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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少年農事

六歲那年,在鎮上完全小學教書的父母,決定將我送回老家的村辦學校讀書。

這事放到擇校成風的當今,怎麼看都有幾分荒唐,但當時確實順理成章。我這一輩的城市少年,有好些是頂著城裡戶口生,啃著鄉下瓜菜長的,跟著老家的祖父母,在鄉村的泥水裡滾大。

聽說要回鄉下老家,我竟有幾分莫名地興奮。天不亮便起了床,理書包,掇衣服,催著父親快走快走。小鎮距老家,也就十多里地,天亮動身,不急不慢走到老屋場,正好趕得上吃早飯。

仲春的田疇,是一塊鮮花的巨毯。一畦一畦的紫雲英,擠擠密密地一直綻放到天邊。開滿蠶豆花和野薔薇的田埂,隨意地將田野畫成一個一個形狀各異的大花環。一條蜿蜒的鄉村土路,將絢爛的花畦和明凈的河港連在一起,向朝霞浸潤的地平線延伸。早起的布谷鳥,翩然飛過天際,間或幾聲鳴叫,彷彿在喚醒籠在淡淡霧靄里的田野。

遼遠空寂的田原,似乎真的被喚醒了,伴隨著遠近農舍吱呀吱呀地開門聲,田埂上有了背箢箕拾野糞的少年,挎竹簍打豬草的婦人,吆喝著耕牛走向田畦的老漢……一幅描摹了千百年的鄉野晨耕圖,在淡藍的薄霧裡緩緩展開。沿著圖畫中那條彎彎曲曲的鄉村道路,我滿懷期待地走回老家,走回世代承襲的農耕歲月……

捉蟲

在老家,談論一位主婦是否賢惠能幹,公認有三條標準:縫得一手好針線,燒得一桌好茶飯,摸得一個好菜園。所謂摸,就是細細磨磨,精精緻致地打理,彷彿一件愛物,握在手中摩梭把玩,時時不忍放下。鄉下女人比針線,比茶飯,更比菜園子。菜園子擺在屋場上,來個人都看得到,即使是過路的討杯水喝,也會根據菜園子打理得是否妥貼順眼,選擇進誰家的門。

菜園子是鄉下女人的臉面。菜園子是不讓男人插手沾邊的。男人們粗手大腳,粗枝大葉,幹不了種菜理園的精細活。即使是挑水擔糞的重活,女人也不讓男人搭手,要麼妯娌,要麼婆媳,抬著尿桶悠悠晃晃地進菜園,那是一道風景。記得老家有首民歌,就是描繪這幅場景的:「咚呀咚董呀董,兩個姑兒抬尿桶,一抬抬到菜園中,又肥韭菜又肥蔥,肥了韭菜壯老公……」

女人嫁進婆家,除了出工和睡覺,有一半的時間耗在菜園裡。清晨進園子捉蟲摘菜,傍晚進園子鬆土上糞;天旱了一天澆兩道水,天澇了一天排兩回漬;春來栽茄子辣椒、黃瓜豆角,秋來種白菜蘿蔔、萵苣洪菜。從早到晚,從春到秋,女人的世界便是菜園子。

忙不過來的時候,女人們也會找孩子搭把手,一來孩子閑在無事,二來孩子心靈手巧。祖母栽茄子辣椒秧子,會讓我去山上摘些桐葉蓋上,免得太陽暴晒秧苗枯萎;祖母給黃瓜豆角搭棚,會讓我爬樹割些棕葉綁紮,棕葉經得住日晒雨淋,免得瓜棚不到秋天便倒塌;祖母種白菜蘿蔔下種,會讓我提些發過酵的雞糞來,與火土灰拌在一起,免得燒死種籽萌發的嫩芽。

在菜園裡,祖母吩咐干這干那,我最喜歡的還是捉蟲。捉蟲是件長線活,一年四季,一天到晚,什麼時候進園子,都有害蟲可以捉。有了這個理由,便可隨時跑進菜園摘條黃瓜,扯個蘿蔔,三下五下地吃了。捉蟲還是件技術活,要和各種各樣的蟲子鬥智鬥法。比如春天捉土蠶,土蠶白白胖胖的,白天躲在深深的泥土裡睡懶覺,夜裡才爬出來咬菜苗。土蠶愛吃秧苗的嫩莖,每每在挨進泥土的地方咬斷莖稈,死命的往洞穴里拖。因為莖稈的上端長著葉子,怎麼也拖不進去。清晨進園子,看見葉子伏在地上,用小鏟往下一挖,兩條肥肥的土蠶便捉到了。早春時節,有時一早上能捉十幾二十條,用桐葉包來往雞群里一扔,雞們搶著爭著啄,每每打鬥好一陣子。還有一種蝣子,愛貼在剛長出的嫩豆角上吸吮汁液。蝣子黑黑的,比平常在地上看的小黃蟻還小,一飛來便成千上萬,捉一輩子也捉不完。鄰居家抽葉子煙的老爺爺教我一個法子,把他竹煙筒里的煙屎掏出來,用熱水溶了,涼後撒在豆角上,蝣子貼上去不一會兒,便一群一群掉下來,不知是醉了尼古丁,還是被毒死了。重複灑上兩三回,一個季節都不會有蝣子再飛回來。

