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與營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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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與營造

READING AND BUILDING

熊勁彬

XIONG JIN BIN

項目名稱 / 湘江詩廊

項目地點 / 湖南長沙

設計時間 / 2017年

設計單位 / 水立方建築與景觀設計

設計主持 / 熊勁彬 袁傲冰

設計團隊 / 李文武 丁晨汐 唐書彥 葉希 王明 羅巍 易傑

施工單位 / 立方景觀工程

施工主持 / 熊勁彬

施工團隊 / 吳海峰 孔建 蔣穎哲 周攀 龔霞斌 呂艷梅 李果 劉海

編輯整理 / 李靜 付婉路 朱夢玲

攝影譯者 / 熊勁彬（除標註外）

場地

草圖

線性與景深

線的直與折、顯與隱

嵌入大地的極少主義直線

非日常的急劇的透視

平直中的豐滿，產生很強的張力，欲回歸原初渾然一體未切開時候的收縮力曾益海

營造·地

場地延續鵝羊山迤邐而下的餘韻，背景蒼翠沉靜，西面留出傍晚時落入夕陽光線的打開區域。

營造 · 樹

櫸樹每一棵皆編號，依據樹形姿態，在現場細心組合，樹與樹、樹與人的關係，在現場各個角度反覆揣摩觀察。

營造 · 大石

大石自中間剖開，背面之寬厚拙樸，全在現場由石匠手工打磨完成，是場地內抽象的自然雕刻。

營造 · 小石

在湘江邊四十多度的夏日高溫卵石場，一個一個挑選色澤大小盡量一致的河卵石。過程中總有人問，買一堆成噸批發的現成卵石不行嗎，我無法回答說不行，只是這個場地從設計與營造一開始，就嘗試著把每一個空間或實體，做的純粹而不那麼市場化。

營造·竹

湖湘多竹，因竹又盛產竹木，詩詞鏤刻於竹木上，竹木水平展開，如打開竹簡之長卷。周邊散植叢竹，或植於草坡，或生於石灘，以其疏密變化與千百線條，形成古詩詞文字以外的空間詩意。

營造·竹木

竹木超厚超長，以特型定製，二端鏤刻的迴文圖案，圓形孔洞與銅飾，需要刻字、銅藝、竹木三家工廠對每塊竹木聯合作業，以保證三家尺度精準吻合，加工及色澤符合設計想法。

斜面草坡上現場安裝，使鋼結構隱藏不露，竹簡飄浮草皮之上，是鋼構安裝與植物施工的結合難點。每一次在現場與廠家來回盯守的銖積寸累，也許就是營造過程的克勤小物真義吧。

營造·牆

牆成為光的載體，讓人在工地勞作之餘，忍不住拍攝下光影在其上的各種表演，有如印象派的畫作。而強烈的透視，在牆未全部完工時即已產生視覺上的戲劇感。

營造·長凳

長凳加工困苦，安裝艱難，工匠的智慧與倔強在現場反而被困頓所激發。

大雪

湖南多年未有之大雪後，山、石、樹、牆在天地蒼茫中更顯簡潔與抽象。

雪將一切平面化，只余立面呈顯

景觀的日常性在雪中有了抽象性

石堅硬厚重，雪輕盈細膩

天地皆白，蒼山如墨

大雪讓圖底關係清晰明確，天地間如同只有黑白色系

大面的黑，漫柔的光

讀書與營造

準備提筆總結這個項目時，似乎從讀書開始寫比較妥當，因為這個項目一開始，正是我讀完曾文正系列家書、日記、奏章、詩文之後，也準備在這個小小場地，嘗試重回一百五十年前，一些湖南人以書生與山民組合而成的「拙誠」與「血性」精神世界，嘗試組織普通的湖南匠人，盡去其江湖習氣，痛下其笨拙功夫，在泥水與灰塵之中，體悟趙烈文所言的「至於師則有規矩準繩，尺寸不失，日在師旅之間，集大功，擒渠首，而始終不脫儒者氣象」，以此氣象，忘卻當下只剩進度成本效益的浮躁「施工」，重建傳統意義的手作、工匠、以及屬於讀書人的「營造」。無論是板房白板前的會議，還是曾文正故居富厚堂的講習，都是希望通過傳統的讀書來聚焦這種忘卻與重建。

場地

場地依山面江有一種天然純粹與雅緻，山之蒼翠沉靜，樹之散漫多姿，在設計草圖階段，時常帶來入詩入畫的想像。

場地欲延續鵝羊山迤邐而下的餘韻，山雖止於湘江大道，山意卻在場地連綿不絕。人們在水平展開的竹簡前走過，由於地形的延伸抬高，只會稍露一部分行跡，如此仍可以保留人行山谷之中的起伏與隱顯態勢。

