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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士的標杆——龔鵬程談馬一浮先生

馬一浮先生像

【大生】龔先生您好。《中國書房》第二輯,我們做馬一浮先生的人物專題。我知道您對馬一浮先生是比較了解的。之前在《馬一浮全集》里,我看到收錄了您的一篇文章。

【龔鵬程】對,《馬一浮全集》里有我的一篇文章。另外編了一本書法集,書法集的序也是我寫的。

【大生】提及馬一浮先生,首先想到的就是「長衫」、「大鬍子」、「復性書院」、「書法」、「大儒」等幾個標籤,非常傳統。但是了解一下他的生平就知道,他年輕時候留學海外,通曉好幾種外語,是非常新潮的。馬先生生活的年代,留洋的人大多數都主張破舊立新、提倡白話、反對傳統,還發起新文化運動。可馬先生為什麼這樣傳統、甚至有些保守,與同時代其他留學生格格不入呢?

【龔鵬程】馬一浮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國了,求學、留學,讀了不少書。他到海外,對海外的情況有所了解。

他回來後的表現,大家覺得比較奇怪,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從五四運動前後,留學生大抵分為兩大體系——東洋和西洋。日本是一個比較大的體系,激進派多數是留學東洋的,像魯迅等。西洋體系中,美國比較特殊,激進保守兼而有之——像胡適先生是留美的,他屬於激進里比較溫和的。學衡派主要成員梅光迪、吳宓、胡先驌,都是留美的,卻不贊同激進的角度,他們認為新派人士對西方都不了解,對新思潮、新派人物都很多批評。相對留美和留學東洋的,留歐的都比較溫和,如陳寅恪,在法國待了不少時間,聽了很多課,回來後顯示的是比較保守的。

我們的刻板印象會認為,留洋的是比較激進的。其實這並不太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在國外越看的越多,他的想法可能有更大不同。典型人物如梁啟超。戊戌變法以後,他長期在日本,推崇新思潮,後人在他的基礎上就更激進了。但自從1918年赴歐回來以後,他寫的就保守起來了。就是說很多人當時在歐洲有一個很大的遊歷,整個歐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思想界也是很動蕩的,新舊思想互相交鋒。當然也有很多激進的思潮,像法國主要是受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影響,當時也發展成為國際共產主義聯盟,所以比較激進。

但是,歐洲經歷了一戰,有很多文化上的反省,我們可以看到,二十世紀以來,西方的無論是現代思想、現代藝術、現代文學,基本上都是在反省工業革命以來的很多問題:第一是人不快樂,社會結構冰冷,人們的關係冷漠、疏離,價值信仰崩塌、信仰體系瓦解;第二是物慾橫流,資本主義的發展促進慾望、鼓勵消費,掠奪原料、擴大生產等等。這些都是西方在不斷反思的問題。他們認為自己的文明走到今天這樣,內部反而更加野蠻,可能正在走向沒落和毀滅,所以感覺憂心忡忡。而我們國內的走向不是這樣的,我們對工業文明的沒落是沒有感覺的,還在熱烈擁抱工業革命之後的新文明。就如陳獨秀所說,「未來的中國就是想把她建成現在的歐洲」。

所以,這也就可以理解辜鴻銘在歐洲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名聲。他寫的幾本書如《中國的牛津運動》、《中國人的精神》(《春秋大義》),其實不單是為了單純弘揚國粹,主要是針對歐洲的現實情況。他認為歐洲的問題很多,於是提倡一種新的文明,來跟歐洲人來講,中國文化才是可以治療歐洲的靈丹。歐洲人不管認不認同,承認這是一種思考的趨勢,所以當時歐洲的學界認為辜鴻銘特別深刻。但這個趨勢剛好跟國內相反。所以國內嘲笑辜鴻銘是個怪物。這實際上說明了我們國內的激進思潮——所謂的「世界觀」原來是扭曲的。

從這樣的大背景來看,馬一浮回國後,他的表現其實一點也不怪,他才是符合國際上的大思潮的。

龔鵬程先生

【大生】他回國後先是西湖邊隱居讀書,秉承儒家傳統,因為和教育部理念不合辭官不做,後來隨浙大南遷,開辦復性書院,走了一個純粹的傳統大儒的路子。

【龔鵬程】實際上就是回歸學術傳統。他選擇了一個與現代社會邏輯不一樣的方向。

【大生】為什麼呢?

