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楊早:活到四十多歲,才知道古龍有多天才

楊早:活到四十多歲,才知道古龍有多天才





那個叫古龍的作家,要是還活著,今天就80歲了。





我在他活著的時候就讀到了他的作品

——這樣的句子一般用來說那些懷才不遇生前落魄的作家,但是古龍不是,他在30歲前,就已經是台港武俠小說界一隻會下金蛋的鵝,一位30歲前就已經完成了《大旗英雄傳》《名劍風流》《武林外史》《絕代雙驕》《楚留香傳奇》的作家,怎麼誇他都不為過吧。





另一個世界的人




古龍去世的1985年,我才12歲,新派武俠小說里只讀過《書劍恩仇錄》《萍蹤俠影》,1983年版無線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在1985年暑假在成都與自貢的有線電視台大火,坊間突然以「影視文學」的名義出現了好幾種版本,有全本有簡編。還很少有人知道古龍。



記得很清楚,1983年第一次看到古龍的作品,全非名作,而是《遊俠錄》,古龍1960年22歲時的「少作」,還不是正式出版的盜版(這個說法只有經歷過1980年代瘋狂引進的人才明白,包括金庸瓊瑤三毛和《百年孤獨》),而是那種傳說是印刷廠工人乾的私活兒,紙張粗糙,經常有鉛字印錯(多半是繁簡轉換問題)或向左向右側翻90度。藍本的封面,連幅畫都沒有,就是三個大字「遊俠錄」,兩個小字「古龍」。




最要命的是,這本從同學手裡轉借來書還只是中冊,上下冊已不知流向何方。而這種不知頭尾的半途閱讀,卻最能激發人的想像力,一場塞外的鐵血爭鬥,詭異的番僧,下毒與反下毒,無影人倏忽來去,山洞裡的怪老人……




最驚人的是「遊俠」謝鏗報父仇誤殺黑鐵手,被真正的殺父仇人無影人言語擠兌,只能當眾自斷雙臂……天哪,前面都發生了什麼?謝鏗斷了臂還誓言要報父仇,他憑什麼?這一切都長久成謎,沒有上冊的緣由,沒有下冊的結局,青羊宮旁邊的地攤上也見不到這書的全本。我為了這個故事惶惶了很久,將那本《遊俠錄》中冊反反覆復讀了有十幾遍。



很多年後才讀到全本。不用說,失望至極。

古龍的早期主要是在模仿

,學金庸,學卧龍生,學柳殘陽,需要仔細閱讀,才能從字裡行間看出這位年輕人想像力的富饒。




上了初中之後,零用錢幾乎全貢獻給了正街上與少湖路口那兩個租書攤,《楚留香傳奇》《多情劍客無情劍》《絕代雙驕》《圓月彎刀》……像潮水一樣湧進我的視野,迅速成了金庸之外唯一讓人心馳神搖的武俠作家。




就在這時,我在一本完全不記得名字的通俗雜誌上看到了古龍的死訊。語焉不詳,只記得

倪匡用48瓶XO白蘭地給他陪葬的壯舉

——天地良心,那時我連XO瓶子都沒見過。因此古龍完全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物。




現在任何信息,只要你有心查找,大抵總是能找到。然而1980年代的茫然無知,其實也是一種幸福。也是清楚的記得,1985年的某一天,我在縣城正街的租書攤上以加速度(5分錢一小時,不快不行)讀完了寶文堂書店出版的《鹿鼎記》,在第五冊的《後記》里,金庸提到了那付著名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登時忘了還書,就坐在竹椅上,讀過的金庸小說一部部從心上流過,突然,

我像解開了密碼一樣,破譯了對聯里的每一個字代表的作品

:原來,我已經將金庸的武俠小說讀完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就像小時候在裝寶塔糖的鐵皮盒子里去掏伊拉克蜜棗,你總以為裡面還有很多很多,直到反覆掏摸一無所獲,你才發現剛才吃掉的,就是整包蜜棗的最後一顆。那種絕望,茫然,酸楚,悔恨的心情,只會發生在物質與精神都匱乏的年代吧。




