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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昱寧《你或植物》

2018年03期的《小說界》以「小夜曲」為主題,黃昱寧創作了短篇小說《你或植物》。

在巴黎,姚燁跟著旅行指南遊玩,意外遇見了《新文學》雜誌的編輯室主任康嘯宇,於是結伴,到處逛來逛去。他們聊起了錢素梅,她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重症監護室護士,既是姚燁的前同事,也是康嘯宇的前作者。

一個寫詩的護士,誰能真的理解活著時候的她呢,誰又能進一步理解她的死亡呢?

——《小說界》編輯部

或植物

文 /黃昱寧

桌子和桌子之間,最多能擠過一個收腹吸氣的側著身的瘦子。瘦子就算過去,飛起來的衣角也可能被木桌角毛糙的邊緣勾出絲,這一勾會毀掉一個旅行者所有的好心情。姚燁不是瘦子,她只能在心裡比劃一下,沒動。

即便瘦成像錢素梅那樣,也過不去。如果她還活著。

已經有半年,這名字沒有出現在姚燁眼角的餘光里,沒有打著哆嗦懸在她視野的盲區邊緣。然而它到底還是跳了出來,在另一種情境,甚至,另一個國家。

藍白門面的牡蠣吧排在那本翻譯得磕磕巴巴的旅行指南的「美食」部分的第一位。姚燁至少在門口等位的隊伍里看到七八個中國人,其中有三個手裡捏著那本書在查門牌號。姚燁的書在包里。新買的法國水桶包就是好用,這一疊厚厚的全彩銅版紙塞進去也不會鼓起來。幾乎是另一個姚燁從她身體里抽離出去,飄在空中想,關於「水桶包為什麼好用」的問題,要記下來,回頭在代購店鋪的頁面上做個專題。

但這一個姚燁,或者說姚燁的軀殼還木在牡蠣吧的木框玻璃門前,任憑胖胖的東歐口音女招待把她推推搡搡。最後她幾乎是一個跟斗翻進門去,被肥厚的手掌按在牆角的座位上。事後回憶起來,她可能會隱約想起,某個面孔,某種表情,隱藏在排隊的人流里,在她視線里撞來撞去。這撞擊使她不安,但那面孔和表情並不是她熟悉的,她沒法用直覺抓住它。

一錘定音的是女招待。還沒等姚燁坐定,她就把一對男女引過來,大概覺得都是中國人可以合併同類項。轉身時,那女招待用滾圓的屁股把他們的那張桌子往姚燁這邊又推了一截。於是桌子與桌子的縫隙愈發狹窄。那男的在姚燁的斜對面坐定,他的臉由遠及近、由高及低,如一塊磁石,慢慢地然而堅決地,把姚燁細碎如鐵屑的不安,都收攏過來,固定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錢素梅的名字,也是這樣,從一團陰影中,被吸到了這個黃昏的表面。現在姚燁可以確定,她剛才不是在胡思亂想。一切都跟這男人的臉有關。在排隊的時候,她應該已經看到了這張臉。只不過,她的記憶一直在把他擋開。

男人似乎並沒有認出姚燁。目光偶爾掃過她的時候,他沒有慌慌張張地避開。也難怪,他們只是見過一面,還是在兩年前。男人的興趣,全在對面的女人身上。女人甩一甩長波浪,姚燁便覺得有看不見的皮屑順著夕陽的光柱爬過來,弄得她光溜溜的脖子一陣發癢。來法國前一天,她跑到髮廊里叫人剪到耳根。當時她是有把握的:想剪的,都已經剪掉了。

旅行指南上給這個牡蠣吧配的外景是看得見鐵塔的塞納河,但姚燁使勁往窗外看,既沒有河,也沒有塔。巴黎到處都是這樣名聲顯赫、空間狹窄的小飯館,門外永遠有人排隊,女招待的臉色總是很難看。屋子實在太小,大半個廚房都攤在食客眼前。有個留著花白的連鬢鬍子的老頭在撬牡蠣,手勢利落輕巧得像是開汽水瓶。他沒有戴那種誇張的高帽子,反倒是扣著一頂略微嫌小的貝雷帽。

「他像是那種……科西嘉人?」女人的睫毛一閃一閃,輕快地給她的旅行加上傳奇色彩。

「可能的。他看起來,有故事。」男人溫和地笑,伸出手把女人的手裹在掌心。

錢素梅弓背彎腰的影子從他們交叉的指縫裡飄過。

三個銀盤子,一個比一個大,壘在架子上端過來。海水的腥,附著在其他更容易描述的氣味上,變成腥甜或者腥咸,先於牡蠣的形象,佔據了三個人的兩張桌子。姚燁甚至都談不上喜歡這種食物,口腔里充滿混著細微砂礫的海水並不怎麼愉快。而且那種亮閃閃的小叉子不如筷子好使,總是沒法把所有的肉從殼上拎起來,每隻殼上都會留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這會讓她有點不舒服。但是,牡蠣是生活方式,牡蠣是法國,牡蠣是旅遊指南上需要征服的第一個項目。姚燁沒有理由繞過它。

