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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圖:打破「文字障」,重返自由身

5月27日,一個爽氣的夏夜,穿過清華園,去看侯瑩舞蹈劇場演出《塗圖》,這並不是他們的新作品,已經演了五年了。然而,這個晚上的觀感卻儼然如「被點化」——我破了一個迷障,開了一個孔竅。

這些年頗看了一些現代舞,作為一個古典藝術的愛好者,我對它始終是隔著的,若有所動的時候有,但與我沉酣於古典藝術時那種享受,不能比。是的,我就是那類對現當代藝術持有偏見的人,無論是音樂、美術、舞蹈、戲劇、詩歌……現代也罷,後現代也罷,在我看來,現代藝術家基本都是熊孩子——他們面對前人的極致完美,因為無法超越而氣急敗壞摔盆砸碗胡作非為。也曾努力想通過學習和接觸說服自己,但總有一個聲音揮之不去:它們美嗎?它們不美呀。我就是一點也不感動,這可咋整?

但這個夏夜的《塗圖》,不一樣了。

我問一起去觀舞的朋友,他最喜歡哪一段。他說,第二段,舞者像布娃娃一樣任人擺布,那裡好像有一種哲學的意味。我說,是的是的,我在舞者像連體嬰一樣彼此粘連互動的那幾分鐘里,體悟到的是一種勢位的逆轉:起初,前面箕坐的那個人彷彿完全沒有意志力,完全聽命於她背後的那個人,但在操縱者與被操縱者依附纏綿攀扯支撐中,能量在不知不覺中傳遞與轉移,強弱關係在悄無聲息中易位。依附者最終成為主宰者不能擺脫的負累,此中彷彿大有深意。

舞者好像失去了他們的骨頭,身體如同完全喪失了重心。不需具備專業知識,也能看出要完成這些動作,需要對身體有極強的掌控力。

在有些段落,舞者讓我聯想起一些市場開張的時候,廣場上用以招徠的用氣充起來的軟體人,它們徒具人形本無生命,只是隨著氣流的變化做著無規則的擺動,柔若無骨前仰後合似迎似拒如醉如痴,那些真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招招搖搖的姿勢常常令人發噱,細思又覺得恍惚:或許,在這幾小時自由招搖的時間裡,它其實有了自己的心思也未可知呢!它們會不會像小木偶彼得魯什卡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暗生情愫甚至大打出手呢?如果一位童話作家為它們寫一段曲折動人的故事,成人或者會以為荒唐,但天真未鑿的小孩子肯定不。

在清華大學這個以理工科見長的學園,我親歷了一場最質樸又最有水準的「演後談」。

「為什麼舞台上演員的身體和我想像中的不大一樣呢?他們好像都大一號。」第一個提問的女孩子拋出了問題,大家就全笑了。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王輝、學者汪民安分別以建築空間關係和哲學家福柯對快感的描述來表達他們對舞蹈的觀感,舞者與觀者腦洞大開的交流,將貌似完全不相干的幾個領域悍然打通,我都能聽到自己腦子裡豁然開朗的那一聲:「當——」

在回答舞者緣何「大一號」的時候,侯瑩說:「我覺得他們還不夠壯。」我想,從一個民族舞演員到現代舞的舞者和編舞,她一定無數次面對過這樣的疑問。這其實也是我一直以來的一個困惑,與古典舞演員的身體相比,現代舞舞者的身體似乎太「尋常」太路人甲了。哪像芭蕾舞演員,嘖嘖,那天鵝般的優雅輕盈,讓我們這些凡人倍覺自己這沉重的肉身何其沉重卑瑣羞慚!

——是啊,有人為我們定義了美,我們學習如何分辨美追隨美,心甘情願地被美壓迫著,享受著仿如受虐般的快樂。渾然不覺,在這個追逐與享受的過程中,「美」也被我們大大地窄化,成為可把玩之物。當年,現代舞的鼻祖鄧肯就是為了反抗這種狹隘的對美的定義,打出山門,到希臘的奧林匹亞山,試圖在西方文明開始的地方,重新找回身體的自由表達權。