大石

設計者希望將大石開採、粗加工、運輸過程中的傷痕與印記，在現場的手工打磨中，將大石恢復成拙樸厚重的原始模樣。

有一月余時間，我帶著三個工匠與施工員，日復一日在灰塵彌面中切割錘擊，每天進展甚微的成果，極易消磨人的意志。也曾許多次想放棄捨略一些，或者將就勉強一些，可每次傍晚散工以後，工匠在大石前淋水，衝去他們身體和石上的滿布石塵，東側是鵝羊山與大石兩兩相對的沉靜，而西邊湘江落日的金色光輝，將巨石渲染的如此神性，想起每晚夜讀的曾文正家書：「余於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功夫......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得不重新回到書生意氣，不得不重新做回山民本份，不行取巧不走捷徑，一點一點在石上畫記打磨錘擊。在放棄與堅持中反覆，權當以大石之拙重，加工之困頓，在世風乖巧浮躁中，再行嘗試一百五十年前曾文正公文人帶兵的拙誠之道。

長牆

牆在設計上理解為台階與地面的一個升起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只是有了牆的存在，就帶來了線性的引導感，空間的界定感，以及視覺的戲劇性。

牆水平匍匐於地，在草坡或者地面生長出來，既為景牆又兼坐凳，其唯一變化是牆平面皆由寬變窄，有漸漸消失在樹林或地形之中的意思。而由小看大或小看大處，一種反透視的視覺效果，會給步行其中的人帶來突然的視覺上的戲劇性。

牆設計思路簡單，只是等到工地下單，在工廠加工做起來，這些每一塊都大小漸變的壓頂石與坐凳石，對精度的要求變的非常之高，在工廠盯守加工一月余，每一塊都加以小心量尺複核，以免現場施工無法對應歸整。

長凳

現場最大的技術困難是整石長凳的安裝，每塊大小不一，重量由2噸至400公斤不等，要保證安裝過程不碰壞邊角，又使直邊與斜邊皆成一挺拔直線，在高溫與雨災後的泥水裡，著實考驗體力和腦力，只是在面臨困局停工另謀它法時，就會想起康的羅斯福公園，那些方正完整的巨石，那些工整與乾淨，他們又是如何在一個三面臨水的小島上營造出來的呢，技術乎人力乎精神乎？困難的克服應該是精神力量與現實辦法的結合吧。我們在工地試驗各種方式，嘗試各種工具，經歷各種挫敗後，終於把一共5處異形牆與28塊異形整石坐凳，各自營造成了一個個對縫完整的整體。

現場在措手無策時有時看著圖紙，想起當時草圖時的志得意滿，頓有從高亢往平實反省的感慨：設計在高處，營造卻在平處；設計在隆處，營造卻在污處。設計之高遠與營造之平實，若想二者知行合一，「全看人能不能在棘手之處，耐得住煩。除此無它途。」

旅行

項目完成，十月去紐約看康的羅斯福自由公園，路上帶了一本曾文正書信集，讀到「推之作古文辭，亦自有體勢，須篇篇一律，乃為成章。辦事亦自有體勢，須事事一律，乃為成材。言語動作，亦自有體勢，須日日一律，乃為成德，否則載沉載浮，終無所成矣。」想起晚年康的厚積薄發，其一生又何嘗不是「篇篇一律、事事一律、日日一律」？不禁掩書感慨千萬。

等到在東河邊遙見那白色幾何的巨大石體，再到上島走上厚重長階，穿過小葉椴樹林，在臨海四方南端，大石方正泰然，邊角明確，大石之間2.54厘米的留縫清晰挺拔，回想湘江邊工地的艱難困苦，不禁凝神感慨千萬。

後至費城，遇到康的展覽，在其當年草圖模型前佇立留連，感慕其宗教徒般苦尋苦思旅途與心路，正如當年曾文正在日記中感慕何紹基之書法，「天下事皆須沉潛為己,乃有所成,道藝一也。」吾輩年歲漸長，無論是草圖堆里的不改其樂，還是泥土石塵里的不堪其憂，皆須深度沉潛其中，以此求得一生一律。

十一月回來把加建的外部人行道繼續做完，其時又逢湖南多年未有之大雪。雪後大石臨山面江，在天地蒼茫中有遺世獨立之風，在江山皆白萬籟俱寂中，想起兩個月前坐在羅斯福島南端，康的「房子與花園」所呈顯的靜謐與光明，也許古今中外先賢，皆在靜字之極致處融會貫通。

夕陽

工地從清明時分開始，經夏秋至大寒時節完成，期間經歷了草長鶯飛動輒微汗的溫熱陽春，也遇上了大雨傾城百年一遇的雨災季，最難忘的仍然是各個季節夕陽落在湘江對岸的月亮島，還有更為絕佳的看日落的山水合一之地嗎？無論是斜斜的落在竹叢之間的一束神性的光，還是風雲際會的天水一色，抑或下工之後人群散去空蕩寂靜的工地，都帶來康所說的無以名狀的喜悅，正是這種夕陽時分為靜謐與光明所充盈的喜悅，在某個暮色四合風流雲散的一瞬間，讓人體悟到「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的讀書意味。

大雨傾城之後，湘江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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