從此就一門心思找古龍的書看。那時坊間已經漸漸出現了「吉龍」「古龍名」這樣的小說,而且不良書商會拿陳青雲、曹若冰、高庸的作品來冒充古龍。當時自詡眼光不錯,只認風格不認人名,一本書翻幾頁就能知道是不是古龍作品。但其實熟悉的,只是古龍中期之後的那種簡潔快速的文風,所以放過了一些早期作品如《護花鈴》不說,也曾誤判過一本不署名的《天仙方俠》是古龍作品,當然後來知道那是溫瑞安的《白衣方振眉》。




1980年代的很多父母不讓孩子讀武俠小說

。好在父親也是此中同好,他不會租書看,所以要經常要聽我推薦。有一次晚上路過書攤,我向父親推薦北方文藝版的《蕭十一郎》,封面很雅緻,像是一個變形的唐朝詩人。父親微笑著問:確實好看嗎?不看你出錢哦!然後買下那本灰色封面很像本正經作品的小說。







另一次,我本來是去中學附近的報亭買《龍門陣》,哪知看到新出的兩冊《歡樂英雄》,立時便走不動路了。當時一個月的零花錢是五元,兩本《歡樂英雄》定價4.8元,這是一筆大錢。我戀戀地走回學校,幾次想回頭又忍住。到了下午放學,終於還是忍不住,飛奔去買下了這套書。






很長一段時間,《蕭十一郎》和《歡樂英雄》是我家自有產權的唯二兩套古龍,我也就將它們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它們成為我最熟悉的古龍作品。下面還會說到。





無法點評的作者




1990年開始,讀武俠小說是知識分子圈中的某種時尚

,陳平原師便是從那時候開始寫《千古文人俠客夢》,其中原由知者自知。




那幾年父親他們師兄弟每年都會聚會,除了吃飯之外,總有幾個人在一間屋裡高談闊談,而另有幾個人在別的屋子裡默默閱讀。金庸大家都已讀完,古龍就成了這種聚會閱讀的首選(梁羽生就不大行世)。




記得有一年在某師叔家,我從進門起就撲到一套《白玉老虎》上,發揮租書攤練就的目速,下午四點多告辭前終於讀完了三大冊,不至於回家還牽腸掛肚——主人家自己還沒讀完,自然不便借走。




還記得聚會時某師叔說過一句話:我們讀到中文系研究生,如果要我們來寫小說,結構語言人物意義都不在話下,最難的,反而是情節——情節其實是最難的。那時對此言深以為然,還看到報紙上報道:著名小說家莫言某年元旦閉門讀了三天《絕代雙驕》,對記者感嘆「不可思議」——

這似乎為我喜歡古龍,加上了一道價值的保險,讓人一邊爽,還可以一邊保持文化上的某種優越感。




後來看王憐花的《古金兵器譜》,知道大師兄王風在北大中文1984級讀書時,遍覽海淀租書屋裡的武俠小說,下斷語曰:「

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小說,古龍的武俠小說只是武俠。

」王風兄的觀感不知道後來有無變化,但這句話被同宿舍的王憐花寫進《古金兵器譜》里,似乎王風就成為「擁金派」的代表。




知識分子對古龍的心情比較複雜,不像面對金庸那樣親切。1997年香港回歸後,施愛東兄的《點評金庸》頗受好評,據說金庸本人也很認同。出版社想趁熱打鐵,約他續寫《點評古龍》,愛東覺得他對古龍不夠熟,拉我來做。我從出版社領了一套珠海出版社的古龍作品集,花一個暑假重讀了一遍,嘗試著寫了千把字,但總覺得缺乏抓手,不像金庸那樣方便從歷史、政治、文化、人物各種角度切入。舉步維艱,又要考研,這個寫作計劃最終在靜默中流產了。






徹底的求「新」求「變」




21世紀之後,讀古龍就比較少了。世紀末那兩年流行讀溫瑞安與黃易。隔壁宿舍有位老兄,特別推崇溫瑞安。按他的說法,梁羽生自創天山派的時間軸,像大戶人家的家譜一樣不肯斷絕,就算悶死也要一代一代往下走,而且天山派永遠天下第一,

