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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我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一個最感人、變態、虐心的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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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姐姐弟弟 




// 我喜歡你 //


   


  高考前一天,我去了自己的班級。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學,熟悉的老師,熟悉的黑板報,上面寫著離高考還有0天。 


  我的座位依然空著,上面積了一層灰,看來已經有些日子沒人碰過了。 


  因為是最後一天了,大家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把腦袋埋在桌前大堆的書本資料里。 


  有的在寫同學錄,有的抱在一起矯情兮兮的流眼淚,還有的在整理書本準備回家。 


  幾個男生嬉皮打鬧,不小心碰翻了我的桌子,桌子落地發出巨大的砰聲,喧鬧的班級瞬間靜下來,幾乎所有人都望向我的座位。 


  其中一個男生最先打破了壓抑的氣氛,對打翻我桌子的男生說:「還不趕緊把桌子扶起來,小心江陽晚上找你去!」 


  他一邊說,一邊吐出舌頭模仿厲鬼:「誰讓你動我桌子了……誰讓你動我桌子了……」 


  全班大笑。 


  笑完之後,大家各干各的,該幹嘛幹嘛,桌子依然沒人去扶。 


  撞翻我桌子的那幾個男生,就是經常跟我翹課出去打dota的哥們兒。 


  我灰溜溜的離開了那裡。 


  其實沒什麼。 


  我又不是張國榮,誰會永久銘記我一輩子,每當有人出言侮辱我,就站出來忿忿不平的替我辯護呢? 


  我回到了錢小道的班級,依靠在教室門口的牆上,透過窗口看見坐在最後一排的錢小道正在認真的記筆記。 


  他時不時伸手抬抬眼鏡,握筆的姿勢像個小學生,樣子蠢到家了。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直到他抬起頭,沖我抿嘴一笑。 


  我用口型訓斥他:「好好上課。」 


  他立即端正坐姿望向了黑板。 


  李瘦子不准我踏進他們班教室,我再也不能幫他作弊,只得監督他認真學習。 


  課上到一半,校長居然出現在了他們班門口,跟老師耳語了句,慕容泉被叫了出來。 


  沒記錯的話,慕容泉應該是校長的孫女。 


  校長一直視她為掌上明珠,所以導致了這丫頭在校園裡飛揚跋扈的性子。 


  校長的表情看上去並不太慈愛,把慕容泉拉到一邊,沉聲說:「我聽你們班主任說,上次月考,你在班上居然才排第五名?」 


  居。然。才。排。第。五。名。 


  校長大人您讓我這個一直排倒數第五的吊車尾情何以堪? 


  慕容泉一改往日的飛揚跋扈,默默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我看見那個在外人眼裡視孫女為掌上明珠的校長揚起手掌,狠狠扇向了慕容泉的臉:「沒考上第一,你讓我顏面何在?讓我在職工面前怎麼抬得起頭?這幾天別回家了,給我呆在學校里加強學習!一個星期後我會再考你一次,如果敢錯一題這個暑假你就別想踏進家門一步!」 


  慕容泉咬著唇不出聲,校長厲聲吼道:「聽清楚了就給我應一聲!」 


  「我知道了。」聲音小的像蚊子。 


  校長看了四周,確定沒人看見剛剛那一幕,狠狠瞪了慕容泉一眼:「沒用的垃圾!」便甩手走人了。 


  慕容泉嘴角帶著傷,沒有回教室,而是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教學樓,烈日烘烤著她的皮膚,把她的臉頰曬的通紅。 


  她直接跑向了操場,撿起地上的球,毫無章法的投起了籃。 


  這麼說來我好像經常看見她在投籃,無論是體育課還是課餘時間,她唯一的娛樂就是練球。矮矮的個頭投起籃來顯得十分吃力,但她像著了魔似的不停重複著,再這樣下去恐怕會中暑。 


  我來到錢小道的班級,走到他的座位前,說:「去操場。」 


  他震驚的望著我,壓低聲音道:「你怎麼進教室了,被李老師知道的話……」 


  「少廢話,去操場。」我不耐煩道。 


  錢小道茫然的被我趕到了操場,看見瘋了般的慕容泉後立刻通竅了,連忙上前奪過她手上的球,問:「你怎麼了?」 


  慕容泉抬起手遮住臉,不讓錢小道看見自己臉上的傷和眼淚:「把球給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錢小道小心翼翼地問。 