我喜歡捉蟲子的另一個原因,是菜園裡的蟲子大都十分漂亮,看上去一點害蟲的樣子都沒有。比方說黃婆娘,黃亮亮的甲殼上,長滿褐的紅的斑點,棲在翠綠的菜葉上,像一顆顆鑲嵌的寶石。還有一種紅婆娘,平素呆在茅草山上,只有乾旱的年份茅草枯死了,才到菜園裡咬菜葉。紅婆娘體型比黃婆娘大,也沒有硬硬的甲殼,看上去更像一隻幼蟬。紅婆娘一身通紅,八片紅得透明的薄翅,飛在陽光下像一團火。翅膀鼓動空氣,發出昂揚而頓挫的聲響,聽上去像鼓點。後來看西班牙紅衣女郎跳《卡門》,我竟脫口而出:紅婆娘!

我一直沒有捨得把捉到的紅婆娘餵雞。每回捉了用玻璃瓶裝著,看上一陣便跑到山上,拔開瓶塞放飛了。數十隻紅婆娘拚命飛向天空,那種生命的激越與艷麗,讓什麼樣的人類舞蹈都黯然失色。

打豬草

舊戲文里,常有年青男女邊打豬草邊調情的唱段。其實在鄉下,打豬草通常是孩子的事。除非這戶人家沒有適齡的孩子,或者孩子出門了,女人才挎上竹籃走向田野。

鄉下餵豬是沒有糧食也捨不得用糧食的。我在鄉下那會兒,人還要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哪來糧食餵豬呢?除了家裡整米得到的一點谷糠,春天的蘿蔔,秋天的紅薯,便是最好的豬食了。一頭豬仔開春捉回來,養到臘月宰了過年,全靠孩子們上山下地打豬草。

第一次打豬草,我是被鄰居邀去的。一群挎著籃子的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五六歲,推推搡搡路過我家老屋場,見了我便招呼「挑黃花菜去啵?」祖母從屋角找了一個竹簍、一把小鏟遞給我,讓我跟他們嘰嘰喳喳地走了。

那時節蘿蔔和油菜都開了花,只有田埂上、油菜地里星星點點的黃花菜、地米菜還可以剁碎給豬吃。黃花菜莖稈很細,絳紅的顏色,頂著指頭寬窄的綠葉和黃燦燦的小花。大凡災荒的年月,短了口糧的人家,也會挑來充饑,因而被叫作苦菜花。春季是鄉下的荒月,人鬧糧荒,豬也鬧糧荒,就是這味道微苦的黃花菜,饑饉的年頭還人豬爭食。在老家,我就吃過黃花菜飯。祖母把洗凈的黃花菜剁碎,和上白米一起燜,熟了端上桌來,黑糊糊一碗分不出哪是菜哪是米。

黃花菜冬季便長出來了,只是沒有開花,紅莖綠葉地長在結滿霜花的田邊地頭,倒也有幾分傲寒。挖黃花菜先要用小鏟鏟進土裡,輕輕往上一挑,然後抓住黃花菜莖葉一抖,抖掉泥土往簍子里一扔,老家人把這稱之為挑黃花菜。我是第一次挑黃花菜,一手操鏟一手拖竹簍,笨手笨腳地半天才挑到一棵。後來順手了,那一鏟一挑一抓一抖一扔連貫順暢的節奏,一點不讓鄉下的孩子。

大約是挑黃花菜的多了,田埂邊荒地上幾乎找不見黃花菜,只有油菜地的畦溝里,還一窩窩長得茂盛。同伴每人伏在一條畦溝里,暗自較勁看誰挑得快挑得多。那時節油菜的花季剛過,稈上結了滿滿的莢子,只有稈梢還開著些許黃花,蜜蜂在周邊飛來飛去,嗡嗡地似乎不是為了採花,而是為了吟唱。

同伴們遠遠地挑到前面去了,我索性在畦溝里躺下來,透過枝枝串串的莢子望天空。當午的太陽懸在頭頂,將油菜莖與莢的影子塗了一地,偶爾一陣微風拂來,拂動油菜,也拂動地上的影子皮影似地搖晃。春風和煦,即使是躺在有些陰涼的油菜溝里,也能感受大地暖洋洋的春意。夥伴的嬉鬧已在遠處,陽雀子婉轉的鳴唱也在遠處。一群一群的長尾鳥,在雲影淡遠的天空翩翔,織錦般的羽翼舞在陽光里,閃耀出一道道夢幻的光影……

