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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水泥工

小說:水泥工

文/沈腰 來源/京祺的江湖

陳志的爹得病了。塵肺病。

陳志爹原來是個水泥工。要說做活,他可是一把好手。二十來歲就跟著人上城裡打工。最開始做的是磚工,那活輕省,他一個人就能頂人家倆。工頭喜歡他,給他開的工資都比別人高。後來回村裡娶了個媳婦兒,要養倆人,陳志爹就不做磚工了,改做了高架工。高架工危險,但是錢更多,留了自己吃用的,還能寄回家給媳婦兒。再後來,陳志出生了。陳志爹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苦,只能幹些體力活,怎麼說也不願意陳志再跟自己走一條路,鉚足勁兒要給家裡培養出個大學生。因此又換了工種,就這麼樣,成了個水泥工。

水泥工願意乾的人少。常年接觸水泥,好點兒的可能得個皮炎皮膚病什麼的,只是爛掉一雙手。要不走運的,可能就得染上那塵肺病,壯年的漢子,別說幹活兒了,一口氣都喘不上來,活著哪兒還能叫個人?那就是個物件。

但陳志爹還是去做了。

要是想陳志在村裡頭混個初中文憑,陳志爹沒必要去做。但他想把孩子送到鎮上去。那才是念書的地兒。村裡頭,老師教學生都認真不到哪兒去,學生自己還能多上進?天天調皮搗蛋的,現在玩兒得開心了,往後日子就難嘍。但是上鎮上小學沒那麼容易,得交擇校費,一年就是一萬五。這還不算那些雜七雜八的學費、書本費。這樣的花銷,高架工可供不起,陳志爹琢磨了兩天,把工辭了,找了個水泥工的活計。

陳志娘一聽到這事兒,眼淚就下來了。她拽著陳志爹的胳膊不讓他走:「當家的,那不是什麼好活兒,干久了能成啥樣你不知道?」陳志爹說:「我繼續做高架工,咱兒子往後也就能成個高架工。我做水泥工,咱兒子以後就能坐辦公室,做大領導!哪個合適?」陳志娘不說話了,還眼淚汪汪的。陳志爹又拽著陳志娘的手去摸他膀子上的肉:「你男人厲害著呢,搬個水泥,能怎麼著我?」

就這麼著,陳志爹成了個年輕的水泥工。

水泥工來錢是快。心裡頭念著兒子,陳志爹三十來歲了,幹得比二十多歲做磚工時還起勁,一人能幹倆人的活計還有得多。工頭髮了手套,那都是好料子,水泥工手套磨損嚴重,一月就能得一雙。陳志爹不用手套。他說他手上那繭子就是最好的手套,啥料子都比不上厚老繭結實!他把手套寄回家,讓陳志娘拆了線給陳志做衣裳。陳志小的時候,八雙手套能做一件線衣,等大些了,要攢一年,十二雙手套才能縫出一件。陳志小時起,那一身身白色好料子的衣裳,就是這麼來的。

經年累月的。等到陳志小學畢了業,要上中學了,陳志爹的手開始爛了。

最開始是起小紅點兒,沒當回事兒。陳志爹買了兩盒皮炎平和紅霉素塗著。可塗上了也不管事兒,陳志爹還繼續干著活兒呢,那雙手的手指頭就開始發癢。因著這癢,他還有兩次差點沒抗穩,把水泥袋子掉下來。後來漸漸不行了,指甲蓋開始鬆動,撅一下就要跟指甲肉分開,裡頭流的全是膿。這下不得不去醫院看看了,一看,醫生說是濕疹,開了幾百塊錢的葯。開始時還管用,後來漸漸該癢還得癢。陳志爹就不願意再去醫院了,覺得糟踐錢。他買一雙大手套,不透氣的那種,繼續抗水泥。一天下來,手套裡頭的膿水都能滴出來,他洗洗接著用。

陳志娘看不得自家男人的手,看了眼睛就要紅。她讓陳志爹別幹了。陳志爹說:「咱兒子都上中學了,人家孩子補課買輔導書的,咱兒子不買?都到這步了,也就還有六年。六年完了,兒子讀大學了,我就不幹了。」

