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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告別張忠謀!

張忠謀裸退,世界半導體代工進入新時代。

作者丨畢亞軍

6月5日,台積電股東大會上,87歲的張忠謀正式宣布以「裸退」的方式,告別他一手締造並傾注一生的行業。

張忠謀給繼任者留下了全世界最掙錢的華人科技公司:2017年,台積電實現營收2087億人民幣,凈利潤接近800億人民幣(2017年華為凈利潤475億)。很長一段時間裡,台積電的市值都力壓英特爾,問鼎全球最大的半導體公司。

張忠謀不僅創立了一家公司,而且定義了兩大產業,決定了一個地區的經濟命脈。

張忠謀創立台積電之前,全球知名半導體企業均是從設計到製造大包大攬。晶元設計的投入動輒十億美金起步,晶元製造則只多不少。這讓半導體成了技術與資金雙密集型的昂貴產業,整個市場也都被幾家巨頭牢牢掌控,後來者很少有機會切入。

張忠謀將半導體產業的設計與製造一分為二,由此催生出兩個新的產業:晶元設計、晶元製造。簡單說,就是讓有設計能力的公司專註於設計,讓有製造能力的公司專註於製造,並且因為專註而將設計與製造做到更好。

張忠謀的這個細分,讓沒有實力兼顧製造的晶元設計公司,可以將台積電作為自己的製造工廠,進而去與傳統半導體巨頭競爭,並將晶元的應用拓展到傳統半導體巨頭無暇顧及的地方。當這些設計公司不斷在競爭中獲勝,在新領域成功,它也就給台積電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訂單,而且加速了半導體產業的整體繁榮。

這是台積電給全球半導體產業發展帶來的最大變數,做出的最大貢獻。在其引領下,在傳統模式里根本無法與英特爾競爭的AMD,至今保持相當的活躍度,而高通、蘋果等也都受益於台積電的代工模式,才得以聚焦於設計和品牌。

台積電的崛起,也成就了台灣在一段時間內的高速發展。直到今天,IT產業都是台灣經濟的支柱,半導體代工則是台灣IT的支柱。因此,有島內媒體將張忠謀稱為台灣經濟的「救世主」。

不僅是台灣,全中國也沒有哪家科技企業比台積電更能牽動全球科技業的神經。如今,全世界將近60%的晶元代工都由台積電完成,跟在後面的老二、老三加起來還不到它的1/3。

業界曾評價稱:張忠謀一跺腳,全球科技業地震。去年,他曾不小心摔過一跤,全球科技巨頭聽聞後都在關切地打聽,嚴不嚴重,要不要緊?

每次台灣地震或停電,全球財經媒體的第一個電話也都是打給台積電,而不是台灣當局。無論蘋果,還是高通,全球絕大多數高科技巨頭的「心臟」,都被台積電握在手裡,而且找不到可以替代它的人。

正因此,在一年多前,張忠謀便對外宣布自己的退休時間,以留給科技界充分的消化時間。

6月5日,這個拿著煙斗,讀著莎士比亞的一代產業巨人,徹底告別舞台。

張忠謀1931年生於浙江寧波。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成人之前,張忠謀已居住過6個城市,在10個學校念過書,有過去家離鄉、不知歸期的無奈與悲哀,也有過慷慨激昂、救國救民的大時代情懷。幾十年後,他還在感嘆:那是一個多麼不同的時代!其悲哀與激昂,都不是非過來人可以理解與想像。

張忠謀父親張蔚觀

高中畢業時,作為獨生子的張忠謀被誘導考入父親的母校滬江大學銀行系。至今他還記得高中畢業那晚和幾個同學喝酒、歡樂、道別的情形:

「夜已闌,我們漫步到黃埔江畔,大家湊了點錢,租了一條帆船到黃浦江上游江。滿天繁星下,遠遠的上海如痴如醉如夢,也不知是我們醉了,還是上海醉了。同游中有一人,乘酒意跑到船頭大喊:『黃浦江,我們還能在這裡住多久?』」