春末的日子,豬草多了起來,地米菜、貓耳朵、長舌頭和各種各樣的青蒿子,跑到山上半個時辰,就能扯到滿滿一簍。接下來便是躲在野墳堆里裝神弄鬼,你嚇我我嚇你,嚇得膽小的女孩子哇哇叫。玩得累了餓了,便在小坡上造灶做飯。有的用小鏟挑一處陡坎挖灶,有的去松林里耙松毛拾松果,有的去農家找瓦缽或破鐵鍋,有的則跑到遠處的蠶豆豌豆地里偷豆莢。蠶豆豌豆是隊里種的作物,只能跑到別的生產隊去偷,即使被發現,人家也不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家裡不會被扣工分,回家也不會挨罵挨揍。東西找齊全,便點燃松毛,然後把松果和干樹枝塞進去,灶里冒起一縷青煙,火也熊熊地燃起來。再將找來的瓦缽或破鍋架上去,待到缽子或鍋子燒熱,倒進剝了莢的蠶豆或豌豆,拿根樹枝炒過來炒過去。燒火的在灶塘里放多了柴禾,火一旺豆子便噼噼啪啪地爆起來,蹦得滿地都是。燒火的慌手慌腳地往外退柴禾,不是燙了手掌,便是燒了眉毛,最後弄得一臉烏漆抹黑,像戲文里的大花臉。一鍋豆子炒出來,剩在鍋里的炒糊了,沒糊的全爆到了地上。不管鍋里的地上的,大夥照例吃得津津有味。若是誰撿得多了,大家一哄而上追上去,將其按倒在地,把袋裡手裡的豆子搶過來。誰要搶得多了,又會被沒搶到的追趕按倒,如此循環往複,直到一個個累得癱倒在山坡上。

遠近農舍的炊煙升起來,農婦們扎著圍裙站在禾場上,一邊喚雞回籠,喚狗回窩,一邊罵罵咧咧地喊孩子回家。夥伴們這才緩緩地從山坡上爬起來,挎上裝滿豬草的竹簍,一搖一晃地往家走。

弄魚

弄魚是我的拿手戲,也是我一年四季樂此不疲的農事。

在老家,弄魚是用各種手段捕魚的總稱。老家人會說某人會釣魚,某人會打魚,某人會捉魚,通常不會說某人會弄魚,而老家人說我是會弄魚。除了拿農藥毒魚,拿電打魚這種下三爛的手法我不屑於用,其他捕魚的手段,我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老家十里八鄉,像我這樣全能的捕魚能手,估計找不出兩三個。在鄉下很少人叫我學名,見面都叫我「貓子」,意思是我弄魚的本領,就像一隻貓。

不只一個更深人靜的夜晚,我捫心自問有什麼秉賦,思來想去只有一項,便是弄魚。別人手上任何一種捕魚的奇技,我幾乎一眼就會。有些技術到我手上,或多或少都有創新。如果十二生肖中有一屬是貓,那我鐵定是屬貓的。

就說鄉下常見的伺魚,也因不同季節不同魚類而用不同的伺法,使用的hao也不一樣。老家人說的hao,是一種用來捕魚的特製篾簍,在簍子的口子上織有倒刺,魚從口子進得去出不來。hao子裝在那裡,等著魚兒進來,故曰伺魚。hao是老家的發音,究竟是哪個字,我至今沒弄明白,《新華字典》上也查不出來,姑且借用一下「濠」字。

春天鯽魚、鯉魚要到淺水處產卵,哪裡有流水,便逆水往上游。濠裝在上水口,水從濠的口子流出來,成群結隊的鯽魚鯉魚便往濠里鑽。上床時分裝濠,黎明時分來取,濠里的魚倒出來,大抵都會有一小桶子。裝濠不能早,取魚不能晚,裝早了鄉鄰沒睡,濠子會被發現,說不定有人起個早床就把魚取走了;取晚了早起拾糞的看見了,也可能將濠子里的魚收走。

夏季魚行下水,濠得裝在下水口。扳完籽的鯰魚黃古魚順水而下,糊裡糊塗跌進濠里。伺下水的濠口要大,水口要陡,水聲越大,下水的魚兒越多。水聲大了,惦記的人也就多了,大家都知道這樣的水口好伺魚,自家沒佔住水口,總會有別家裝了濠。睡到半夜,定會有人跑到水口轉一轉,看看有不有順手牽羊的機會。這樣的夜晚便要整夜地守候。搬一張竹涼床,在菜園裡摘一個菜瓜或香瓜,點上一把半干半濕的艾蒿。鄉村的夏夜蚊子多,靠一把蒲扇拍打是驅不走蚊蟲的,只有艾葉能將蚊子熏跑。

伴著潺潺的水聲和唧唧的蟲鳴,躺在涼床上仰望天空,夏夜裡的星星明亮而密集,密集得幾乎可以聽見星星們低聲的吵鬧。流星一顆一顆滑落下去,光耀的尾巴似乎帶著長長的哨聲。掛在空中的圓月,朗朗地照著田野,在星星擠來擠去的蒼穹里,倒顯孤寂寡歡。時過半夜,星星們累了倦了,一眨眼便隱得沒了蹤跡,只留下疏疏落落的幾顆星子,在瓦藍瓦藍的夜空里,陪伴月亮踽踽西行。

