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油醋瓶里乾坤大

大瓶裡面套小瓶的義大利油醋瓶

文︱孟 暉

一年前在羅馬歡天喜地買到的雙腔油醋瓶——olièra，居然忘記在櫥櫃里了。前兩天翻零食意外看到，瓶里的橄欖油和果醋都要過期了吧！說起來，當初買這件義大利產品，就是抱著「買櫝還珠」的心理，看中的是瓶子而非其中的油醋。

我和這種油醋瓶的因緣，斷斷續續，前後也有十來年了。2006年，幾位密友組個小團一起到義大利玩，在羅馬的一家小店，偶然看到了一款結構獨特的小瓶，頓時齊聲讚歎義大利玻璃工藝的高超。明明是一隻瓶子，卻在瓶內形成里外雙重的盛物空間，大致是先吹出一個小的玻璃瓶，再吹出一個大的玻璃瓶，讓小瓶懸在大瓶當中，兩個瓶兒各自接裝一個流嘴，這一對流嘴在朝向上彼此相反，如此就形成了大瓶裡面套小瓶，可以同時盛兩種調料。那小瓶還巧製成一串葡萄的形狀，映在大瓶中，看著好不玲瓏，朋友愛好美食又講究生活品質，一見之下自是心生喜歡，立刻買了一隻。我是屬於在電腦前吃簡餐的那一類人，根本用不上如此精巧的瓶兒，便沒有出手。

到了2011年，我和另一位閨友有機會在迪拜玩了一天，離開時，在迪拜機場的書店買了幾本介紹伊斯蘭文化的書，其中有一冊《1001項發明：我們世界的穆斯林遺產》（1001 Inventions：Muslim Heritage in Our World），書中重點介紹了一款雙腔瓶，竟然與我曾在羅馬見到的玻璃油醋瓶頗為相近！由此，第一次知道了巴努·穆薩（Banu Musa）三兄弟的大名。

大致相當於中唐時期，西亞的阿巴斯王朝為哈里發馬蒙在位，他把「黑衣大食」的輝煌引向高峰。當時，巴格達文人學者雲集，巴努·穆薩三兄弟就是其中的明星，他們在多個領域都有建樹，不過，以這個兄弟組合的名義流傳下來的一本《奇巧器械之書》（Book of Ingenious Devices）最能吸引後人興趣，該書記錄了多達百種特殊構造的器物，利用機械原理和物理原理，這些器物在實際使用中會呈現魔術般的效果，其中之一，即為《1001項發明：我們世界的穆斯林遺產》中提及的雙腔瓶。

據學者們研究，《奇巧器械之書》里的設計並非全部屬於三兄弟的創意，很多都是承襲了前人的成就，不過，雙腔瓶恰恰不見於前代記載，被認為是這個兄弟天團的發明。細看起來，巴努·穆薩兄弟在九世紀發明的雙腔瓶，要比今日的義大利油醋瓶複雜多了。書中的插圖與文字說明顯示，這種雙腔器的器體內部豎立一片隔板，分成左右兩個側室，同時配備兩個筒式長流嘴，每個流嘴的下部深深插入一個側室。流嘴的長筒中，分別嵌有一支特製的曲管，每支曲管先穿透流嘴的筒壁、再穿透器體中間的隔板，深入到相對一側的側室中。如此，而形成一個奇妙的遊戲效果，設定流嘴分別為A、B，那麼，如果向A流嘴內倒入水，向B流嘴內倒入酒，等到歪斜器身向外傾倒的時候，奇蹟就出現了：剛才倒入水的流嘴內流出的是酒，而倒入酒的流嘴流出的卻是水！

巴努·穆薩式雙腔瓶結構與使用示意圖（引自「1001項發明」一書）

巴努·穆薩式雙腔瓶實際上是利用了液體總是自動保持水平的原理，它並非以玻璃製作，而是採用金屬如銅、銀等，器壁不透明，故意不讓人看到內部的精巧複雜結構，這樣，會讓「進去的是水，出來的卻是酒」（也可以置換成兩種不用顏色的酒或飲料）或反之的魔術顯得更加神奇。

相比下來，義大利玻璃油醋瓶是一種簡化版，採用大瓶里懸小瓶的形式，同樣是巧妙地利用液體總會保持水平的規律，當其中一隻流嘴的嘴口朝下的時候，只會流出一種液體，另外一種液體絕對不會意外側漏。因此，這種容器講究以透明玻璃製作，使用時特意灌入兩種不同色澤的調味汁，以便能充分欣賞它的特殊構造和使用方式。

妙的是，2015年，去上海博物館看《越洋遺珍——上海博物館與故宮博物院藏明清貿易瓷珍品展》，在展覽上，赫然看到一件清朝康熙年代的景德鎮窯青花油醋瓶，其外形正與名為olièra的義大利油醋瓶一樣！據伴隨該展覽出版的圖錄介紹，它是由荷蘭收藏家倪漢克捐贈給上博，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博物館和荷蘭國立博物館也有相似藏品：「它的造型非常特別，是一種雙口聯體器，器腹中間隔斷不通，故而可以同時盛放兩種液體」，「它的出現可能與十六世紀義大利當地一種油醋瓶有關，但是後者體型比較矮肥，雙管交叉的角度很大，質地是軟陶。這樣的油醋瓶當是直接仿製歐洲的玻璃器，並且可能是特別為荷蘭市場燒制的」，「是典型的訂燒器」。另外，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院也藏有一件同款的聯體瓶，而且帶有歐洲工匠添加的銀嘴蓋與銀鏈。明清時期，景德鎮巧匠為了供應外貿市場，按照異域客戶提供的器型，燒制出青花瓷雙腔瓶，在昂貴的外銷瓷器中，這種工藝程度高、結構複雜的油醋瓶無疑屬於高檔品。文明交流是多麼的複雜和活躍啊！

上海博物館藏清外銷青花油醋瓶

英國維阿博物館藏清代青花油醋瓶

因此，去年初夏，在羅馬的最後一天，我偶然在納沃納廣場（Piazza Navona）旁的特產店裡看到這種傳統油醋瓶，真是舊夢重溫的驚喜。自從上次無意間撞見類似的小瓶，知道世間有這樣一種器型存在，已經過去十一年了！於是趕緊買了一隻，準備帶回國後介紹給朋友們，誰知一忙便又是一年的拖延。也許是我去的地方少，似乎在義大利以外就沒有見過這種油醋瓶？它是僅屬於義大利的玻璃工藝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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