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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一個矮小的存在

我的父親是一個矮小的存在

作者:陳軍

主播:葉梅芳 音樂編輯:何紹峰

我的父親是一個矮小的存在。

我父親身材矮小,矮小的他要承擔十一個子女的吃穿用度。所以,他耕田犁地,一絲不苟,耙水田,轉瞬之間,水面猶如一面鏡子,不見一絲泥塊凸出水面;耕旱地,不一會,旱地坦蕩如砥,那時候我想,我矮小的父親哪裡是在耕田犁地啊,他分明是一個優秀的學生在做著這個世界上最工整的作業,只為老師一個紅紅的提,他只是為了得到更高的工分,養活十一個子女和我的母親。

我的父親是一個矮小的存在。

因為矮小,天道有時候不常與善人。一次放牛,不小心,掉進堰塘里,不會水性的他差點淹死,不是有人發現將其救起,以後的故事,他的最小的兒子就沒法寫下去了。一次,天色已暮,背著犁耙穿著草鞋的父親被毒蛇咬著腳跟,疼痛難忍,不是組裡有個蛇醫,我父親就得一命嗚呼。照我母親的說法,父親是在鬼門關轉了兩圈的人。父親被大自然欺負著,也被人欺負著。為隊里守夜,蚊帳被偷,被誣陷,雖然最後冤情得以昭雪;勞動最積極,最投入,最辛苦,但工分最低,因為他個子最矮小,站不到高處去說理;三歲小孩都可以在父親面前講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呵呵地笑話父親,母親常說:「你父親是三歲的小孩都不得罪的那種人!」連三歲小孩都不得罪的父親任勞任怨。我的小叔叔在常德的那所什麼師範學校讀書,也就是沈從文和丁玲讀書的那所師範學校,舊社會,考個師範不容易,我父親很高興,給叔叔挑著腳箱,在沒有車馬的情況下,從家裡出發,走三百多里路到常德城,矮小的父親定然是個偉大的英雄,他一聲不吭,恰似一個賣力的書童將書生送到了常德市第一流的學府讀書,聽父親說:「一路很兇險,你叔叔孱弱,我呢膽小,看見一個被殺的人直直地站立在樹邊,胸膛全是血,我當時魂飛魄散,嚇得腳箱掉在了地上,你叔叔哇哇地大叫……最後,活人不能被死人嚇死啊,我又站起來,挑著腳箱繼續走,背是弓的,腳是軟的,心蹦蹦跳,走了幾十里,到了一座山下,山上哨子一吹,來了一群土匪,也是老天長了眼睛,土匪頭子說,窮讀書的,不找他們,回去!不然,你爹爹就沒命了!」父親將叔叔送到學校門口,足足坐了兩個小時,後續細節不復贅述。對叔叔,我父親是無限支持,有求必應。所以,我叔叔出息後,在我母親看來,似乎對我們一家不待見,兩家女主人有過齟齬,我能理解母親,我叔叔的成功也有我父親的一半,我母親再怎麼撒氣,都不為過,叔叔應當有所補償,我父親就是這樣,母親無論說什麼,他一言不發,母親和嬸娘吵得不可開交,父親一言不發,我們兄弟姐妹看著叔叔的子女吃糖,我們垂涎三尺,父親一言不發,我母親氣急了,說我父親:「沒卵用的東西!」我父親是知道的,兩兄弟,雖已分家,但是骨肉,付出既然已經付出,還說什麼呢。付出不一定非要回報啊,何況是兄弟。隨著歲月的流逝,兩兄弟都垂垂老矣,兩家關係也隨之和睦起來,我在澧縣一中讀書的時候,我叔叔買新提桶到學校來看我,我感動得眼淚十分不爭氣。關係的改善,與我父親的性格是有關係的。我父親的性格影響了我,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吧,我十分沒卵用。我不得罪人,我給家人講道理,說:「我們來人間一趟不容易,何必得罪人呢,短短几十年,我們又贏得了什麼呢?心平氣和地過日子,不去得罪人。得罪惡人,惡人會更惡,我們又不是執法者,不能將其送進牢獄,不得罪惡人,惡人說不定有一天會變成善人,不是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說嗎?得罪善人,善人也會變成惡人,因為萬事萬物都是轉化的。」我在工作中即使得罪人了,也是無意的,本心不壞,我和我們學校的一個同事談話,他說:「我們不能得罪人,更不能得罪小人,君子都不能得罪!得罪君子,君子也會變成小人。」這位同事的話猶如千鈞鼓槌,敲擊著我的心口。此生我將頑固地堅持父親的血統,牢記同事的囑託,將不得罪人的原則貫徹到底。