張忠謀說:「這樣的豪情,以前、以後都不曾再有。」

兩個月後,「內戰」爆發了,逃到香港的張家決議:張忠謀要去美國讀理工,以防萬一,好在美國安生。

「油然生起飽歷滄桑之感覺」的張忠謀於是坐上前往彼岸的飛機,並在日記中寫下這樣的心情:「舊世界已經破滅,新世界正待建立,自己必須鼓足勇氣。」

在美國,張忠謀先是就讀於哈佛大學,後又因為華人在美的就業發展思考,轉入麻省理工。

張忠謀本質上是個文藝青年,對搞機械這件事,他始終興緻不高。正因此,他在學業上遭遇慘痛失利:碩士畢業申請讀博士時,張忠謀連續兩次落榜。

已經結婚,一路順風順水的他,面對再一再二的挫敗,整個人都不好了——「獃獃地望著沒有我名字的榜,自尊心、自信心在倏忽中消滅。十幾年的讀書生涯戛然中斷,下一步做什麼都還沒有想到,我何以對父母?對我新婚不久的妻?」

成為大人物之後,張忠謀曾把麻省博士落榜說成一生最大的幸運。但在當時,這卻是他人生最大的打擊。

張忠謀決定找工作時,在美國大公司出頭的中國人少之又少。帶著雪恥的狠心,張忠謀把簡歷一封封地寄給了理想中的大公司,兩個月內,他獲得了4家公司的工作機會。其中兩家令他滿意,一是福特汽車,專業對口,待遇也好;另一是名為「希凡尼亞」的半導體公司,公司不知名,但待遇更高——比福特高出一美金。

張忠謀覺得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價值和尊嚴的問題。於是,他自信滿滿地去討價:「我恭敬地說,我很想來福特,但另一家公司的月薪比福特高,可不可以請你們考慮提高起薪?」

結果,那個面試時跟他談笑風生的人事專員,態度180度大轉彎:我們這兒不討價還價。

這一作,讓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去福特的張忠謀覆水難收了。掛完電話他只能是,別了,福特先生。

1955年5月,年輕氣盛的張先生,一氣之下,去了多給他一塊美金的「希凡尼亞」,一腳踏入半導體產業,並一路走到今天。

這也讓他在後來屢生感嘆:「人生的轉折點,有時竟是這麼的不可預期!短短的一個電話,加上一時衝動的青年感情,就讓我和半導體結了一生的緣!」

半導體是張忠謀完全陌生的領域,他回憶稱研讀《半導體之電子與洞》,「有如讀荷馬古詩一樣的困難,但還是一字、一句、一段慢慢地讀,讀了又想,想了又讀。」

讀了想,想了讀還是不懂的,張忠謀就去請教一個幾乎夜夜喝酒,但很懂半導體的人。「不學他喝酒,學他怎麼搞半導體。」學完之後,再繼續學習行業內最新、最權威的學術成果、論文或動態信息。

張忠謀的厲害在於學東西快,更厲害的是善於舉一反三,一通百通,學以致用,用中繼續學。

進公司不到一月,他就捯飭出一個提高生產良率的小成績並被全公司推廣。這讓他很受鼓勵:「學校外面的世界,並非那麼充滿荊棘。」

之後,張忠謀被提拔為非正式的小主管,手下也有了4個小兵。但這4個小兵中的兩個,讓他又一次意氣用事,犯下外人看來不值當,也不應該的錯。

新來的外行上司因為公司一直燒錢,要他辭退這兩個勤奮上進的小兵,他不服,也不能把上司說服,於是負氣走了人。然而事實證明,他又一次負氣對了。

離開希凡尼亞後,帶著在半導體產業的小資歷,張忠謀加入到另一家公司——德州儀器(下稱:德儀)。

德儀當時還小,但在張忠謀進入之前,已通過發明硅晶體管改寫了半導體市場的格局。

在德儀,張忠謀真正感受到了美國科技公司的創新力量:「『疲倦』簡直是聽不到的形容詞。加班是不成文的規定,而且全都是自願,也沒有什麼加班費。『失敗』從不被接受;『挫折』可被理解,甚至同情。但受挫折者必須振作重來,如再有挫折,再重來,直到成功為止,大家一起賭,一起輸,一起贏,一起往前拼。」