多麼巧,105年前的1913年,也是在5月底,尼金斯基和佳吉列夫把狂野不羈流蕩怪異的芭蕾舞《春之祭》帶到巴黎,當晚就在香榭麗舍劇院炸了。

「成為那晚觀眾當中的一分子,就是參與了現代藝術的創造本身,而不只是參與了一場演出。因為對於這種藝術的意義而言,觀眾的反應和引入這種藝術的意圖一樣重要。藝術意境超越了理性、教誨及道德目的,藝術成了挑釁和事件。」——《春之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現代的開端》一書的作者如是描述這一文藝事件,並將之視為舊世界開始禮崩樂壞走向不歸路的象徵。

「藝術成了挑釁和事件」,沒錯。現代藝術家們某種程度上就是逆子貳臣就是路西法,他們高傲自大,不服從聖子的權威,甘願在九個晨昏後,從天堂墮入地域,只留下一雙翅膀,隱約暗示著自己的來處。大天使們持械砍殺這些反賊一直是許多畫家鍾愛的題材——那些墜落中的天使一點點地變身,從優雅美好光明漸漸轉向暗黑扭曲怪異——而這正可以讓畫家們大大地馳騁自己的想像力:畢竟,美麗的天使都是相似的,墮落天使卻可以壞得別出心裁壞得別有洞天。

而今,披髮跣足的鄧肯也罷,倒掛便池的杜尚也罷,都已經被請進了先賢祠。在他們的身畔早已滿布後來者穿越時人馬雜沓的腳印。就是在這樣的輪迴中,藝術在向前,人也在向前。

「演後談」的時候,台下有人提到了舞蹈的起源,一位舞者表達了她的感受:「我從來沒想過,也沒有覺得自己像個女巫。我只是從小就喜歡蹦蹦跳跳,跳舞讓我享受。」我們習慣於從書本從文字中學習和了解各種門類的藝術,有時候會忘了一個基本事實:其實恰恰正是因為它們之間不能被言說不能被轉譯的那部分才是最大魅力所在。言語之不足則嗟嘆之,嗟嘆之不足則歌詠之,歌詠之不足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面對一些意義含混或曖昧不明的表達,不由自主地較勁起急,執著於「它到底在講什麼,它到底想表達什麼」,其實是一種不智。

我們行萬里路破萬卷書,所求者大抵不外是真善美。這是一個悲欣交集的旅程,生命中突遇這樣的時刻,那種快慰是巨大的:行至某個節點,陡然覺得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幸甚至哉!可是,成見與偏執也在此時此刻悄然入駐靈府——當我們自以為終於窺破了人間奧義,自以為終於找到了可以丈量世界的度量衡,包括怎樣度量美。只有偉大的智者才能在最欣悅最自信的尖峰時刻保持冷靜。所以,佛對修行者說,要破「我執」,要破「文字障」,要破「知見障」。

侯瑩說,她特別受幾個畫家的啟發,比如畢加索,比如蒙德里安。荷蘭出畫家,而且出豐碑式的、開一代風氣的偉大畫家。蒙德里安也是這樣的人物,他把造型與用色發揮到極簡,紅黃藍的三原色、長方形正方形的組合。對東方神秘學說充滿興趣的他,認為在最原初的形色中,蘊含著世間的禪意。而修拉更是乾脆把造型分解為各色各樣密密麻麻的小點點。嗯,他們不是無措無明的熊孩子,他們只是要破規逾矩,對世界表達自己的意見。

有一點沒來得及和朋友交流,其實,《塗圖》中,有一段動作很張揚,很稚拙,那個樣子,我竟然聯想到了陪伴我們長大的廣播體操,甚至還有……廣場舞。我不知道侯瑩這位曾經三次登上《紐約時報》、中國現代舞註定繞不過去的舞蹈家如果聽到這樣的「俗聯想」會不會啞然失笑?不懼貽笑大方地說出我的感受,其實是她給我的勇氣——她說,我們習慣於舞蹈是有重心的,但她一直讓舞者找一種失重的感覺,「人在失重的狀態下,可以自由地飛起來」。體驗飛翔一樣的自由,既是賦予舞者的表達自由,同時也是賦予觀者的欣賞自由——這像是一場隱藏與發現的遊戲,共同完成又各自歡喜。

我知道,今後的我最大的欣賞快感依然不會是來自於現代藝術,但我也知道,牆上有一扇窗緩緩打開了,雖然看到的不可能都是自己熟悉與喜歡的風景,但我欣然,因為又有光進來了。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文| 得得

攝影/鄭舒予 劉赫

本文刊載於20180605《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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