露水降臨得十分神秘。月光里?夜風裡?花香里?似乎都不見露水的蹤跡,然而用手在涼床上一抹,分明有一層薄薄的水汽,身上也覺出一種如水的沁涼……

收完濠子回家,祖父已經起床,開雞籠,餵豬食,把牛牽到塘邊喝水。我將桶子里的魚提給祖父看,祖父接過來掂了掂說:「今天別伺了!」我明白,祖父是讓我把水口留給別的人家。

秋冬季節,魚躲在深水區不動,上水下水的濠都伺不了,只有放花籃。花籃是一種形如水桶,兩頭有口的濠,魚兒從哪頭口子鑽進來,都被倒刺擋住出不去。將青草或炒熟的米糠糰子放進花籃,在花籃上連一根長長的繩子,用竹桿將籃子放到堰塘或河港的深水處,把繩子拴在一個隱秘的木樁上。收取時,扯著繩子便把花籃拉了上來。

水魚在北方叫鱉或老鱉,在老家叫腳魚。水魚喜歡鑽泥巴,堰塘乾涸後,人們常常在泥巴里踩著水魚,所以稱之為腳魚。除了踩腳魚,弄腳魚還有好多種方法:放、打、摸、撿、捉、釣等等。放腳魚的工具是一根中號縫衣針,用尼龍線穿上,連上一根半米長的竹棍。先將豬肝切成五公分長的條,浸上菜子油,然後穿到縫衣針上,用尼龍捆綁牢實,扔到估計有腳魚的水域,把竹棍插在岸上。一般一次會放十幾根竹棍。因為不要像釣魚似地拿根釣桿守著,所以叫放腳魚。如果尼龍線被綳直了,說明有腳魚吃了豬肝,而且縫衣針已卡住腳魚的脖子,拽著尼龍線慢慢拉,腳魚便會被拉上來。倘若拉得太急,腳魚劇烈掙扎,也可能掙斷繩子逃脫。我曾放到一隻二三斤重的腳魚,脖子上竟卡了三根縫衣針,說明這隻腳魚逃脫了三次。

打腳魚要用一桿帶滑輪的槍,相當於現在釣魚的海桿。在尼龍線上裝上兩排掛鉤,再繫上一個鉛坨。腳魚潛水能力差,隔不多長時間便要浮出水面透氣,尤其是夏天,浮在水面將腦袋伸得高高,打腳魚的看見,一桿甩過去,然後用力左右擺動。腳魚受驚下潛,正好被擺動的掛鉤掛住。打腳魚一要眼睛尖,二要手法准,沒有訓練的人,弄不好會掛了自己的耳朵。

摸腳魚只能在夏天。腳魚聽覺靈敏,即使在幾米深的水下,也能聽得見岸上的聲音。夏天打雷,腳魚聽見就往泥里鑽,水面上便鼓出一串串水泡來,看準冒水泡的位置潛下去,便會在泥巴里摸到腳魚。腳魚出水會咬人,必須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腳魚的後腿窩。沒有雷聲的天氣,站在水裡兩掌相向用力擊水,也會發出嘭嘭的聲響,腳魚以為打雷,照樣往泥巴里鑽。冬天幹了水塘或河汊,大小的魚都捉盡了,只有腳魚藏在了深深的泥坑裡。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水魚憋不住氣,鑽出泥巴將頭昂得老高。這時候打個火把提個水桶,下到坑裡順手就撿。看到有人來,腳魚自然會逃,但泥巴上留下兩行清清楚楚的腳印,順著腳印摸下去,手到擒來。有一年臘月村裡干塘,我和弟弟竟然撿了滿滿兩桶子腳魚。幺叔殺得腿發麻手發酸,剩下半桶送了鄰居。產卵的季節,腳魚晚上會偷偷爬上岸來,尋找沙土或又松又厚的地方產卵。把准那個季節,在清朗的月光下守上幾個夜晚,只要手腳麻利,總會捉到幾隻腳魚。平素釣魚,即使不用豬肝作誘餌,用釣鯽魚草魚的蛐蚓,也會釣到腳魚的。一天清晨,我居然在一個平常釣鯽魚的窩子,釣了十九隻半斤大小的腳魚。提回家裡,祖父說太小了,吃了可惜,再養養吧,提到塘邊倒進了水裡。

撒網打魚,慣常是大人的事,一來濕水的漁網有三十來斤,力氣小了提不起;二來撒網有技術,弄不好網沒撒開,人卻掉進了水裡。十一歲那年,祖父外出修鐵路,我便偷了漁網學撒網,先在禾場上撒干網,待到能把網撒開了撒圓了,便到塘里去打魚。村裡防人偷魚,在塘里沉了好些樹枝。一網下去,拉都拉不動,我以為打到了大魚,死命往上拽,最後把漁網扯出了兩個木盆大小的洞。幸好幺叔會織網,花了好幾個晚上才補好。