身處此境,張忠謀立即成了工作狂,還一進去就立下一大功。當時,德儀替IBM生產著四個電晶體,其中一顆電晶體在IBM生產的良率達到10%,但到了德儀,做出來的基本上都成了垃圾。張忠謀點子很正,被安排來搞定這最難的一顆。

在「每天早上8點上班,直到半夜第三班開始後才回家」的努力下,他讓產品良率最高達到驚人的20%,也贏得「27歲人生中最喜悅的一天」,獲得人生中第一個正式管理職位:鍺開發部門經理。

主導了半導體產業諸多技術革命的張忠謀,到今天依然算不上技術專家,他走的,是領導技術專家,驅動技術變革的路子。這個小經理則是重要的開始。

張忠謀走上管理崗位時,他的一個同事也正默默地干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加入德儀不久,張忠謀就認識了這位身材出奇的高,瘦削,而且擁有巨大頭顱的老兄,並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基友。他們經常一起喝咖啡,聊天。

交談中,這老兄告訴張忠謀,自己正計劃把好幾個電晶體、兩極體,加上電阻,組成一個線路放在同一顆硅晶片上,並且跟張忠謀得瑟,公司最大的老大對他這個想法也很贊,然後問張忠謀怎麼看?

張忠謀不怎麼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此時獨立做個電晶體都非常困難的他,覺得這位老兄的宏偉計劃,簡直是「匪夷所思,不切實際。」

讓他意外的是,過了一段時間,這位老兄真的做出來了,還饒有興緻地顯擺了一番。有點被震到的張忠謀,為這老哥感到高興,但也替他操心:就算弄出來,又有什麼用呢?離實際應用是那麼的遙遠。

但最後,這件事讓張忠謀徹底被震撼了。

當他正式獲悉這位老兄已獲得了最後的成功時,這件事情已經震撼了整個半導體世界。

這位老兄就是改變了世界半導體產業的傑克·基比(Jack Kilby)。當他希望張忠謀欣賞自己的創意時,他事實上是在讓張忠謀見證人類科技的重大進程——眼睜睜地看著世上第一個集成電路誕生。

後來,傑克·基比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被認為和他同時搞出了集成電路的另一位大仙諾伊斯,則在此後帶著一個叫摩爾的同事,創辦了英特爾公司,快速在電子業掀起一股股驚濤駭浪的革命。

這件事,讓張忠謀深深地領教了前瞻技術的力量,這些在他當時看來跟自己不太有關的人和事,也都通通在後來,成了他事業和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1961年春天,張忠謀再次贏得好機運。

「總經理召見我,誇了我一番,說我有足夠潛力角逐未來全公司研發副總裁之職。」走出總經理辦公室後,張忠謀得到了一個公司從來沒有給過別人的機會,支全薪去讀博士,公司負擔一切學雜費。

之後,張忠謀通過了半導體業內第一學府斯坦福大學電機系的博士考試。「在麻省理工落第的恥辱終於洗刷,這又是人生中喜悅的一天!」

1964年初,取得學位並回到德儀的張忠謀,被提升為鍺晶體管研發經理,統領將近3000人的隊伍,鬥志昂揚地朝著心中的殿堂狂奔。

方才33歲的他,收入達到美國的中上階級,在哈佛、麻省、斯坦福三大世界著名學府讀過書,並受到公司最高領導的信任和賞識。春風拂面中,他覺得自己的未來,如同德州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無限寬廣。

41歲那年,張忠謀登上了新高峰。

他成了「德儀」統領3萬多員工和全球半導體業務的副總裁,也是這個世界500強企業的第三號人物,以及美國大公司職位最高的華人。

之後,世界半導體產業迎來了中國人Morris Chang(張忠謀英文名)參戰、發起戰爭,並不斷贏得戰爭的新時代。

其時,被諾伊斯和摩爾飛速壯大的英特爾,已是德儀半導體業務最強勁的對手。坊間甚至傳聞,英特爾已把張忠謀當政視為擊敗「德儀」半導體的最佳時機。

而張忠謀則是另外的想法:他要打掉英特爾的威風!