【龔鵬程】就學問而言,現代社會的邏輯是什麼呢?只是達成世俗功利的工具而已。包括政府提倡的「廢科舉、立學堂」,富國強兵等等,講得好聽一點,就是救國啊、啟蒙啊、教化別人等等。在國家層面來講,學問是工具:通過教育來改造我的國民,讓他可以打仗、增加工業生產,基本就是這樣;個人層面來講也是這樣:用學術思想來改善我的政治經濟處境。

但馬一浮回來後顯然不是這路數。第一,他不求聞達於諸侯。蔡元培找他去教育部當官,因為理念不同,他去了一陣又回來了。他願意做個隱士,不揖王侯,我自個兒其樂,自己做自己的一點事,自己在西湖上讀書做學問,我自書其德——這也是很了不起的。

中國的隱士傳統近代幾乎沒有,馬先生是第一個發揚者,他讀書做學問不是為工具之學,而是為自己之學。後來浙江大學一直找他,他不願意出來講;等到抗戰,他跟著浙大一起走,才開始講學,開始辦復性書院。他的講學活動也比較特別。他完全不認同現代教育體制。現代教育體制是教育國家化,教育是國家的工具,是國家政策和體制的一部分。

這跟古代的教書、私塾傳統是完全不一樣的。孔子教學,那是完全獨立的。比如我們常說的「愛國」,愛國是我們現代教育中最常見的一個語彙。我們從小孩教育開始,就培養一種國民意識,作為一個國民要愛國;但是,在古代從來沒有,你從孔子、孟子的教學中看不到愛國,朱熹那裡也看不到。馬先生雖然跟著浙大一起講學,但他不是浙大的員工,而是浙大請來的一個客人、是西席,是大師的名義作「特約講座」。他是站在師與君王關係的角度:老師不完全是君王的臣子,更不是僱傭——這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特殊關係。所以他一直保持中國傳統的「傳道之師」的身份。等他自己辦復性書院的時候,也秉承了師業傳統,而非現代的學校教育。他要不停的與當時政府去說明「我不歸你管,你只管給錢,我們這邊怎麼聘人、怎麼教學,教什麼內容都不需要你管」, 政府想看看教材,馬先生都不高興。他自成體系,你別管他。這個其實是很了不起的,在近代很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唯一的。所以這種教育的獨立性、師道的尊嚴都得到保持。這就是隱士傳統,中國的獨行其是、自行其是的一個傳統。

所以,馬先生的教育,他的復性書院固然時間很短、規模很小、幾乎也沒培養出什麼人才來。他的門人在學術和事業宏闊上是不足的。我認識一個,在台灣中醫藥大學教書,不是特別知名,他的大部分學生都這樣。他和熊十力關係很好,可他門下遠不如熊十力門下人才鼎盛。但是他做出了一個姿態,堅持住了中國隱士的傳統,這是非常難得的,是用自己的人格狀態給這個社會一個反照,讓我們能有一個對照參考的標杆。

【大生】那這裡就有一個矛盾出來了,馬先生的這種思想和行為,是不是對他的思想傳播、文化傳播就很不利了?他稍微低一下頭,經費就有了、規模就大了。

【龔鵬程】對呀,是很不利。但是,是這樣的:學生成才與否,有很多條件,其中和老師的個性息息相關。但是跟什麼樣的老師也是看機緣的。

一般來說,老師的個性近於狂狷的,學問特點明顯,也容易調教出好學生;而篤實中庸君子,強調躬行,門下弟子就不太容易顯著。如梁漱溟先生門下就沒什麼弟子,金岳霖先生門下也沒什麼弟子。近現代門生傑出的多、表現多的,一個是章太炎先生,一個是熊十力先生,這兩位都是高明氣象。馬先生是篤實之士,學問非常精鍊,但亮點不太明顯。老師的人格和教學路數,是會影響學生狀態的。