  「我讓你把球給我!」慕容泉大聲吼出來,撲身想要搶球,結果身子一晃,整個人軟在了錢小道懷裡。 


  「江陽答應過我的,他答應我要教我投籃的。」慕容泉喃喃自語,目光凝聚在我站著的方向,但我知道她看不見我,「我一直記在心裡,他卻忘了。」 


  錢小道眼神一滯,抱緊慕容泉,抬頭看向我。 


  「那天下很大的雨,我因為體育成績很差,放學的時候被爺爺罰去操場投籃,投滿十個才准回家。我怎麼也投不中,累的癱坐在雨地里,江陽學長打著傘遮住我的頭頂,撿起被雨淋濕的球,輕而易舉的就把球扔進了球框。他笑著跟我說,投籃很容易的,要不要我教你?」 


  「他明明答應過要教我投籃的,結果第二天就把我忘在了腦後,我悄悄跟在他身後,希望他能看看我,能想起來對我說過的話,我努力的練習投籃,希望在練得非常熟練時親自投給他看,告訴他,不用他教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他不記得跟我說過的話,不記得我的臉,不記得我的名字,他什麼都不記得。」慕容泉把腦袋埋進錢小道懷裡,啞著聲音說,「我都還沒投給他看,我都還沒跟他說我喜歡你。」 


  那天雨下得很大。 


  慕容泉渾身都濕透了,頭髮遮住她的臉,我連容貌都沒看清。 


  我以為那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 


  我以為只是一個失戀少女在亂髮瘋,第二天就會晴空萬里快快樂樂的跟男朋友和好如初。 


  「他知道的,」錢小道柔聲安撫慕容泉,「說不定他現在就站在你身邊,盯著你看呢。」 


  慕容泉停止抹眼淚的動作,打了個寒戰,瞪向錢小道:「不會安慰人就滾一邊去!」 


  錢小道一動不動,維持著抱住慕容泉的姿勢。 


  慕容泉推了他一下,他攥的更緊了。 


  「你不想活了?」慕容泉板起臉。 


  「我喜歡你。」錢小道直視著慕容泉,低聲說。 


  慕容泉表情微窘,臉頰通紅,支吾道:「你給我閉嘴。」 


  「即使你不喜歡我,看見我就討厭,想方設法惡整我,我也喜歡你,慕容泉。」錢小道語氣堅定。 


  ……好像沒我什麼事了? 


  我咳了咳,轉過身,雙手插兜,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 姐姐 //


   


  禮拜天的時候,我擅作主張去了江陽家。 


  拎著廉價的營養品,我敲開了他家門。 


  江陽的父母非常歡迎我的到來,又是給我切水果又是給我倒汽水。江陽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們眉眼間雖然還稍帶悲傷,但明顯已經釋懷多了。 


  只有江陽的姐姐江南,沉默的坐在一旁翻相冊。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那本相冊里全部都是江陽的照片。 


  江南留著齊肩的短髮,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她穿著寬大的睡裙,頂著一臉憔悴的素顏。 


  「我能看看那本相冊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江南沒有吭聲,把相冊遞向我。 


  這本相冊記錄了江陽從小到大所有的影像。 


  江陽四歲時抱著一把玩具衝鋒槍的樣子,江陽十歲時穿著迷彩服故作嚴肅的樣子,江陽十五歲時穿著白色襯衫皺眉的樣子。 


  我抬起頭,看著客廳正中央牆上掛著的江陽的黑白遺照。 


  照片里的江陽安靜的注視著我,嘴角帶著微微笑意。 


  這是,江陽十八歲時的樣子。 


  這張照片時刻提醒著我,江陽已經死了,的的確確死了,屍體已經被燒成了灰,被埋進了很深的土裡。他不會復活,也不會重生。雖然此刻他正坐在學校操場的鞦韆上一個人晃來晃去等著第二天天亮我出現在他面前,但是他真的死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胸口就發悶。 