撒網論技藝,要在河上湖上的小船上。扁舟一葉,一人船尾搖漿,一人船頭撒網,船進船退,網撒網收,協調竟如一人。月白風輕的夜晚,小船吱嘎吱嘎地從寬闊的湖面划過,漾起一道細碎的波光。遠近的漁火,在朦朧的水霧中明滅,似獨自划行,又似彼此照映。沒有想像中的漁歌互答,只有不時竄出的水鳥,嗖嗖地掠過湖面,消逝在蘆葦深處。大雁不知是被驚起,還是原本就在遷徙的旅途,噢噢地鳴叫著飛過夜空,在碩大瑩潔的圓月上剪影似地變換陣形……

偷柴禾

老家的屋場,西朝平原東靠山,風景風水俱佳。因了這個緣故,村上的人家都選了這個朝向,幾十個屋場由南到北,一字型排在山樑與平原的皺褶上。平原上的水田產稻米油菜,山坡上的旱土產棉花紅薯,山上山下就是沒塊田土產柴禾。老家人所說的柴禾,是能煮飯燒水柴草的統稱。由此可見,老家人眼中的柴草,與禾稻一樣的金貴。

田裡雖然一年收兩季稻子,但稻草要堆在那裡冬天喂牛:夏秋收了菜籽和棉花,莖稈扯來晒乾可作柴燒,但總共就那麼百十捆,分到每家每戶填不了兩天灶塘。老家人一年到頭燒的柴禾,要到別人家的柴山上去砍。那時的柴山,不是公家禁了,就是每戶人家自己守著,找不到一畝一分天不管地不收的野山。老家人說上山砍柴禾,其實就是去偷。一日三餐的飯菜,都是靠偷來的柴禾燒熟的。

這事讓老家人與周邊一二十里柴山的關係十分緊張。有人偷便有人防,一來二去衝突多了,也有紅臉動手的時候。碰上看山的是部隊上複員的,還會將偷柴的綁了交到隊上。不管是誰家人偷柴被綁了,一吆喝家家戶戶都會聚攏來,帶上扁擔砍刀去要人。柴山裡的人也只是想宣示一下主權,討回一個公道,群架終究是不會打的。大家心裡都明白,山邊上的人沒柴山,但飯總得燒熟了吃,山裡人守著大片的茅草山松樹林,總不能讓人家天天嚼生米。捉歸捉,放歸放,罵罵咧咧推推拉拉糾纏一陣子,人到底還是要放回去的。只是日子長了,三天兩頭被捉住,大人們覺得沒面子,慢慢地便支使孩子上山去,如果不是家裡開不了火,大人是不好意思上山偷柴禾。

少年農事中,偷柴禾算是最苦最累的一樁。一捆茅草砍倒捆好,頂到頭上撒腿跑,生怕慢了被看山人抓到。從老屋場到周邊的柴山,近的五六里,遠的十好幾里,一路奔跑到家,茅草一扔便癱在了地上。頂在頭上的茅草捆子有四五十斤重,又硬又尖的茅草杆子一顛一跌將頭皮戳破,殷殷地滲出血來,流過額頭糊在眼睛上,模模糊糊的看什麼都有幾分血色。汗水早就流幹了,臉上身上結出一層鹽花,用手一抹,滿掌都是細碎的鹽粒子。碰上真被看山人盯上了,還得在柴山上繞來繞去,不能讓看山人找到家門。實在被追得急了,便扔下頭上的茅草亡命逃。跑回家裡覺得腳疼,一看腳上的布鞋剩了一隻,光著的腳上糊滿泥巴,好幾道口子在流血。褲腿被山上的荊棘掛成了布條,走起路來晃晃蕩盪。

那時節已有了膠底布面的解放鞋,還有防水的橡膠靴,但那鞋一是賣得貴,二是砍柴不頂事。柴山上滿是砍了荊棘的樁子,邪邪的砍口晒乾後又硬又鋒利,一腳踩去鞋底扎個透穿,還會在腳上扎個洞。再說膠鞋不吸水,奔跑中全身的汗水順著兩腿流進鞋裡,溜滑溜滑地摔死人。我唯一一次被看山人抓住,就是因為穿了膠底鞋,腳下滑滑地摔在一道陡坎上,怎麼也爬不上去。砍柴禾最好的是千層底的布鞋,就是祖母和三嬸用舊布片納的那種,不僅吸汗水,而且再尖利的樹樁也刺不穿,奔跑中也不易跑掉。只是萬一悖時跑丟了,腳板便會傷痕纍纍。老家那邊的孩子,從童年到少年,總會有幾回被人追掉鞋子的經歷。

