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獨當一面的人,都吃過孤立無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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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陪你讀書
經過那次吵架,我和郝莉幾乎形同路人。即使在樓梯上相遇,都低著頭不看對方。她家裡依舊夜夜笙歌,來訪者不斷。
住在底樓的斯班涅拉太太發起請願書,要求樓里的住戶聯名將「道德敗壞」的郝莉驅逐出去,不過她的請願沒有成功。
暮春時節,有一天,我外出回來,發現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檢視她的信箱。那人年紀五十開外,面貌飽經風霜,雙眼渾濁灰暗,穿著一套廉價的夏季西裝。
他似乎並不想按郝莉的門鈴,只是慢慢地用一個手指摸著信箱名片上鼓凸的名字,像是在摸盲文。
這個男人是誰呢?
那天晚上,我出去吃晚飯,又見到那個男人。
他站在馬路對面,身子靠在一棵樹上,眼睛死死地望著郝莉的窗口。
我的腦袋裡泛起了各種不祥的念頭。他是個偵探?還是和辛辛監獄裡的老薩利有關係的黑社會人物?這件事恢復了我對郝莉的關心;我想借著這件事,和郝莉重歸於好。
去餐廳的路上,我明顯感覺到那個男人在跟蹤我。因為我可以聽見他吹口哨,而他吹的調子,正是郝莉有時用吉他彈的那支如怨如訴的草原之歌:「不想睡,也不想死,只想到天際的草原上去漫遊。」
他跟著我進了餐廳,點了杯咖啡坐在我旁邊,我聞到了他身上汗臭與煙草混合的味道。
「您想怎麼樣?」我開門見山地問。
這個問題並沒有使他為難,反而讓他如釋重負。他掏出一隻破舊的皮夾子,遞給我一張幾乎被揉搓得模糊的照片。
照片里有七個人,除了這個男人以外,其餘的都是孩子。他的胳膊摟著一個胖胖的金髮小姑娘。
男人指著照片上的自己說:「這就是我。」又指著胖女孩說:「那是她。」還指著一個淡黃色頭髮的細高男孩說:「這是她的哥哥弗雷德。」
我仔細看了一眼男人口中的「她」,我認出來了,這個雙頰胖乎乎的女孩就是郝莉。我十分肯定地說:「您是郝莉的父親。」
他皺了下眉。「她的名字不叫郝莉。她叫露拉美。在嫁給我之前,她一直都叫露拉美。我是她的丈夫——戈萊特利大夫,我是個馬醫。我們住在德克薩斯州。喂,孩子,你笑什麼?」
確切說,這不是真正的笑:這是神經抽搐。我喝了一口水,嗆了出來。
「孩子,這不是什麼可笑的事。我已經找了我老婆五年了。我一從弗雷德那裡知道她的消息,就趕來了。露拉美應該回家去和我,還有孩子一起生活。」
戈萊特利大夫指著照片上其餘四個孩子說:「他們都是露拉美的孩子。」
我覺得這個男人已經神經錯亂了。郝莉自己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有四個比她年紀還要大的孩子。
戈萊特利大夫講述了郝莉還叫露拉美時的故事。
露拉美的父母都死於肺病,他們的一大窩孩子,被分別送到小氣人家寄養。露拉美和弗雷德被送到同一戶人家。他們在那裡缺衣少食,便逃了出來。
兩個孩子在戈萊特利大夫家的廚房偷牛奶和火雞蛋時,被抓住了。那時的他們,肋骨突出,腿細得站不住腳,牙齒鬆動得連稀糊糊也嚼不動。
戈萊特利大夫收留了他們。調養好後的露拉美長胖了,模樣愈發標緻,而且活潑好動。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露拉美快滿十四歲,和同齡人相比,她很有自己的主見。所以當喪妻兩年,有著四個孩子的戈萊特利大夫向她求婚時,她並沒拒絕,她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戈萊特利大夫說:
「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出去為她採花;我為她馴養了一隻烏鴉,教會它叫露拉美的名字;我教她玩吉他。我實在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逃走。我們都寵她,所有家務都由我們的女兒做。她除了吃點心、對著鏡子打扮、看雜誌,什麼都不用做。」
雜誌,就是造成露拉美出走的禍根。看著雜誌里那些裝模作樣的照片,讀著那些白日夢,露拉美開始出走。她一天比一天走得遠:開始是走了一里就回來;後來走了兩里就回來;終於有一天,她一直走下去了。