而你所說的那些,對於馬先生是沒有意義的啊。復性書院那麼小,跟北大能比嗎?跟西南聯大也不能比啊!如果沒有獨特性,他辦這個學校有什麼意思呢?他要維持這個獨立辦學的形態、傳統書院的形態,不在於規模大小,這個形態本身就有意義。在教育改革之後,還能辦一個傳統的書院來恢復書院文化,這就是一個典範和標杆。要說規模和文化傳播,當然有更好的大學來完成了啊,北大、西南聯大、浙大都是這樣。那今天為什麼要談他呢?就在於他的形態有價值。

【大生】這也是我們今天越來越多提及馬一浮先生的原因。

【龔鵬程】是的。他給我們樹立了一個標杆,是當下時代反省的鏡子。

【大生】但是這樣也是很辛苦的,馬先生堅持學術傳統,代價就是世俗方面的困頓。復性書院後來沒有辦多久,經費緊張,只好變講學為刻書印書,馬先生甚至還得自己賣字來貼補刻書的費用。

【龔鵬程】其實,變講學為刻書,經費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這恰恰更符合書院的形態。在古代,資訊不夠發達,書是非常珍貴的,今天人是無法理解這一點。書代表了知識的累積和傳承,所以,中國書院的核心是書。有書才會有人來讀書,讀不懂的時候才需要有老師來解釋、講學。書院的最大的建築,就是藏書樓。所以書院就是環繞書來的。

古代書院都有刻書、編書的傳統。現在大家都在談書院,可是書院都沒有藏書,甚至以商業會所形式的,找幾個人印兩本線裝書,印的也是一塌糊塗,擺起來當門面,當擺設看,這不是真正的讀書藏書。所以馬先生後期講學可以不講,因為一個人講只能幾個人聽,而刻書可能影響更廣闊。這個其實是對的。

後來抗戰後,復性書院搬到杭州,那時候已經沒有了講學活動,他的唯一工作其實就是刻書,後來又辦了一個智林圖書館,也是同樣意思。聖賢都在書里,比我講還好,你們就讀書就好了,所以刻書、編書的傳統,近代就這幾家。中國的大學辦不好,其中有一點就是我們都不重視出版系統,國外的牛津大學他們的出版系統多厲害,而我們的大學出版社都一般般,沒有太大影響力,不太重視這個。所以從馬先生的復性書院開始,他建立了一個現代的典型,這也是挺重要的。

【大生】用今天人們喜歡用的詞語來說,馬一浮先生絕對是國學大家。同馬先生前後同時代的,還有章太炎先生。他二位都是開創時代風氣的國學大師。您能談談他們的學問異同么?

【龔鵬程】他的學問跟新派人當然是不一樣的,跟同樣講國學的人比如章太炎先生,也是很不一樣的。章先生講的國學是按四庫分類經史子集講,而馬先生講國學是按六藝講。馬先生對六藝有重新的闡釋,不局限於儒家經典,六藝就是六種門類、是六類學問。這樣來說,不僅國學,西洋學問也基本上可以這樣分為六大類。只是馬先生最後還是總攝到經學。

馬先生講經學的路數很特別,不同漢學家、清人考據的路子,是宋明理學家路數進來的經學。但章先生並沒有這麼強的經學意識。章先生的老師是逾越,是清人學術正宗。正因為這樣,所以章先生在早期談了很多的經學問題,但主要是有關於字句跟事件上的考訂,主要強調知識性,很少串通大意。而馬先生基本上談的都是大意,如講《尚書》《孝經》,是從義理上來講。其實章、馬兩家的書可以互看。