全無驚喜




金庸的聰明之處在於歷史與虛構之間隨腳出入,借歷史為小說之用,頗得虛實之妙。但溫瑞安更厲害的是創造了一個南宋江湖,從不同幫派、機構的角度去進入展示這個世界,四大名捕是一條路,戚少商是一條路,王小石又是一條路,七幫八派九連環,任何一處都可以進入這個世界。




古龍他沒有評價。或許是不太看得上。其實讀過古龍作品集的人,對他那篇《新與變(〈大人物〉代序)》都不會陌生。這位淡江大學外文系的畢業生,成名之後,飽受「高級讀者」歧視之苦,因而反思武俠小說的模式化問題。他說:




「《紅與黑》寫的是一個少年如何引誘別人妻子的心理過程。《國際機場》寫的是一個人在極度危險中如何重新認清自我。《小婦人》寫的是青春與歡樂。《老人與海》寫的是勇氣的價值和生命的可貴。《人鼠之間》寫的是人性的驕傲和卑賤…… 




這些偉大的作家們,用他們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像力,有力的刻畫出人性,表達了他們的主題,使讀者在為他們書中的人物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這世上的人與事看得更深些、更遠些。他們表現的方式往往令人拍案叫絕。 




這麼樣的故事,這麼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一樣可以用,為什麼偏偏沒有人寫過?」




古龍分析中國武俠小說史,稱近代武俠,至還珠樓主一變,至王度廬朱貞木又一變,至金庸又一變,因此古龍的理想是「

總有一天,我們也能將武俠小說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佔一席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




這篇文章寫於1969年,這年古龍31歲,之後的十八年中,古龍確實一直在求新求變,後期最大的成就,當然是《陸小鳳傳奇》《七種武器》《三少爺的劍》,還有《天涯·明月·刀》《獵鷹·賭局》等等,雖然不乏為錢而寫的行貨,但求新求變之心,一直未變。




有人說,古龍不如金庸的地方,在於他沒有十年大修大改的時間與精力。看過金庸小說初刊版,我承認如果不是後來的大修改,金庸小說的文學等級要低不少。但

古龍即使有時間精力去大改,也未必能稗益太多,他的優勢在於創意,在於想像力,甚至是冷峻淩厲又夾敘夾議的語言風格。

這些,都不是修改能有多大進益的。相較於多少會「以學為詩」的金大俠,古龍幾乎是純靠天才在寫作。




聰明人各有各的聰明法。傳說金庸寫連載,總是請朋友們眾議故事的走向與結局,然後他選擇一條與眾議完全不同的道路。而

古龍為稿約所迫,又有西方文學的基礎與嚮往,小說中多有對西方通俗小說的模仿

,如楚留香身上有詹姆斯·邦德的影子,《流星·蝴蝶·劍》不少情節直接取自《教父》。




其實梁羽生寫《七劍下天山》里的凌未風也是模仿《牛虻》,金庸《書劍恩仇錄》也有梅里美小說的痕迹。但是古龍與梁金的區別,在於他不再追求「古人像古人」,而是一切從現代讀者的思路出發,偵探、懸疑、奇幻,中國通俗文學裡不擅長的類型,他都會一一嘗試,像「香帥從不殺人,只會將壞人交給法律」的設定,簡直是快意恩仇的傳統武俠難以想像的。






徹底顛覆了「武」和「俠」




在所有武俠小說家裡,古龍的「求新」「求變」是最徹底的。

他把「武」和「俠」兩個字,都進行了顛覆性的書寫。




武俠小說前輩如鄭證因,本身就是武術高手;金庸雖然不會武術,卻能令內地的武僧認為他的同道中人。古龍則根本不想在這方面跟前輩競爭,他強調「動作」不是「打」:




「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該是簡單,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氣的,不落俗套的。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該先製造衝突,情感的衝突,事件的衝突,儘力將各種衝突堆構成一個高潮。