內存是英特爾當時最強的業務,並且已經做到世界最大,但張忠謀卻決定,就從英特爾的內存開打。

他不但決定大幹內存業務,而且決心奪下英特爾在內存領域的世界第一。這個目標嚇到了德儀的寶寶們,但張忠謀態度堅決地推進。他的看法是,混科技產業的大企業,一旦決定去干一件事,就非得干成世界第一不可。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掌握主動權並獲得理想的利潤,否則,就只能是賠錢或陪跑。

當時,整個市場以及英特爾的主力產品都是1K,為了奪第一,張忠謀開足馬力,痛下血本,直接從4K產品開打。這個大膽決策遭到很強烈的反對,但他以更強的力量勇往直前。結果,4K新品出來不久,「德儀」就把英特爾打成了手下敗將。此後,英特爾在內存市場的輝煌便一去不復返,直到徹底退出。

不做第二,只做第一。你出一,我不出一,而是直接跳空高開、一劍封喉,打天牌,這也是張忠謀在科技界打贏關鍵戰爭的核心制勝策略。

為了保住德儀的絕對優勢,張忠謀顛覆性地革命掉了高科技不能討價還價的老規矩,主動發起一輪又一輪的價格戰,打得產業同行們一聽德儀就一腦門子的汗,甚至主動認敗。

張忠謀跟客戶簽訂協議:每當公司開發出新產品,他就以每季降價10%的幅度往下跳水,而且說到做到,虧本也堅持。這一策略一箭雙鵰,既打擊對手,也讓他逼迫德儀以生死時速加快產品和技術迭代,持續鞏固技術競爭力。德儀在此間推出的諸多最新半導體製程,也迅速席捲全球,不但佔有世界50%以上的市場,更成為引領產業向前的標準。

靠著技術、價格上一輪又一輪的進攻,執掌德儀半導體業務的將近10年里,世界半導體市場上,只要是張忠謀主打的戰爭,除了他自己,沒有別人可以凱旋。德儀在半導體領域的「世界第一」也始終被他緊緊握在手裡。業內權威媒體則將張忠謀形容為:「掀起全球半導體大戰,讓競爭對手發抖的人。」

德儀的威武下,張忠謀肇始的大跨步的技術創新,自殺式的價格戰策略,也逐漸成為整個科技業的新打法。包括英特爾總裁格魯夫,這位曾多次當著張忠謀的面表示自己絕不接受降價策略的偏執狂,也最終放棄偏執,接受現實,加入價格戰陣營。

1978年,有著輝煌戰績的張忠謀,被加大力度向消費性電子產品轉型的德儀安排了新工作:出任德儀消費電子集團總經理。德儀原本希望他在半導體之外再造一個消費電子王國,但這卻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因為張忠謀從內心不認同德儀的轉型戰略,他堅信半導體才更有發展前景,甚至經常大聲疾呼德儀應該加大半導體投資,進而與一門心思要搞消費電子的集團新總裁菲伯格格不入,也逐漸萌生了退意。

1983年,張忠謀在悶悶不樂中離開了德儀。離職的消息一傳出,很多新工作便找了上門。再三考慮後,他選擇了前往紐約,出任通用器材的總裁。

但當時,他已是52歲的人,重複職業經理人的道路顯然只是「可接受,不愉悅,更不刺激」。在他心中,他還需要一個其他意義上的嶄新開始。

不久,這個開始就來了。1987年,56歲的張忠謀在台灣重新出發:「當我辦一個半導體公司,當然要它長期繁榮。那只有一條路——世界級。」

台積電就此誕生。

張忠謀創辦台積電的成功,來自他在半導體業征戰多年之後的觀察力、思考力和執行力。最重要的是,改變現狀、重塑未來的判斷力、想像力。

當時,全世界看得見的半導體公司,走的都是晶元設計與製造一腳踢什麼都乾的路子,其設計需要強大的智力支持,製造則需要強大資金後盾,這種一腳踢模式,把半導體搞成了一個智力與資金雙密集,持續被巨頭壟斷的高門檻行業,一般業者幾乎水潑不進。