就是在這六年中,陳志爹再出了事兒。

先是咳嗽。咳著咳著咳出痰。再後來開始胸痛。陳志爹回家,就讓陳志娘給按。按來按去也沒按出個好。有一回搬水泥時,陳志爹走著走著,晃悠了兩下,整個人忽然哼哧哼哧喘氣。前邊的工友回頭去看他,給嚇一大跳。陳志爹臉紫漲著,兩隻眼睛充著血,瞅著就駭人。工友忙幫他把背上的水泥卸下來,陳志爹往地上咳一下,呸一口竟吐出口血痰。這下工頭也驚動了。他給陳志爹放了一天假,讓他去醫院看看。

陳志爹去了醫院。醫生說是塵肺病。並且已經中晚期了。

陳志爹愣了一下,怎麼也不能把自己和從前看到過的那種喘氣都要人幫忙的病人聯繫在一起。他在醫生面前活動手腳,給他看:「我這身體棒著呢,我才四十齣頭,咋能得那病?」

「這跟年紀沒關係。」醫生說。

「那這要咋治?」陳志爹問。

「根治不了。最多用藥物和肺灌洗延緩惡化。再也不能幹水泥工了,再干,惡化得更快。惡化到一定程度,人就沒勞動能力了。」

沒有勞動能力。幾個字砸在陳志爹頭上,把這扛著一家子生計的男人一下給砸紅了眼。他問:「如果不做水泥工,以後是不是就不會喪失?」

「一樣會。」醫生說:「你做,就喪失得快,不做,就喪失得慢。」

陳志爹在醫院大門口的台階上坐了幾個小時,才終於不得不接受了現實。他馬上要不行了,要成為一個廢人了。不僅不能給兒子賺學費、老婆本兒,往後還得讓兒子來貼補他,養他了。媳婦兒也是。她還在家巴巴地等著自家男人寄錢回來,她想不到,她男人已經快廢了。亮到令人目眩的陽光下,他側頭看到自己膀子上的肌肉。跟以前一樣的壯實、黝黑,看著就是一股子力氣。這膀子看著好,其實也已經壞了。肉是好的,裡面的血已經壞了,就是從根子上壞了,馬上就要連個小桶都提不起來了。

陳志爹坐在台階上。一直從正午坐到晚上。到了八九點鐘,他起來了。坐得僵硬酸麻的腿帶得他一個趔趄,差點從台階上摔下來。有人看著他,他就笑一下,拍一下自己的腿,嘴裡頭罵:「不中用的東西!」然後就拖著酸脹的腿往前走。走著走著,他就哭了。

陳志爹走到一家麵館里。走進去之前他已經擦乾了自己的眼淚。他像往常一樣喊著老闆娘:「四兩面!多點辣子!」過了會兒,又喊:「再來半斤牛肉。」老闆娘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今兒個怎麼捨得了?」陳志爹呵呵笑著:「那得捨得,那得捨得。」

陳志爹吃完了四兩面,又吃完了半斤牛肉。跟老闆娘討了兩碗麵湯,直喝得肚子鼓得發疼。他腆著鼓起來的肚子搖搖晃晃出了麵館,心裡想著,是,我還能吃,我還能吃四兩面半斤肉。那我就還沒廢,我還能繼續搬水泥,給兒子掙錢。

陳志爹就又回到了工頭那兒。工頭問他:「咋樣?」陳志爹說:「屁事沒有!瓷實著呢!」工頭就笑了,跟他說早些睡,明早還有多的活計。

陳志爹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陳志爹就又把自己那雙大手套拿出來,套在自己流膿的手上,繼續幹活了。

他好像突然有了更多的勁兒,怎麼也使不完似的。一天下來,別人能拿一百一百五,他能拿三百。工頭都誇他厲害,比年輕人還厲害,陳志爹自己知道自己的勁兒是哪來的。每次一搬水泥,他在心裡頭喊一句「兒子!」水泥就被他搬起來了。卸貨的時候,他心裡頭又喊一句:「媳婦兒!」水泥就乖乖卸下來了。這麼來來回回,每天他在心裡跟兒子媳婦見個幾百次面,三百塊錢就到手了。