然後你再製造氣氛,緊張的氣氛,肅殺的氣氛。




用氣氛來烘托動作的刺激。」

(《寫在〈天涯·明月·刀〉之前》,1974)




這種理念甚至影響了武俠電影的發展。

曾經有評論比較港台兩地的動作片,港片強調硬橋硬馬的「功夫」,講究拳拳到肉,而台灣動作片注重情景、氛圍的烘托,而且也是受到了日本劍俠片注重環境的影響。很難說古龍的動作理念與這種電影風格孰先孰後,或許說互相影響比較準確,最後是古龍小說形成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劍光一閃,生死立判」的獨特動作風格。




說到「俠」,梁羽生筆下主角,永遠是正派俠士。金庸一直也在塑造「俠之大者」,或者令狐沖石破天這樣的自由鬥士,臨到收筆,才敢寫一個韋小寶這樣的小流氓。古龍則筆下幾乎每個角色都亦正亦邪,正邪難辨。《大人物》里那個大頭鬼楊凡,幾乎是他的自畫像,但確實貢獻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俠客形象。




在武俠人物形象方面,古龍的貢獻堪稱石破天驚,其原創性與預見性,要到他逝世三十餘年後,似乎才看得更清楚。

就以我最熟悉的《蕭十一郎》與《歡樂英雄》為例。




《蕭十一郎》早於《狼圖騰》三十多年提出了狼與羊的立場問題。雖然蕭十一郎對風四娘與沈璧君都是一付君子相,但他作為名滿天下的大盜,不是沒有原因的。蕭十一郎喜歡哼的那首歌,歌詞我到現在還記得:「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人心憐羊,狼心獨愴,天心難測,世情如霜……」《蕭十一郎》創作於1970年,但傳入大陸,幾乎伴著齊秦的《狼》,兩者相映成趣,當然比起《狼圖騰》來,《蕭十一郎》還屬於安全的範疇,但對狼立場的同情,對當時的「政治正確」也算是某種衝擊。




另外《蕭十一郎》提出的「

大俠/大盜也要吃飯

」的理念,也是打破了還珠樓主以來江湖脫離現實的傾向。這種觀念後來在《大人物》里被宣揚得更加徹底,再英俊的俠士,再動人的情懷,也要首先面對「吃飯問題」的考驗。




至於《歡樂英雄》,我一直覺得是古龍作品裡的一部神作,完全與別的武俠小說,包括古龍擅長的各種類型全然不同。

這部創作於1971年的小說,幾乎是一部提前了二十多年的古代版《老友記》(Friends)。







2018年,電視劇《歡樂英雄》由騰訊影業出品




四個年輕人,從各自的家鄉來到富貴山莊,各自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與秘密。他們住在一起,一起找飯吃,一起對抗危險,應付困難,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事,但全篇最動人之處,是四個年輕人之間的友誼與愛情。不管他們是江湖中的官二代,是狂人的女兒,是曾經的江洋大盜,或者像郭大路一樣,就是一位經歷簡單的浪子,武功不高卻熱心助人,這些年輕人湊在一起,互相見證成長,也改變著陰鬱功利的江湖。




所以,《歡樂英雄》是古龍最具現代性的小說。你幾乎不用去想這四個主角是不是古人?是何時的古人?

你自己用現代社會的「年輕人」去想像他們,想像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走到一起,追求理想,改變人生。從1970年代到2010年代,這一點不曾改變。




一部武俠小說,通篇幾乎沒有殺人,尋仇,稱霸武林,拯救江湖,卻能一件一件的小事寫下去,讓讀者付出會心的微笑,與深深的感動。

古龍追求的「新」與「變」,在這部小說中,真正達到了獨一無二的境界。

一個45歲的胖子,想到大頭仔古龍寫出這部小說時才33歲,真是羨慕嫉妒恨哪。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我只帶一台筆記本上路,全職工作和環球旅行兩不耽誤
葉兆言:160年換了25個皇帝,南京人的日子還是那樣過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