【大生】是的。馬先生與章先生不一樣,同康有為先生也不一樣。康有為是今文家。您說的非常準確,馬一浮先生既不是今文家、也不是古文家、也不是理學家,而是從宋明理學入手的經學家。

【龔鵬程】對。馬先生是通過宋明理學的語言、概念思路講經學的大義,所以他在學問上第一大貢獻在這裡。第二個成就,就是他把佛教引入到儒家,來闡釋儒家思想。宋明理學基本上是闢佛的,像王陽明,別人都說他像禪宗,他要努力說不是。但到了馬先生這兒,他很明確地融入了佛家。前面理學家闢佛,其實也大多數不懂佛,沒有真的「深入敵營」;而馬先生對佛學有很深的了解,所以他談佛,比宋明理學家談佛就更為準確,就更能把儒佛融合在一起。從理學思想上講,這樣的路數是很有意思的,也是很值得發展的,但是現在沒發展過。近代人覺得儒家講得含糊、籠統、不精準,習慣用西洋哲學去講。但馬先生不喜歡,馬先生是把佛家引過來,是通過解釋佛教名相、藉助佛教判教、講經的方法,來闡釋儒學思想,是把佛教當方法去運用。

【大生】是不是民國時期有這樣援佛入儒的思潮呢?熊十力先生也這樣做。馬先生在四川辦學,像四川的袁煥仙他們,好像也都是個路數?

【龔鵬程】不是的,袁煥仙他們那都是顛倒過來的,那都是講佛家的,是不懂儒家的。所以,馬先生的那套路數是很困難的。佛儒之間不能簡單的硬套。馬先生畢竟是個儒家,不是佛家。至於民間動輒三教合一什麼的,和馬先生不能比,那基本和學術思想無關。

【大生】據說馬先生在重慶的時候見過蔣介石,對蔣介石的評價是「偏霸之才」。他對蔣介石的判斷如此準確。但可惜還是沒有躲過shi nian hao jie。

【龔鵬程】他的那些政治上的、史料上的東西,我不是很相信。我認為一個人在歷史上,主要看他活著的意義。如果按照這個來說,一株好蘭花,曾經香氣芬馥,但是現在土壤改變了,所以它不能再長了,那麼我們去討論他後面怎麼就枯萎了、後面為什麼沒香氣,其實過於苛求。我們看的是,這個人在歷史上他創造過什麼。有了這個就行了,別的不必太苛求。所以說,蘭花芬芳過了,感動了什麼樣的人,這就是他的價值,足夠了。

【大生】您長期有港台生活的經歷,尤其是在tai wan,還創辦兩所大學。不知道tai wan學界是怎麼看待馬一浮先生的?

【龔鵬程】tai wan學界是這樣的:以前很早的時候,台灣就將馬先生的書印出來,推介馬先生的復性書院。在我197`3年進大學的時候,馬先生的書都已經很熟了,讀大一的時候都已經讀完了,也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讀。所以在tai wan,對馬先生並不陌生。

只是研究馬先生的偏晚.因為馬先生不好研究,馬先生講話比較文言,他的文獻功夫比熊先生要深得多,熊先生只是熟悉某幾部文獻;但是整體上對文獻的掌握,馬先生都要比他們豐富得多,馬先生提到的許多書,很多學者當年都沒看過。

所以關於馬先生,很多人都只能研究其表面,就是把馬先生講話的重點摘出來,組織一個系統介紹一下,馬先生是這麼說的、對某些事情是怎麼看的……但是馬先生說的對嗎?我們怎麼判斷?馬先生說的泥都不知道,那些書你都沒看過,你怎麼下判斷?所以對馬先生的研究不能深入就是這個道理。目前來說,大多數也只是讀書筆記一樣的初級階段,很難深入研究。

【大生】非常感謝龔老師。

【龔鵬程】不客氣。

(原文刊發於《中國書房》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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