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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你個大頭會 |余光中

開你個大頭會



余光中




應「硯水凍雨·審慎」小夥伴的要求發布這篇







世界上最無趣的莫過於開會了。




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辨一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僅僅消磨時間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




會場雖非戰場,卻有肅靜之氣,進得會場來,無論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是小人,都會一改常態,人人臉上戴著面具,肚裡懷著鬼胎,對著冗贅的草案、苛細的條文,莫不咬文嚼字,反覆推敲,務求措詞嚴密而周詳,滴水不漏,一勞永逸,把一切可鑽之隙、可趁之機統統堵絕。




開會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為會場的氣氛只能夠印證性惡的哲學。




濟濟多士埋首研討三小時,只為了防範冥冥中一個假想敵,免得他日後利用漏洞,佔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開會,正是民主時代的必要之惡。名義上它標榜尊重他人,其實是在懷疑他人,並且強調服從多數,其實往往受少數左右,至少是攪局。



除非是終於付諸表決,否則爭議之聲總不絕於耳。你要閉目養神,或游心物外,或思索比較有趣的問題,並不可能。因為萬籟之中人聲最令人分心,如果那人聲竟是在辯論,甚或指責,那就更令人不安了。




意志薄弱的你,聽誰的說詞都覺得不無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這位總似乎勝過了上面的一位。於是像一隻小甲蟲落入了雄辯的蛛網,你放棄了掙扎,一路聽了下去。





若是舌鋒相當,效果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提神。可惜討論往往陷於膠著,或失之瑣碎,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講師以上」要不要加一個「含」字,或是垃圾的問題要不要另組一個委員會來討論,而新的委員該如何產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節外生枝,又可以爭議半小時。




如此反覆斟酌,反覆細究,一個草案終於通過,簡直等於在集體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無表情更無文採的平庸之作,覺無漏洞,也覺無看頭。所以沒有人會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這樣的會開完之後,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來,若是英雄,必然氣短,若是詩人,必然興盡。




開會的前幾天,一片陰影就已壓上我的心頭,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煩。開會的當天,我赴會的步伐總帶一點從容就義。總之,前後那幾天我絕對激不起詩的靈感。




其實我的詩興頗旺,並不是那樣經不起詩的靈感。我曾經在監考的講台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七四七經濟客艙里成詩,周圍的人群擠得更緊密,靠得也更逼近。




不過在陌生的人群里「心遠地自偏」,盡多美感的距離,而排排坐在會議席上,磨肩接肘,咳唾相聞,儘是多年的同事、同仁,論關係則錯綜複雜,論語音則閉目可辨,一舉一動都令人分心,怎麼容得你悠然覓句?



葉慈說得好:「與他人爭辯,乃有修辭;與自我爭辯,乃有詩。」修辭是客套的對話,而詩,是靈魂的獨白。會場上流行的既然是修辭,當然就容不得詩。






而我,出於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會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是抽煙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受其熏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於鄰居,往往既感覺親切又苦於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避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面嗆咳,一面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近鄰同時吸起煙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況愈下,公共場所禁煙卻大有進步,總算除了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速趨溫吞,更談不上什麼品茗,只成灌茶而已。經不起工友一遍遍來壺添,就更淪為牛飲了。




其實場內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



我終於發現,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空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倆人便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鐘之後主席再發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陡增,以後竟然迫不及待,只待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現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自己的領子有什麼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時似乎不到十分鐘,總情不自禁要突出抽頸筋、迅速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捨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興奮慕名,只怕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質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微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畢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韻幻覺一樣。




會議開到末項的「臨時會議」了。這時最為危險,只怕有妄人意猶未盡,會無中生有,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什麼新案來。




幸好沒有。於是會議到了最好的部分:散會。於是又可以偏安半個月了,直到下一次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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