「我們……不是一起的。」女人尷尬地跟已經側轉身向下一桌進發的女招待說英語,一隻手指著盤子比劃。姚燁清楚地聽到女招待鼻子里發出的聲音,帶著響亮的共鳴。然後女招待說了一通法語,姚燁不知道她的憤怒是沖著顧客還是廚房。最後,她直接抽掉架子第二格上那個中等大小的盤子,重重地撂在姚燁這邊的桌上,隨即雙手一攤,表示跟你們兩清了。

不用數,姚燁也知道,盤子里不多不少正好一打。仍然擱在架子上的小盤子和大盤子,加起來是一打半。以姚燁的胃口,一打實在有點多,但這家店不賣半打。巴黎有名氣的牡蠣吧都不賣半打。這就是一個人旅行最大的問題,沒有人跟你拼湊一份合理的食譜,沒有人替你托底。

女人把一籃子烤麵包和一碟橄欖油推到姚燁的桌上,舌頭繞了一圈才從英文轉成中文。

「They…他們,呃,也別跟他們啰嗦啦。咱們就自助吧,OK?不夠了我再問他們要。」

姚燁拿起兩片麵包放在自己的盤子上,然後一口麵包一口牡蠣一口白葡萄酒。順序紋絲不亂。就像以前在醫院裡培訓輸液,三瓶藥水上用記號筆標好順序。錢素梅面無表情地問她,「你說說,如果倒過來,一號瓶和三號瓶接著打會怎樣?」

「呃……會死嗎?」

「一般不會。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你的問題。懂嗎?」

「懂。」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著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盡頭。然後腦袋朝著跟姚燁相反的方向歪一歪,嘴裡徐徐吐出幾個字:「真巧。我會找你。」

這場面就像兩個蹩腳的特工在喜劇電影里接頭。姚燁一個衝動冒上來,想大聲說你原來沒有失憶啊。她到底還是忍住了,默默地朝著窗外點點頭。

夜的第一層黑壓在窗玻璃上。錢素梅的眼睛,那雙總是瞪得很大,大得彷彿要突破臉部輪廓的眼睛,被裹在這團黑暗裡,泛著油亮的可疑的光澤。

十八個小時之後,在姚燁住的酒店對面的露天咖啡座里,男人把名片遞過來。

「康先生,」姚燁說,「您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從新聞上知道的?」男人的苦笑摺疊在他那看起來富有教養的魚尾紋里,「那上面,我叫康某。」

道貌岸然的康某。你把女兒還給我。

「那也不能算是什麼正經新聞吧?錢媽媽有點想不開,她在網上說話過頭一點,這也不難理解。」

「我理解。我也理解她跑到我的辦公室,在我對面坐了一個月。你知道我們這種工作,本來是用不著坐班的。為了不讓她鬧出事情來,我那段時間天天準時打卡。」

康嘯宇在名片上的頭銜是《新文學》雜誌的編輯室主任。

「錢媽媽不會鬧事的。她連話都不怎麼說。」

「這倒是。不鬧,所以警察也不管。她就瞪著眼睛看我,看誰給我寄稿子,看我怎麼接作者的電話。有兩回還替我們辦公室種的蟹爪蘭澆了水。你知道那玩意兒不愛水。活活澆死了。」

錢素梅呢,是不是也不該給她澆水?她的手伸過來,被消毒藥水泡得粉白的皮膚紋路有點刺眼。姚燁說你太幹了應該用點護手霜我拿給你。在平時,錢素梅一定會冷冷地擺擺手說算了。可是那天,她笑,露出半截灰黃的牙齒。她說好的我要用你最貴的那種,抹一把兩美元的那種。說這話的時候姚燁就應該警覺了。也許有時候,人就跟蟹爪蘭一樣,應該保持那種乾枯而強韌的狀態。不要給她任何液體。

「你老婆呢?」姚燁放下濃縮咖啡,問康嘯宇,「你們文化人流行分開旅遊?」

「一大早她就趕火車去了馬賽。怎麼說呢,這其實不能算是旅遊。她是出差,我屬於,順便請個假,陪著玩一趟的那種。馬賽是純公務,她覺得我沒必要跟著,過兩天我直接去尼斯跟她會合。這是我們的相處方式。」

「你真體貼。她也是。」姚燁努力讓「體貼」兩個字的拖腔不那麼明顯。

康嘯宇戴著墨鏡,單側眉毛挑上去又落下來,身體略微前傾又頹然後仰,壓在金屬椅背上。正午的陽光照過來,正好劈在他鼻樑上,於是身體一半亮一半暗。巴黎的飯館和咖啡座似乎反倒不及上海的講究,姚燁稍微用點力,就能感覺到椅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搖晃。