  而江陽的親姐姐,現在就坐在我對面,仔細看的話,她的眉眼跟江陽非常相似,甚至連皺眉的動作都很像。 


  她會不會知道江陽自殺的真相呢。 


  不等我提問,江南就主動開口道:「我問了很多人,江陽的同學,還有朋友,他們都告訴我,他之所以自殺,都是因為那個劈腿的女朋友。」 


  不是那樣的。 


  看得出江南非常傷心,因為自殺,意味著對人間失去一切念想,自私的丟掉所有舍不下的人和放不下的事,義無反顧的一個人奔赴死亡。 


  家人,朋友,愛人,在那一瞬間被全部丟掉,一門心思只渴望死亡。 


  她以為自己的親弟弟毅然決然的拋下了自己跟父母,僅僅因為一個劈腿的女朋友。 


  儘管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事實。 


  「如果我告訴你,江陽不是因為袁禮自殺的,你會信嗎?」趁江父江母不在,我鼓起勇氣,壓低聲音對江南說。 


  江南愣住,滿眼都是震驚。 


  「我可以去江陽房間看看嗎?」我說。 


  江南指了指南邊的卧室。 


  江陽的卧室非常整潔,我剛才從江母那裡得知,這裡每天都是江南打掃的。 


  以江陽的性格應該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如果能找出他生前用過的電話卡,查一下通話和簡訊記錄,應該能找到些線索。說不定他還會在手機里留下遺言什麼的。 


  「他跳樓的時候手機跟著摔碎了,已經被警察清理了。」跟著進來的江南答道。 


  我頹然的嘆了口氣,看見江南比我更加失落的臉後,突然萌生一個想法,然後我說:「你想不想見見江陽,不,應該是,想不想跟他說說話?」 


  第二天,當我把江南帶到江陽面前時,江陽的表情彷彿像見了鬼。 


  「我覺得應該趁你還沒投胎讓你跟家人見一面,所以把我你的事全部告訴了你姐姐,她相信了我,而且很想見你。你也很想她吧?」我沖他笑。 


  他快步調頭往回走:「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喂!」我迅速追上他,「你在不好意思嗎?」 


  「你全家都不好意思!」江陽罵道,「老子只是不太擅長以鬼魂的身份跟我姐交流而已!」 


  我無奈地笑笑:「放心吧,我會充當你們的傳話機。」 


  在我的絮叨下,江陽還是硬著頭皮來了。 


  「江陽現在就在我旁邊。」我跟江南說。 


  江南望向江陽站著的方向,半信半疑道:「小陽,你真的在嗎?」 


  「在啊。」江陽小聲嘟噥。 


  「他說他在。」我說。 


  「我能問幾個問題確認一下嗎?」江南仍保持懷疑態度。畢竟這種有悖天理的事不是正常人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可以。」我說。 


  「有一年暑假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在家,午飯都是我做,有一天家裡沒蔬菜了,我懶得下樓買菜,後來給你做了什麼?」江南一本正經道。 


  「江陽,快回答啊。」我催道。 


  「西瓜皮炒青椒。」江陽板著臉答。 


  我跟著重複了一遍,看見江南點頭表示答案正確後,嘴角抽動著想笑,被江陽狠狠一瞪後立即憋了回去。 


  「還有,高中時我跟班上的男生談戀愛,被你發現後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江南繼續問。 


  我一臉期待的看著江陽。 


  「……他哪裡比我好!」江陽窘著臉。 


  這次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在姐姐面前,江陽顯得特別溫順可愛。 


  幾番確認後,江南終於相信了江陽的存在。 


  她有片刻的愣神,像是經歷了無比艱難的心裡掙扎,跌跌撞撞的癱坐在長椅上,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跟江陽講話:「你到底為什麼自殺……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我忙上前撫慰她:「姐姐,昨天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江陽忘記了自殺的理由,我們不要逼他了好不好?」 


  「忘記了又怎麼樣?你這個叛徒!」江南哭起來,沖江陽站著的方向吼,「你不是說過如果我將來嫁不出去就養我一輩子的嗎?你養我啊!你快給我養啊!」 


  江陽緩緩蹲□來,雙手抱頭,死死低垂下頭。 


  「江陽……」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想起前面無數次的撲空,還是頹然的收回了手。 


  「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一直屬於冰火兩重天。小時候總是互相搶玩具,搶不過她我就撕心裂肺的哭,我媽立即衝過來奪過我姐手上的玩具,一邊哄我一邊把玩具塞到我手裡。我姐賭氣回自己房間,不肯吃飯也不看動畫片,直到我看不過去的把玩具還給她,她才開開心心的看動畫片去了。」 


  「雖然偶爾小打小鬧,但我們始終是親密無間的姐弟。」 


  「我以為我會親眼見證她找到滿意的工作,結識不錯的男友,走入婚姻殿堂,目睹她穿著漂亮的白色婚紗,挽著那個走了狗屎運的新郎官,開始她幸福的甜蜜生活。」 


  「然而我卻在一切都是未知數時,永遠停留在了18歲,停在了高中校園。」 


  「我甚至沒能等到她大學畢業。」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江陽抬頭看我,像一條等待安撫的小狗,虛弱的蹲在我面前,彷彿隨時可能倒下去。 