即使有不怕死的在「幾乎」裡面零星地冒出來,從資本要求低的設計干起,試圖從寡頭那裡分杯羹,也是活在有上頓沒下頓的不安中。他們搞不起製造廠,只能租借大公司的產能,大公司不忙就租給他們,忙起來就不租了,而且還經常偷竊或雷同他們的設計。

要是有一家能替我們保護好商業秘密,不跟我們搶創意搶生意,專門幫助搞製造的半導體工廠就好了——艱難求存的晶元設計公司們都在這麼想。

張忠謀也是這麼想的。不同的是,他決定讓自己成為那個專門搞製造的人。

投資這麼大,只去搞製造,誰能給你那麼大而且穩定的訂單?這在當時是個瘋狂的想法,但張忠謀堅信半導體設計和製造一定會產業細化與分工,因為這樣的好處顯而易見:設計的可以更專註設計,製造的可以更專註製造,進而合力推動行業更高更快更繁榮。如果行業繁榮,訂單就不是問題。

真正重新開始,張忠謀還是經歷了相當的低潮。

首先是人才難找,尤其一將難求。

要干世界級的事,自然要世界級的人。台灣當時沒有這種人,他就到國際上找。那時的半導體圈子不大,有大能耐的,要麼是他過去的對手,要麼是他過去的下屬。對手比較難搞,他從下屬找起。

他找到包括英特爾一位副總裁在內的幾位老部下說,兄弟們,來台灣跟我一起改變半導體產業吧。這些人看好他,卻不看好台灣,也不看好他搞「製造代工」這個餿主意。好一番努力之後,他才把通用電氣半導體總裁戴克挖來做了總經理。

班子和廠子好不容易建起來了,真正的考驗卻才開始:訂單從哪裡來?

訂單不好來啊。

台灣是一片荒原,還得回頭去求美國佬。一些專業的設計公司比較痛快,但他們規模不大,喂不飽台積電的產能。那就去勸那些又搞設計又搞製造的大公司,給點製造訂單過來吧——這個就比較難了。

這些人根本不把張忠謀發明的代工模式放在眼裡,另外,他們也對張忠謀心存芥蒂,把你餵飽了你反過來打我,這合適嗎?最後一個更可怕,那時的半導體也是行情低迷,這些大公司就算相信他的模式,也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

差不多一年,台積電派到美國搶單子的人,每次跟張忠謀彙報,都是首先一句「我的方向正確」,然後就「但是」了。再一再二的「但是」下來,張忠謀也「捉雞」,但只要往辦公室一坐,他的信念就又澎湃起來,把「但是」換成了「堅持」。

只堅持了一年,張忠謀的第一個勝利就來了。

這是個偉大的勝利。

1988年,張忠謀和戴克一起,通過私人交情把老朋友、也可以說是老對手——剛剛上任英特爾總裁的格魯夫,連哄帶騙地弄到台灣參觀了台積電。

新官上任的格魯夫正大刀砍掉儲存器業務,向電腦處理器(CPU)業務轉型,並制定出宏偉目標:要做出最強大的CPU,去創造和引領消費者對電腦的需求,進而從電腦廠商的配件商成為掌握電腦產業的主人。

張忠謀吃准了格魯夫要轉型就必然集中火力搞研發設計的心思,努力說服他:老兄啊,你應該把一些製造業務交給我們,這樣才能騰出更多精力去搞CPU啊,而且大表忠心與決心:我們的廠就是你自己的廠,一樣一樣的,甚至更好。