苦也罷累也罷,老家的孩子終究是喜歡上山砍柴禾的。一來上山滿世界跑,沒有大人拘束,頂著砍柴禾的名分,干盡調皮搗蛋的勾當:夏天在人家的南瓜肚臍上插根小木棍,冬天在人家的狗窩裡偷個小狗仔;二來偷柴禾要冒被捉的風險,既緊張又刺激,久了也會和看山人捉迷藏。先派一兩個膽大的同伴裝成偷柴禾的樣子,將看山人吸引到另一個山頭,留下的便大搖大擺進山砍柴。砍完頂著擔著繞到看山人呆的山頭窩棚邊,一邊大呼小叫地喚同伴歸隊,一邊唱著《打靶歸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等到看山人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站在山頂上罵娘……

更重要的還是覺得自己成了家中的勞動力,一家人吃生吃熟靠著自己,沒人再說是吃閑飯的。老家的孩子誰吃苦耐勞,誰聰明能幹,看看屋檐下摞了多少茅草,火坑裡碼了多少劈柴,灶屋裡堆了多少松毛,不聊不問,便心知肚明。

砍柴禾是有季節的,什麼季節砍什麼柴,還真有些講究。茅草最好是晚秋時節砍,早了茅草還沒老,含的水分多,不經燒,一擔茅草挑回家,把人壓個半死,抵不了半擔老茅草。冬天砍茅草又太乾枯,砍起來傷刀也傷手,弄不好便一手血泡。春天茅草剛發芽,山上光禿禿的沒柴砍,只能慢慢尋找刺蔸子挖。秋天砍茅草,連同山上的黃荊、狗骨、野薔薇一起砍了,留下這些冠木的樹蔸子在土裡。春天草淺容易找,挖出來晒乾,燒起來火力比松枝還猛。砍松枝至少要等到夏天,要等到春天裡新發的松毛長齊長出油,燃出的火苗才不軟不硬。

松針在老家叫松毛,是一種用途特殊的柴禾。臘月家家戶戶打豆腐,熬米糖,蒸陰米,攤綠豆皮,無一不要用松毛。幹了的松毛帶油性,火力比茅草硬,比劈柴軟,火勢易控制,正好適合熬糖攤豆皮。臘月里誰家要是缺了松毛,熬的糖不是嫩了便是焦了,攤的豆皮不是厚了便是薄了,難得恰到好處。挨近臘月,家中老人便會催促:上山耙松毛吧,家裡等著熬糖攤豆皮呢!

不是經常山上偷柴禾的人,是耙不到松毛的。哪一帶柴山有松林,哪一片松林松毛厚,哪塊山坡平坦松毛好耙,還有哪一座柴山看山人好說話,即使抓住了也不會沒收耙子和籮筐。籮筐是家裡的重要農具,一年四季擔紅薯挑油菜,送公糧賣餘糧,每天都缺不了。

通常我過了午夜才上山,那時候看山人在山上轉了大半夜,要是有人偷柴禾便趕來趕去趕累了,要是沒人偷柴禾便轉來轉去轉累了,怎麼也得回到搭在山頂的茅草棚里喝口熱水,捂捂耳朵,搓搓手掌。臘月的山風拂過林子嗚嗚地叫,刮在臉上手上刀子似的,看山人縮進棚里躺下,常常一睡便天亮了。臘月里的滿月格外明亮,白晃晃地照著漫山黑壓壓的松林。月光從樹冠的空隙泄下來,在金黃的松毛地上銀光閃爍。松濤大海般起伏,月光水銀般流淌,金銀輝映中的山林霎時光輝燦爛!那漫無邊際的金山銀海,那巧奪天工的光影照映,即使奢華如西班牙皇宮,其堂皇與震撼亦不能及其萬一。我於是成為了一個童話中的人物,這個在月光森林裡奔來奔去的少年,不再是一個偷兒,而是一個精靈,一個擁有日月風華、天地造化的精靈。

收野糞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這條標語曾經刷滿村屋農舍的土牆。在化肥尚未肆虐成災的當年,一年農事的豐歉,還真是靠農肥當家。

積肥包括出家肥和收野糞。出家肥是將茅坑裡的人糞、雞籠里的雞糞,豬欄里的豬糞,牛棚里的牛糞,定期掏出來送到田邊地頭去。收野屎是將人、狗、豬、牛、馬、驢、雞、鴨、鵝拉在野地里的屎收回來,坑漚堆埋發酵後,再施到莊稼地里去。出家肥是勞力們的事,一擔人糞或豬屎百把斤,婦女和少年們擔不起。收野糞則老少男女都有份。男勞力大多收牛屎馬屎,婦女們大多收雞屎鴨屎,少年們大多收狗屎人屎。收牛屎馬屎體積大分量重,是件體力活,所以男人們做;收雞屎鴨屎要走村串戶,是件人情活,所以婦女們做;收人屎狗屎要漫山遍野地竄,是件腿腳活,所以孩子們做。