但這三百塊錢,也沒能拿多久。

陳志爹很快就拿不到三百塊錢了。他慢慢地只能拿二百,後來成一百五。他鉚足勁兒再在心裡頭喊兒子喊媳婦兒,也拿不到多的錢了。從一百到五十隻花了兩個月,很快,陳志爹搬點東西就開始喘氣,再也搬不動水泥了。

陳志爹回到家的那天是個禮拜天,兒子陳志從學校回家了,正在寫作業。他已經高三了,正是要緊的時候。陳志見了他爹就起來,陳志爹擺擺手,讓陳志自己該幹什麼幹什麼,別搭理他。陳志就繼續坐下來寫作業了。寫作業的時候,他聽到爹媽房裡頭傳來了竊竊私語,然後就是他媽一聲尖銳而壓抑的哭腔:「要你當初別做這個……」他爹好像沒說話,只聽見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就像家裡頭破了的風箱。

陳志爹待在家裡,沒再走了。

陳志有時候奇怪,問他爹咋不出去。他爹說,工頭說最近活兒少,讓他先歇一段時間。他齜著一口牙問兒子:「咋的,害怕你爹不幹活供不起你讀書啊?」陳志忙說不是,陳志爹就把他拉進屋裡,悄悄摸摸給他摸自己的褲兜:「摸見了嗎?裡頭都是錢!放心念,你爹我不少掙!」

陳志爹天天躺在門口曬太陽,一身腱子肉很快委頓下去,成了一灘肥肉。過不了多會兒,那攤肥肉又下去了,陳志爹天天吃不了多少飯,於是很快變得瘦弱起來。他的咳嗽變得越來越頻繁,聲兒也越來越響。許多時候他怕影響到陳志的學習,就一個人出門去,走到村口的大槐樹底下,搬把椅子,在那底下開始咳。「咳!咳!咳!」那聲音真大,陳志爹不知道,那聲兒有的時候,都能穿過小半個村子,到陳志屋子裡去,進到陳志的耳朵里。

陳志高考那天,陳志爹和陳志娘一塊兒去送他。

陳志娘給他煮了兩個雞蛋,在校門口就盯著他讓他吃。陳志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後就從爹娘那拿了准考證、鉛筆一堆東西,跑進了考場。進校門的一瞬間,他聽到背後,自己爹終於忍不住了的咳嗽聲。那咳嗽他都憋了一天了,臉都憋紅了,陳志能看出來。所以他趕緊地跑,等自己跑遠了,爹就敢咳出來了。

通知書到那天,陳志爹和陳志娘都在家裡。

陳志一大早去鎮上學校門口拿了通知書,等回了家,就見爹坐在門口,娘在堂屋裡擺碗筷。他咧著嘴把錄取通知書朝倆人一揚,陳志娘就意識到那是什麼了。她跑過來看,陳志爹也想跑過來看。但他的肌肉已經不大行了,跑也跑不大快,到底被陳志娘搶了先。陳志娘把通知書攤開,陳志就一個字一個字給她念。陳志娘聽著,眼淚就掉下來了。陳志爹好些,眼眶卻也紅了。他拍著大腿喊:「好,好!我做了十多年水泥工,總算給養出了個坐辦公室,做領導的兒子!」

陳志沒有說話。趁著他爹娘還在抹眼淚的工夫,他跑進了房裡。在柜子里翻找一陣,他翻出了以前用自己爹手套給他做的線衣。他準備把那線衣拆了,做成手套,跟他爹娘說暑假要出去找同學玩兒去,然後就去做臨時的水泥工給自己掙學費,也給爹掙藥費。爹怎麼樣,他猜出來了,當初爹因為水泥工來錢快來做了養他,現在他也能因為水泥工來錢快做了治他。爹一直想要個坐辦公室的大學生兒子,現在這個兒子有了,那麼,水泥工爹的水泥工兒子,哪怕出現,也不礙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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