格魯夫知道張忠謀看穿了他,但更認同其想法。隨後,英特爾對台積電的製造進行了認證。再隨後,台積電通過認證,拿到了英特爾的訂單。

在英特爾這張世界通行證的助力下,台積電開始了高歌猛進的發展,連連成為台灣最賺錢的公司,直到成為全球最賺錢的半導體企業。

台積電的成功,首先是選對了路子。

任何產業大到一定程度,都會有一個繼續分工與細化的過程,並培育出新的行業龍頭。張忠謀不但以前瞻和遠見,抓住半導體產業分工細化的機會,而且是親自締造了這個機會。

因為有了台積電製造代工的支持,越來越多無力搞製造的半導體設計公司,有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他們依託製造代工的後盾,眾星拱月地推動整個行業大踏步地向前走,也源源不斷地給了台積電訂單,進而讓設計與製造雙贏。

微處理器廠商AMD就是個例子。

AMD沒有雄厚的實力去搞製造,如果一腳踢肯定無法跟英特爾競爭,但它專註研發設計,用台積電彌補製造的不足,硬是活生生地跟英特爾纏鬥至今。

不光是AMD,包括高通、蘋果也都是受益了張忠謀代工製造的模式,正是有了台積電強大的製造能力,他們才得以聚焦研發設計並快速成長。

著名管理學教授邁克爾·波特,也盛讚張忠謀不是創辦了一個企業,而是創造和成就了兩個產業:專業的半導體製造代工產業、專業的半導體設計產業。

對台灣而言,台積電則讓其從半導體荒原變成全球半導體重鎮。模仿台積電代工的台聯電、背靠台積電搞設計的聯發科,都是其中的典型。

一出手就做到世界最極致,然後持續研發、技術投入並規模擴張,建立起外人望洋興嘆的護城河,則是台積電持續領先的核心原因。

張忠謀一開始就在按世界頂尖科技水準操作台積電。當年,英特爾認證時一口氣提出了200多個刁鑽的問題,台積電24小時不眠不休地克難攻關,所以才把單子搞定。2016年,台積電的研發費用超過22億美元,而且這麼大的投入,只為製造技術這一件事。

但代工是有人給你單子才會有生意,因而你的技術多半是跟著客戶走。跟著走,你可能就落後最先進一步。當台積電成功後,不少人也打起製造代工的主意,甚至希望取代其地位。這些因素綜合起來,一度也讓台積電處於被動。

如何走向主動?張忠謀給出四個辦法:鎖定客戶、堅守陣地、設置障礙,永遠創新。具體到技術上就是,不等客戶招呼我、需要我,我就先按自己對行業趨勢的預測,把更領先的技術搞出來,然後用這個「更領先」讓你主動選擇我,繼而依賴我,最後離不開我。

這種緊跟甚至領著半導體產業走的技術變革,不但讓台積電獲得持續成功,高利潤,還讓台積電推動行業大跨步發展。最近這些年,移動智能浪潮是半導體產業的核心增長極,台積電正是最重要的推動者。東、西半球引領智能手機晶元設計的兩大巨頭——高通與聯發科,都是靠它的製造迅速崛起的。

張忠謀認為,企業成功的關鍵,在於方向、策略對了以後,雇對的有能力的人,把好的正確的理念灌輸給他們,讓他們相信你的方向,讓他們去做。

策略既定之後,追求完美,鐵腕強勢,是張忠謀一貫的作風。他不容下屬不思進取,更不會在你咬牙堅持時同情說,哎呀,這麼辛苦啊,那算了,慢慢來吧。在台積電,不少人跟張忠謀開會,進門前是要深呼吸、壓壓驚的,甚至有人帶著葯上陣。他認為錯誤的報告,會直接給你摔到地上。