  好想抱抱他。 


  可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 


  雖近在咫尺,卻彷彿相隔天涯。 


  「一切都會好的。」我說。 


  江南的情緒慢慢安定下來,在我的提示下走近江陽,哽咽道:「爸的公司已經度過了危機,媽也比剛開始好多了,不再每天以淚洗面,只是偶爾提起你,大家還是會情不自禁掉眼淚。最讓爸媽不能釋懷的就是你自殺的理由,曾經我們都以為你是因為袁禮和隔壁陳家那小子,但是小道的出現改變了我的想法。」 


  江南沖江陽笑,儘管她看不見他:「忘記了沒關係,努力想起來就行了,實在想不起來,也還有我跟小道在。我以後每天都會來學校看你的,一直到找到你自殺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會親自送你。」 


  「……嗯。」江陽笑起來,像他們家客廳牆上那張黑白照,嘴角微微彎起來,像是壞笑,又像是發自內心的帶著暖意的笑。 


  我也跟著笑。 


  一切都會好的。 


  亡者會安心投胎,未亡者會珍惜當下。 


  前提是,如果第二天我沒有在無意間經過李老師辦公室時,聽見了江南跟李老師的對話。 


  「我答應了錢小道同學,如果江陽不進我們班教室的話就放他一馬。」李老師的聲音。 


  「這就是你身為教師的自覺?放任一個跳樓自殺的怨靈在校園徘徊遊盪?你怎麼就知道他不會去殘害除了錢小道之外的學生?」江南的聲音。 


  「這個……」 


  「江陽是我弟弟,我最有資格懇請你除掉他。即使魂飛魄散,也比做這種孤魂野鬼強。」 


  我倒退幾步,後背抵上冰涼的牆。 


  ——我以後每天都會來看你的,一直到找你自殺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會親自送你。 


  一直到投胎那天,也會親自送你。 


  親自,送你。 




7、江南的自白 




  在江陽跳樓的幾分鐘前,我在電話里跟他說: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們曾是親密無間的姐弟。 


  當然,只是看似親密無間罷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間,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一顆心,可能會分成兩份或是好幾份,卻絕不可能分的平等均勻。 


  擁有兩個以上孩子的父母,絕不可能給予幾個孩子同等的關愛。 


  即使他們偽裝的很好,掩埋於內心深處的偏袒卻還是會不經意流露出來。 


  比如父母來接我們放學,第一個牽起的總是江陽的手,隨後才將另一隻手伸向我。 


  比如考試成績下來時,父母總是顧著安慰成績倒數的江陽「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卻站在一旁無人問津。 


  比如我跟江陽搶同一個玩具或是同一個電視遙控器時,父母總是理所當然的命令我讓給他。 


  做姐姐的,就應該讓著弟弟。——這是世界上每對父母的經典台詞。 


  那我就讓。 


  從小時候,一直讓到長大。 


  儘管我心中的厭惡和不滿已經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還是盡職盡責的扮演好姐姐乖女兒的角色。 


  因為這個家很有錢。 


  父親經營的公司日漸壯大起來,我們的零花錢也漸漸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陽搶電腦零食和遙控器,不用再跟他搶任何東西。他有的東西,我都有。 


  金錢能夠大大的滿足我的虛榮心。 


  穿著飄飄欲仙的裙子,挎著名牌包包,走在校園裡,接受那些男生的目光洗禮,讓我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我不是那個在家裡總是遭受忽視和冷漠的可憐小女孩。 


  我不是那個忍氣吞聲假裝懂事的虛偽姐姐。 


  直到父親宣告家裡的公司即將破產。 


  因為財務的問題,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沒有了,包包沒有了,化妝品沒有了,電腦沒有了,全部沒有了。 


  我又變回了那個可憐小女孩。 


  我原以為江陽這個天真無邪的公子哥兒會比我更加崩潰,可剛滿18歲的他居然輕撫母親的背,像個大人一樣,低聲勸她不要哭了。 


  為什麼。 


  為什麼平時沒心沒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卻如此強大? 


  為什麼小我四歲的他卻比我懂事的多? 