露拉美走了,但是弗雷德留了下來,一直到入伍前,他都和戈萊特利大夫生活在一起。當他知道了郝莉的下落,便告訴了戈萊特利大夫。
戈萊特利大夫把手放在眼皮上,呼吸里有一種噪音。
「我給她的烏鴉野性發作,飛走了。整個夏天,你都可以聽到它在哇哇叫:露拉美,露拉美。」
我答應了戈萊特利大夫的請求,帶他去見郝莉。
我按了門鈴,戈萊特利大夫在樓梯下面等著。
郝莉一個人在家,她剛打扮好自己,正準備外出,看見我站在門口,她開玩笑似地用錢包拍拍我,「您好,傻瓜。咱們明天再講和,怎麼樣?」
「當然可以,露拉美。」
她取下墨鏡,眯著眼睛看我。她的眼睛像打碎了的多稜鏡,藍色、灰色、綠色的小點像火星的碎片一樣。「是他告訴了你,」她聲音顫抖著輕輕地說,「他在哪兒?」
她越過我跑到樓道上,「弗雷德!」她朝樓梯下面叫,「弗雷德!你在哪兒,親愛的?」
我可以聽到戈萊特利大夫爬上樓來的腳步聲。他的腦袋先出現在欄杆上,郝莉看到他就往回縮,不像是嚇壞了,而是像要縮進失望的硬殼中去。
戈萊特利大夫已經站到了郝莉面前,自慚形穢的樣子。「哦,露拉美。」他開口,遲遲疑疑地,「你這麼瘦。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瞧你這餓慌了的神色。」
郝莉摸摸他的臉;她的手指試了試他下巴,他的胡茬兒。「你好啊,大夫。你好啊,大夫。」她的聲音里漸漸充滿了高興。
戈萊特利大夫緊緊地抱起了郝莉,使她雙腳離地,肋骨都快摟斷了。
我從他們身邊擠出來,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們誰也沒有注意我。他們也沒注意到斯班涅拉太太的嚷聲:「別吵!真不要臉。」
星期天,我和郝莉到喬·貝爾的酒吧喝酒。
她告訴我說,她沒和戈萊特利大夫離婚,因為他們根本就沒結過婚。「我當時只有十四歲呀。這不能算是合法的。」
從戈萊特利大夫的外表看,他像是個糟老頭兒,但他善良,他收留了無家可歸的郝莉和弗雷德;即使郝莉不告而別,他依舊收養著弗雷德,一直到他參軍。如今,他回到德克薩斯州去了。
那晚郝莉見到戈萊特利大夫後,陪他在公共汽車站附近盪了一個晚上。到最後一分鐘,戈萊特利大夫還以為郝莉會和他回去。
郝莉告訴他,「我已經不是十四歲,我也不再是露拉美。但可怕的是——我們站在那裡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是露拉美。我仍在偷火雞蛋,在田野里亂奔。只是我如今把它稱作『心裡發毛。』 」
喬·貝爾遞酒到我們面前。郝莉勸告他說:
「千萬別愛上野東西。大夫錯就錯在這裡。他總是把野東西帶回家。一隻傷了翅膀的禿鷹,一條斷了腿的大山貓。
但是,你不能把心掏給野東西:你越是那樣,它們恢復得越快。總有一天他們有了力氣可以逃到樹林里去,或者飛上了樹,接著又飛到更高的一棵樹,最後飛上了天。
這就是你好心得到的好報,貝爾先生。要是你愛野東西,你最後只有抬頭望著天空的份兒。」
「她醉了。」喬·貝爾告訴我。
「有一點兒。」郝莉知道喬·貝爾可能沒明白她一連串牢騷的意思,但是戈萊特利大夫明白,所以他走了。
郝莉,就是「野東西」,無論她是露拉美,還是郝莉,骨子裡的特質從沒改變過。父母早亡,寄人籬下,要想活命只能靠自己,伴隨著她成長的這種不安定感,放大了她的「野性」。
戈萊特利大夫收留了她,像掌上明珠般寵她,卻還是消磨不掉她的野性。她狡黠,為了生存,過早地知道使用什麼樣的手段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從她答應嫁給大夫那時起,心底就明白這婚姻是不算數的。
她和受傷的禿鷹、大山貓一樣,大夫家只是它們暫時的棲息地,一旦羽翼豐滿,還是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天空。她和那隻貌似被馴服的烏鴉一樣,一旦野性發作,也總會有飛走的一天。
戈萊特利大夫幻想著郝莉有一天總會回去,渴望她回心轉意。殊不知在郝莉眼裡,那裡也是牢籠。
「不想睡,也不想死,只想到天際的草原上去漫遊。」郝莉就是一匹野馬,可惜愛上她的人,都沒有草原。
揭開了郝莉的來歷,故事又將走向哪裡呢?
今天共讀的關鍵詞是:野東西。
文末歌曲:Moon River - Audrey Hepburn
撰稿人:西楚,不務正業的財務。愛閱讀,愛文字,愛旅行。
特此聲明:文中插圖來源於網路,著作版權屬於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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