信出版集團




上世紀八十年代,朱偉作為文學編輯就職於《人民文學》。他常騎著自行車從一個作家家裡,到另一個作家的家裡,期間結識了莫言、余華、蘇童、劉索拉、阿城、格非等一大批作家,並推出他們最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品。從《三聯生活周刊》主編位置上退休後,朱偉花了三年多系統重讀點評了王蒙、韓少功、陳村、史鐵生、王安憶、馬原等10位標誌性作家的經典,新書《重讀八十年代》誕生了。




用朱偉的話講,八十年代是可以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整夜整夜聊文學的時代;是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喝啤酒,整夜整夜地看電影錄像帶、看世界盃轉播的時代;是可以像「情人」一樣「軋」著馬路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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