百種莊稼百樣肥,各適其用。牛、馬、豬這些食草動物,拉出來的糞便多是植物纖維,要在水裡漚上一段時日才見肥力。牛馬糞便收回來,直接挑到田頭凼子里。待到春耕整田時,用長柄糞瓢一瓢一瓢澆到田裡的每個腳落。這是一年中至關重要的基肥,基肥漚得熟,澆得足,一年的收成便有了五成把握。雞鴨食青草、穀物、蟲子和小魚螺虰,拉的屎是農家肥里的精肥,多用於棉花、蔬菜育種。雞鴨糞收回來,先在室內堆放,讓其自然發酵一兩個月,然後趁六七月間太陽大,攤在禾場上翻曬,曬到幹得一搓便碎,再用石碾壓成粉末,裝在家裡的大瓦缸或大木桶里,總之必須防潮。春來種茄子辣椒豆角黃瓜,先將火土灰用篩子篩過,再摻上雞鴨粉肥,反覆用手拌和,然後勻均地灑在深耕細耙過的菜畦上,播上茄子辣椒豆角的種籽,再一遍一遍地撒上粉肥覆蓋。為了保溫和防備鳥兒啄食種籽,還要鋪上一層茅草。茅草要鋪得既厚實又蓬鬆,要讓太陽從縫隙里照得進去,又要防備乍暖還寒時分的倒春寒凍傷種籽和幼芽。其過程細緻到考究,有種莊重神聖的儀式感。

種棉花則要將這些拌勻的粉肥做成營養缽。農婦們先將浸濕的稻草繞成一個鳥巢似的草缽,然後填上粉肥和棉種。待棉種在缽里長出幾片圓圓的葉子,遠遠看上去彷彿鳥巢里的雛鳥探出的腦袋。幾萬隻營養缽擺在向陽的山坡上,如同幾萬隻哺育雛鳥的鳥巢沐浴在春天柔軟的陽光里,那雛嫩得讓人憐愛又蓬勃得讓人亢奮的生命景象,大抵是人類創造的最令人震撼又最令人著迷的生命奇觀!

野地里拾回來的人糞狗糞,要直接倒進茅坑裡,等到漚成了糞水,用作作物的追肥。菜園裡的蔬菜或者旱地上的油菜、棉花,長到五六片葉子時,便用糞桶擔了糞水到地里,兌上清水稀釋後,再一瓢一瓢細心地澆到栽種菜苗或棉苗的窩子里。糞水不能澆到苗子上,陽光一曬,沾了糞水的秧苗便會枯死,因而鄉下澆糞,總會選在傍晚時分。

拾狗糞是鄉下少年不願干卻又不得不幹的農活,一是臭,一筐狗屎提在手裡,臭得了大半里路,清早收糞回家人還沒到,祖父便遠遠地聞到了臭味,臭味越重,知道我拾得越多,臉上的皺紋笑成一朵金菊。如果哪天進了屋場還沒有聞到臭味,祖父便會說,「今天起遲了吧?」我也曾試圖分辨說,「不少呢,都倒在茅坑了」。祖父白我一眼不說什麼,我知道他一聞臭氣便知道我到底收了多少狗屎。二是要起早床,雞叫便要起床,背把釘耙拎個箢箕滿山跑。鄉下收狗屎,其實是狗出門人出門,跟著上山拉屎的狗屁股跑。如果貪睡起遲了,鄰家鄰村的孩子收走了,就只能拎著空空的箢箕回家。祖父上了年紀,睡得遲醒得早,雞叫頭遍便用腳蹬睡在另一頭的我:「貓子,雞都叫了,起去收狗屎!」如果磨磨蹭蹭,祖父便會一抬腿挑了我的被子,於是只好艾艾怨怨地爬起床去。

鄉村是相信有鬼的,鄉下孩子生得最多的病便是讓鬼摸了頭,被鬼把魂勾去了,或者是讓鬼打了,把魂嚇掉了,那便要一家人舉塊招魂的白布滿山滿水地喊孩子的名字。招魂都在黃昏時分,夕陽下霧靄里,男聲女聲,老聲童聲,一聲聲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地飄蕩在一派寥寂的村野里,分外瘮人也分外溫情。如此叫上一回,大約孩子的魂都會被招回來,只有很少的依然病情不轉,那便只好交給郎中了。家裡大人一般是不讓孩子趕夜路的,那時候鬼也出來滿世界遊盪。雞一叫,鬼便躲回去了,孩子出門大人都放得了心。

雖然鬼回去了,狗也出來了,但朦朦朧朧的村野里依然靜寂得怕人。說不清怕什麼,但心裡總是惶惶地,嘎地一聲鳥叫,噗地一聲魚躍,總會嚇得心驚肉跳。鄉下少年早上出門,都會帶上自家的狗,一方面是作伴壯膽,另一方面是拾糞帶路,自家狗喜歡去的地方,別家狗也喜歡去,那地方狗屎一定多。