  因為從他出生開始,父母就給予了他無限的關愛,他們一門心思教育他寵愛他,致使他成為現在這種內心強大的人。 


  而我。 


  從小就被忽視的我。 


  卻淪落成了如今這個自私、狹隘、脆弱的小丑。 


  這不公平。 


  一點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酒吧買醉,凌晨三點時,江陽出現在了我面前。 


  「這樣自暴自棄有用嗎?」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產意味著什麼嗎?」我甩開他的手,「破產,就意味著你不再是公子哥兒,你的朋友不再鞍前馬後的跟隨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沖你甜甜地笑了,我們會沒有房子住,會沒有飯吃,甚至會不得不輟學。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那些東西有那麼重要嗎?」江陽沉聲說。 


  「你是不是想說,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難關都可以度過?」我嗤笑,「別天真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面對的,將會是無休止的絕望!說不定爸會坐一輩子牢!即使他僥倖出來了,一夜之間從老總淪為平民的他會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會自暴自棄,會摔東西,會發脾氣,而我們處於更年期的母親,會每天以淚洗面,說不定還會動輕生的念頭。」 


  「不會的。」江陽無力的說。 


  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我拿起一個酒瓶,猛地砸碎,然後用瓶尖對準自己的手腕,沖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麼多壓力了。」 


  江陽一掌打飛了我手中的酒瓶,語氣微微顫抖:「你瘋了嗎?」 


  我癱坐到地上,捂臉痛哭。 


  江陽把我抱在懷裡,低聲說:「別怕,有我呢。」 


  有我呢。 


  有我呢。 


  ——正是因為有你,我才會淪落如此境地,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 


  儘管我對他怨恨至極,他卻始終對我這個姐姐死心塌地。 


  他總能在我被父母遺忘在角落時,跑過來找到我,把我的難堪和尷尬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我故意炒難吃的西瓜皮給他吃,他居然吃的津津有味,還豎起大拇指誇讚好吃。 


  我交第一個男朋友時,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傷的神色,忿忿的問我他哪裡比不過那個所謂的男朋友。 


  甚至連他後來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這麼個單純無知的弟弟,在看見心愛的姐姐精神崩潰拿著瓶尖要自殺時,內心肯定會有所觸動吧。 


  其實我也沒那麼崩潰。 


  金錢的確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但畢竟是身外之物。 


  隨便找個有錢的男朋友就能解決一切煩惱,我根本不需憂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機會刺激一下江陽罷了。 


  只是一個小小的契機。 


  聽完我那番狀似痛苦絕望的話後,當他每次看見看守所里自暴自棄的父親,看見以淚洗面日漸憔悴的媽媽,還得提防著我這個做姐姐的輕生自殺。縱然他內心再強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壓力。 


  尤其是在經歷了袁禮和陳華杉的雙重背叛後。 


  可他依然沒心沒肺,吃飯時講一些無聊的冷笑話努力逗母親笑,搶著幹家務替母親分擔壓力,甚至還瞞著母親偷偷在外面找兼職。 


  而整天只知道吃飯睡覺上網的我,總被母親責罵是賠錢貨。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該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心懷妒恨,說不定還會覺得他是個好孩子。 


  而正因為他是好孩子,才襯出了我有多麼陰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會永遠活在永無止盡的黑暗。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這是從小就掩埋在我內心深處的期望。 


  江陽哪裡知道,當我跟他同桌吃飯時,當我跟他坐在同一個沙發上看電視時,當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學路上時,我心底滿滿的,都是——去死吧。 


  我一點都不恨他,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他只不過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還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像一下得知江陽死掉後父母傷心欲絕的臉,我就能開心的笑出聲來。 


  所以。 


  在他坐在電腦前苦思冥想找兼職時,我站在他身後,說:「幾年前爸媽給我們買了保險。如果我們其中一個死了,保險公司就會賠償我們家一大筆賠償金,那樣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所以。 


  江陽身形一頓,轉過頭望向我,眼底一片陰霾。 


  我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你不會讓我去死的,是嗎,弟弟?」 


  他當然不會讓我去死。 


  因為我是他最親最愛的姐姐。 


  江陽跳樓之前,母親在家裡割了脈。我看見她拿著刀片。精神恍惚的進了衛生間。 


  ——脆弱而又不負責任的更年期婦女。 


  我若無其事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直到聽見衛生間傳來肉體倒地的聲音。 


  我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撥通了江陽電話。 


  「媽剛剛割腕了。」我說,「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醫院。」 


  江陽沒有說話,聽筒里傳來呼呼的風聲。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他在學校頂樓。 


  或許那時他只是想吹吹風,或是抽支煙。 


  「就這樣死了也好,活著太累了,不是嗎?」我繼續說。 


  電視里在播放一個廣告,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牽著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過馬路,兩隻小手緊緊攥在一起。 