捨得分錢分利,則是張忠謀這麼強悍,還有人拚命跟他乾的原因。早年,他就爭取到董事會每年撥出利潤的20%作為員工紅利。2013年,他還廢除以股票形式發放分紅的規定,改為100%用現金。除常規性激勵,每個重要戰役,張忠謀也都採取特別措施重賞勇夫,比如「夜鶯計劃」,所有加入該計劃的員工,都是底薪加30%、分紅加50%。

台積電領跑的很長時間內,真正讓張忠謀操心或者擔心的,已不是產業布局這些事,而是另外的大問題。他曾說——任何組織,領導人都是最重要的因素。

在華商韜略第一次采寫張忠謀的2005年,74歲的他就開始了交班:辭去台積電總執行長職務,並任命跟隨自己多年的得力幹將蔡力行接任,但這次交班最終讓他失望並以失敗告終。

2008年金融海嘯期間,蔡力行不但未能領導台積電應對好形勢,甚至還一度滑向深淵。2009年第一季,台積電的營業收入比上一季跌了差不多40%,毛利率跌到20%以內。更慘的是,整整一季,台積電的產能利用只有4%。

張忠謀受不了這個,於是動議董事會,罷免了蔡力行,將權柄重新收回自己的手中。而據台灣媒體報道,真正讓他下決心的,並不是業績不好,而是蔡力行解決問題的辦法。甚至,他是因為接到一封被辭退員工的父親寫給他的信。

台積電長期推行一項人力優化計劃,每年針對績效考核最後4%的員工特別管理。蔡力行上任後,漸漸將這項原本旨在提高人力素質的制度,變成將最後5%員工「自願離職」的「變相裁員」,甚至還為達到裁員目標,簡單粗暴執行的形式主義。

張忠謀接到的那封信中,一位被辭退員工的父親懇請他不要裁掉自己的兒子。一番調查後,張忠謀了解到這位已服務台積電10多年的員工一直表現優異,還曾進入前10%的獎勵計劃。這次是部門為了必須完成「淘汰」5%的任務,所以因為妻子懷孕,需要處理很多家務,而被主管加入到淘汰的名單。

人才和團隊素來是張忠謀最關心的事,交班之後他也曾專門叮囑蔡力行和人力資源負責人,裁員必須經過他的同意。但現在,他毫不知情,員工就這樣被強制裁員,而且還是假借考核、實為裁員,有違誠信原則的錯誤做法。

誠信,是張忠謀在台積電強調的第一倫理。

於是,毫無商量餘地,他把蔡力行撤掉了。甚至是,在了解到真相後的10分鐘內,就做出了決定。

再上前線之後,張忠謀成功在危險中找到機遇,通過大手筆投入研發向移動智能火速推進,開啟了台積電與手機晶元設計商共同領著智能手機快速發展的時代,也為台積電贏得了嶄新的未來——蘋果大單的關鍵戰役,就是從那時開打。

但歲月不饒人,轉眼已是80多歲的人了,這個棒還得交下去。

於是,2013年,張忠謀再一次交班,提拔幹將劉德音與魏哲家同時出任台積電總經理暨共同執行長,也讓台積電進入「兩個執行長」的時代。

被問到為何這樣安排時,張忠謀回答,要領導這樣一家公司,一個人是不行的,至少要兩個到三個,並強調最終還是董事長最大,董事長只能有一個。

帶著「兩個執行長」的計劃,張忠謀正式告別。6月5日,台積電完成董事全面改選,劉德音接任董事長,魏哲家擔任總裁,台積電進入平行領導時代。

後張忠謀時期,台積電能否延續曾經的強勢,世界半導體格局又將發生怎樣的變化?一切仍有待時間去檢驗。

不論台積電後續發展如何,都不會再影響張忠謀在全球科技界的地位。不過對於這些,他本人並不是很在意。「老實說,榮耀也是過眼煙雲,鼓掌很快就會停止,這種情形,我看得很多。」

在創造並成就一個產業後,87歲的張忠謀揮手告別。這位曾經的文藝青年,將回歸過往的生活:「將把余年保留給自己和家庭」,讀書、寫書、打牌、旅遊。

華商韜略·華商名人堂音頻重磅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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