「她那個人,細心得很。你昨天先走,她跟我說,這姑娘,看起來有心事。」

「我只是吃得太撐了。我倒是覺得你比她更細心,能找到我住的地方。」

「壓在盤子底下的酒店名片……不用太細心,也能發現。」

「你完全可以裝做看不見的,就像兩年前。」

「兩年前,」康嘯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並沒有裝做看不見。你別忘了,殯儀館外面,我跟你一樣,都是給家屬擋在門外的。」

姚燁當然沒有忘記。她跟康嘯宇,統共就只見過這麼一次。「姑娘,你是好人,」她記得錢家舅舅對她說,「就是不合適進來——懂嗎——真的不合適。」一轉身,錢家舅舅一巴掌擋開康嘯宇,就像川戲裡的變臉一樣充滿彈性:「你,滾!」

姚燁想跟錢家舅舅說,我們不是一夥的,我們是兩回事。可她終究沒有說出口。人家對你再客氣,對康嘯宇再不客氣,也並沒有本質的區別。無論如何,你跟康嘯宇被他們歸在同一類里。對於錢素梅的死,你們都負有責任。

「對不起,這事我不該提,」康嘯宇的嗓子突然變得尖而干,「醫院裡還那麼忙?」

「我不在醫院裡幹了。」

「什麼……怎麼會?」

「兩年前辭的職。我沒法輸液。看到針往靜脈里戳就發抖。從那件事以後就落下了這毛病。」

「哦……」遲疑良久,康嘯宇才徐徐嘆出一口氣來,「可以理解。我應該想到會這樣。」

「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吧。我現在跟朋友合夥開網店,時裝百貨,母嬰產品,什麼都賣。醫療圈的那點知識和人脈倒是用得著。忙也是忙的,好歹心裡輕鬆。生意不算很好做,但至少,夠我一年出來度個假什麼的。困在醫院裡的時候,你不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知道。我是說,我知道困在醫院裡工作,大概是什麼感覺。」

「哦?」

康嘯宇清清嗓子,調整呼吸,好像悄悄按了遙控器,自己給自己換了個頻道。

「看不見的氣泡,速凍在管子與管子的縫隙。堅硬的,明亮的氣泡,等待一個漫長的冬夜,來了又走,等待冰脹裂滴瓶的瞬間,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被春天喚醒,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聽見碎冰互相撞擊的那種,叮噹聲。」

「什麼?」

「詩。」

「誰寫的?」

「錢素梅。」

……

(想閱讀全文,

請購買《小說界》雜誌2018年03期)

黃昱寧

黃昱寧,作家,翻譯家。譯著逾二百萬字。著有隨筆評論集《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瘋狂》《一個人的城堡》《夢見舒伯特的狗》《陰性閱讀,陽性寫作》《變形記》《假作真時》。2015年開始虛構寫作,中短篇小說發表於《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和《長江文藝》等。

黃昱寧的自問自答

錢素梅的形象從何而來?

早就想從側面寫一個人,這個人沒有清晰的來龍去脈,面目既熟悉又陌生,以某種特別的方式影響到另一些人的軌跡——如一隻倔強的蝴蝶,即便折斷了翅膀,你仍然能在遠方,在未來,感受到來自它的微弱的振動。

然後聽到一個沒頭沒尾的真實事件。一個在醫院裡工作的年輕女子,以相當專業的方式,藉助別人的手,離開了這個世界。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有線索陸續閃現,卻沒有人能拼出事件的大致形狀。不知道為什麼,從聽說這件事開始,我就覺得,不寫點什麼,我是不會安心的。

道理我都懂,然而,那些詩是怎麼回事?它們是怎麼進入這個故事的?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你一直用刻板印象去定義的某個人、某種人,突然掙脫千篇一律的「人設」,讓你大吃一驚?錢素梅之所以對姚燁和康嘯宇造成長久的困擾,就是因為直到她的消逝,他們都沒有真正認識她。人們眼裡,詩歌和「錢素梅」這樣的名字、形象或者經歷,是完全不搭的,是形成強烈反差的。康嘯宇想利用這樣的反差將她推上前台,不過是試圖為她打造另一種刻板印象而已。

我無意列舉近年來引起爭議的幾位「底層」詩人或者作家的事迹來佐證這種可能性。只有對生活的複雜和豐富缺乏好奇心和想像力的人,才會無視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反差,無視這種反差構成了城市最嚴酷也最迷人的部分。

為什麼要把整個故事的時空設置在巴黎?

正面直擊核心事件,分析人物,這當然是一種寫法。但我在這篇小說里不想這麼做。我更願意把事件拉到它本身已經快要被遺忘之時,在完全不相干的環境中,因為偶然性而突然再現。我希望這個事件在重述中留下很多無法解釋的空白,我希望在試圖填上這些空白的過程中,你能感受到生活的恆久的荒誕性。

我去過三次巴黎,小說里人物走過的路線,遇到的風物人情,大多來自真實的經驗。巴黎的美麗、迷亂、混搭,適合開啟人物塵封的記憶,也適合讓姚燁奔跑,成長,驗證那種恆久的荒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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