拾狗糞是不能邀伴的,再好的玩伴也只能各走各的路。太陽還沒有從東邊升上來,月亮還沒有從西邊落下去,鳥獸蘇醒了,村莊還睡著,走在沾滿露珠的草路上,懵懂地感覺著世界的不可探知:晨霧裡的天地那般混沌遼闊,晨光下的露珠那般晶瑩微小;樹林中的鳥兒那般喧騰飛躍,路邊上的小草那般靜謐安寧;太陽升上去,為何還要落下來?月亮落下來,為何又要升上去?鳥兒飛回來了,為何又要飛出去?狗子跑出去了,為何還要跑回來?花兒陽光下綻放了,為何露水裡還要閉回去?稻子露水裡挺直了,為何陽光下又要彎下來……

雪後的清晨,朝陽照耀一望無際的白雪,村莊隱沒了,樹木隱沒了,平原與河汊也隱沒了,朝霞的艷紅與雪原的潔白,變幻出一個晶瑩而遼闊、冷寂而溫暖的世界。不必擇路,不必避水,滿世界任你自由奔跑,一直奔跑到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一直奔跑到沒有一絲氣力挪動陷在白雪裡的雙腿,就勢往厚厚的積雪上一倒,在雪地上映出一個完整的人形。晨風凜冽,白雪卻出奇地溫暖,凍僵的雙手插進雪裡,竟緩緩地暖和自如起來。

水面上結了厚冰,陽光下瑩潔得耀眼。拾糞歸來的夥伴,不約而同跳到冰上,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倒在冰上滑出老遠。然後各自爬上來,追著趕著將其他夥伴掀倒。追逼與求饒,謾罵與調笑,那恣意忘情的聲浪,恰如一堆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消融著無垠的皚皚雪原,挑釁著無邊的嗖嗖寒風……

在老家的學校,我只呆了兩年。上學九、十點鐘去,兩、三點鐘回,放學遲一點,便會扯著嗓子喊:「老鴰喊,肚子餓,彭興海,快放學!」老鴰是烏鴉,彭興海便是校長兼班主任。

和我一同扯著喉嚨喊的,還有兩個城裡孩子。一個姓吳,來自武漢,據說爸爸是個團長。團長有多大,我們弄不清楚,彷彿林副統帥之下,就是他爸爸了。武漢仔是個鼻涕牯,一天到晚鼻涕吊在嘴唇上,用衣袖一抹,滿臉皆是。衣袖糊成了一塊硬殼。冬天鼻涕糊在臉上,寒風一吹,裂出一道道口子。鼻涕牯好打架,誰叫他鼻涕牯或做個抹鼻涕的樣子,便會撲上去推人一掌。鼻涕牯個子小不經打,三下兩下被人摔到了地下,只是他打死不求饒。上山偷柴禾,鼻涕牯總會掉在後面好遠,同伴也懶得管他,每回鼻涕牯讓看山人抓住,都會被放回來。看山人也知道,他爸是團長。

另一個也姓龔,來自上海。爸爸是名留蘇的水利專家,後來好像當了一個研究所的所長。送他回老家那會兒,極斯菲爾路上紅色資本家洋樓里長大的母親,怎麼也走不穩鄉下坑坑窪窪的泥土路,還沒走出半里遠,穿高跟鞋的腳便崴了,只好由公公用獨輪車推著回家。吱呀吱呀的獨輪車上,一邊坐著披大波浪頭髮的兒媳婦,一邊坐著留西式分頭的小孫子,這公公推兒媳的笑話,讓老家人說笑了好多年。獨輪車形如公雞,因而又叫雞公車,上海仔到學校報名報了什麼名字沒人知道,村上老老少少都叫他雞公車,就是彭興海上課,點名也叫這個名字。雞公車的偶像是我,只要我弄魚,腳跟腳,手跟手,寸步不離,不過他到底是不敢上船打魚。雞公車拾狗糞起得早,常常他收了滿滿一箢箕,我才搖搖晃晃地出門。

鼻涕牯和雞公車呆在老家的日子比我長。鼻涕牯的父親因為林副統帥受了牽連,音訊全無了好幾年;雞公車的父母是學術權威,雙雙下到了蘇北的「五七幹校」,幾年後才重返上海灘。

每個暑期和寒假,老師上午散學,我等不到吃午飯便回了鄉下,彷彿一個學期的念想,都是為了等待這返回鄉下的一刻。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每一個假期都呆在老家,在這般那般忙不完的農事中度過。鼻涕牯和雞公車後來返回了都市,只有我候鳥似的,在小鎮與老家、城事與農事之間宿命般地遷來徙往。

長大後,我沒再見過鼻涕牯和雞公車,不知他們如今是否安好?也不知他們回憶起這些少年農事,會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只是我一直覺得,農事便是我的少年課業,是我一輩子做人的底氣。不僅是春播秋收的那些技能,更是農民對待生計那種平和而從容的態度,對待土地那種依賴而莊敬的情愫!還有在寒暑易節的代序中,對待大自然那種質樸、敏感而自在的審美感動……

作者簡介

龔曙光,筆名毛子,湖南澧縣人。第十二屆、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十二屆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現任湖南出版投資控股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中南出版傳媒集團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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