我的父親是一個矮小的存在。

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劃分成分,我們家被劃為農民理所當然,但我父親認為劃為上中農,與實際不符,的確與實際不符,據我母親說,我們家真窮,用成語說,家徒四壁,我懂事起,發現屋樑椽子黑黢黢的,彷彿屋子站立在時光中已經有幾百年,一問父親,果然是老屋,清朝就建了,難怪,常有斗大的老鼠從椽子上掉下來,比黃鱔還粗的毛毛蟲掉下來,晚上一個人睡覺不敢揭開黑如深夜的蚊帳,睜開眼,房子內金光閃爍,一些莫名生物在房內遊走,有的像一雙牯牛的眼睛朝四面瞪來瞪去,雖然養了貓,老鼠不絕,再說,貓只能制服老鼠,對其它物質無能為力,可以想見,這樣的老屋住下去是很危險的,有錢早就翻修了,這也足以證明我家窮得叮噹響。這屋子深深深幾許,不知道,只知道雨天,每個房間都可以成為池塘,只知道冬天,窗戶紙被吹得嘩啦啦響,屋樑牆壁搖搖欲墜,我的老屋就在風雨飄搖中頑強地漂泊著,向一艘不向歲月認輸的戰艦。我父親母親的衣服是爛了又補,補了又爛,父親棉襖的爛絮常常從大布底子的紋路里溜出來,接連不斷地溜出來,年長月久,可憐的父親的棉襖已經是薄如蟬翼。幸好父親聰明,能編織竹器,魚簍、筲箕、淘籃、花籃等農村常用的竹器都能編織,隊里人都愛買父親製作的竹器,父親還有打草鞋的絕活,父親打的草鞋結實耐用,紋理美觀,農耕之人都愛穿,穿著甚至炫耀:「這是永嗲打的草鞋!」因為父親的聰明,我們一家人才勉強沒餓死。但何至於劃分成分成了上中農呢(農民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為農民中最富者)?父親想不通,給人家撿瓦,還在想這個問題,想著想著,一不小心,從山牆上摔了下來,半天不說話,看見他的人以為他死了,好久,父親蘇醒過來,接著是一通胡言亂語,我可憐的父親得了重度抑鬱症,反覆念叨「我為什麼是上中農?」但從此我父親力大無比,抱著我兩歲的哥哥走家串戶,健步如飛,人家看見我父親,也不害怕,都說:「永嗲來了,永嗲來了,永嗲是善人,永嗲來了不怕。」我的父親吃好喝好後,就背著我四哥回家了。父親作為勞動力,再也不能從事體力活了。耕田種地的活兒開始由我年幼的大哥接續。

也許是上天註定父親要撫養他最小的兒子,讓他不治而愈。母親生下我,怕養不活我,提來一桶水,想將我淹死,從來不發火的父親罵了母親一句髒話,並低低地說:「難怪你剛才喊肚子痛!」父親接著就哼哼唱唱,「五子登科點狀元,五子登科點狀元!」大意是第五個兒子要有大出息,現在看來,父親的預言其實一點也不準。我出生後,父親耕田種地,速度更快,質量更高,那真是喜看稻麥千重浪,矮小英雄下夕煙,在炊煙繚繞中,在夕陽餘暉的撫摸下,在老牛哞哞的呼應中,父親呼吸均勻地走到了屋檐下,母親邁著三寸金蓮,出來接應,那種天倫之樂,堪比神仙。我母親說:「你爸爸第一次去我家,挑著滿滿一擔禮品,他個子小,我從門外望見他,顛簸得厲害,就像扭秧歌,好笑極了!」我問媽媽:「你怎麼給爸爸回禮的?」媽媽說:「第一眼覺得你爸爸老實,我說,我家板栗多,沒人撿起來,你去撿起來,撿起來全歸你,一擔子挑回去。你爸爸就隨我去撿板栗,俯首聽命,不敢有半點造次。」我猜想,我的父親母親一場美麗的遇見註定了他們至死不渝的情緣,那板栗園子里的陽光恰恰好,好到瀑布般掠過他們的頭頂,或許是雨水恰恰好,好到我的父親正好藉此用笨拙的手勢揩去我母親髮髻上的雨滴。我父親對最小的兒子有求必應,我找他要錢,從不找理由,就是「爸爸,給錢!」他沒有錢,但總是變魔術般從袋子里變出來,有時候是五分,有時候是兩分,有時候是一分,我很奇怪,為什麼父親總有錢,後來才知道,父親溺愛我,他必須保證我有錢。保證我有錢的父親終有一天不能保證了,由於長年累月的操勞,他就要去天國了,他奄奄一息,油盡燈枯,走到了生命的大限,他對母親說:「你的幺兒子,你就放心吧,命里又來終須有,命里無來不強求!」不一會,咽了氣,那是一個清晨,陽光公平地普照大地,屋後樹上的鳥叫得依然快樂,我記得父親要我給他捶背,他疼得要命,但我的年幼無知還不足以理解父親的痛苦,我潦草塞責地給他捶背,捶了不到三分鐘,他開始對母親做交代,就永久地安靜了,再也聽不見犁耙在水的生命呼吸。父親出殯前,組裡的人都來了,我覺得熱鬧無比,歡樂異常,還偷喝了一兩白酒,跟外甥一起搶著未炸完的鞭炮,當父親的棺材被八大金剛抬起來時,我還思考著是該由我還是我侄兒子騎著合適,沉重的棺材被黃土掩埋的那一刻,我依然無動於衷,我只是在想,父親真是個英雄,死人呆的地方,他也敢呆。歲月漸長,我漸漸懂事,知道父親的一切,看到母親憂鬱的眼神,我再也忍不住,哭了,黃河,終於決堤。

我矮小的父親,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命里有來終須有,命里無來不強求!」那是增廣賢文裡面的一句話,父親沒讀書,但他自學成才,《增廣賢文》爛熟於心,這句話應該是他一生的座右銘。這句話,也是我的座右銘,命運註定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命運註定的大富大貴大紅大紫,命運註定的不名一文走投無路,命運註定的烜赫一時曇花一現,命運註定的天長地久天崩地裂,命運註定的執掌風雲或飽受欺凌,你都得接受,如此而已。萬事不強求,聽天由命吧。

我的老父親

王瑩

00:00/05:25

謹以此文紀念我矮小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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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監製:譚曉春

顧問:任衛華龔朝陽

總編:紅塵

執行總編:胡平

主編: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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