  「還記得以前我說過如果你將來嫁不出去我就養你一輩子嗎?」江陽低聲說,語氣微微發顫,「我保證,會努力賺錢,我會養你的。所以你快點把媽送到醫……」 


  我厲聲打斷他:「養我?你拿什麼養?你馬上高中畢業了,上大學會花費巨額的費用!輟學出去找工作?一個剛滿18歲的廢物又能幹什麼?所以說你到底要天真到什麼時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嗎?跟你做姐弟的這十八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們家沒有破產,爸沒有坐牢,我也還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後我決然的掛掉了電話。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後,會和好,互開玩笑。 


  當我把母親送到醫院時,得知了江陽跳樓的消息。 


  那個沒心沒肺、樂觀向上的弟弟江陽,終於如我所願的死了。 


  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死了。 


  江陽臨死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在跳樓前跟我通過電話,他的手機摔碎了,SIM卡沒有受損,可我跟他那通最後的通話記錄卻從卡里消失了。江陽在跳樓前,還細心的刪掉了記錄,為了我不被警察糾纏調查。 


  如果現在再來說「江陽,姐姐是跟你開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時衝動,所以你活過來好不好」的話,簡直太諷刺了。 


  家裡客廳牆上掛著江陽的黑白遺照。 


  那是他今年剛拍的二寸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著,比陽光還要溫暖。 


  長時間專註的盯著一個東西的話,視線會漸漸模糊,然後情不自禁的落下淚來。 


  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 


  所以,當我看著江陽的遺照,一直看到眼淚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為正常的生理反應,而不是在傷心。 


  去拘留所接父親時,他彷彿老了十歲,被母親攙扶著才能勉強走路。回到家後,抱著江陽的照片失聲痛哭。 


  這就是報應。 


  可我卻並沒有暢快淋漓感。 


  因為我忽然意識到,縱使他們現在再悲傷,也終究會在時間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們會漸漸忘記自己曾經有個名叫江陽的兒子,偶爾提起,嘆息幾聲,僅此而已。沒有誰會為誰的死傷心難過一輩子。 


  這就是人類。 


  我打掃江陽的房間,整理他的書櫃,翻他的相冊。 


  就像突然才意識到他是我親弟弟一樣。 


  「下輩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對照片上燦爛笑著的江陽說。 


  ——對不起。 


  這三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因為一旦說出口,就全盤皆輸了。我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難過、絕望,全部成了笑話。


  直到錢小道的出現。 


  「如果我告訴你,江陽不是因為袁禮自殺的,你會信嗎?」這個看上去毫無存在感的小男生,說出的話卻讓我愕然的瞪大眼睛。 


  他接下來說的那些話,更是讓我倒抽了口氣。 


  ——江陽化作了幽靈,忘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被束縛在了學校。只有錢小道一個人看得見他。 


  聽上去就像惡俗的韓國鬼片。 


  原本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這些無稽之談的。 


  可當我來到江陽的學校,站在紫藤長廊里,看向錢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時,居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壓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問題,只有我跟江陽兩個人知道的問題,錢小道全部一字不露的回答上來了。 


  江陽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他,我不知道他是笑還是面無表情,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刺骨的寒意從我的頭頂一直蔓延到腳底。我想逃,逃到家裡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頭。 


  然後我忽然想起來,江陽忘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忘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點一滴慢慢恢復記憶。 


  所以我還是他最心愛的姐姐,還是那個他承諾要養一輩子的好姐姐。 


  我們還是親密無間的姐弟倆。 


  可記憶總有一天是會恢復的。所有的陰暗和絕望終究還是會侵襲江陽的內心。 


  何況還有個錢小道在旁邊摻和。 


  我不能讓江陽再承受第二次臨死前的那種滋味。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在恢復記憶之前消失。 


  ——我寧願你帶著美好的記憶魂飛魄散,也不願讓你重新想起我醜惡的那一面,對我心如死灰。 


   


8、看不見的未來 




// 渴望未來的他 //


   


  這幾天學校放假,一直在下雨。 


  做鬼魂的好處就是無論雨下的有多大,都可以不打傘在室外盡情活動。 


  我兩手插兜,踩在一片一片的水窪里,雨打到我身上,又落回地面。 


  一把傘突然遮住我的頭頂。 


  我扭頭看向身後的錢小道,他沖我笑,鏡片上沾了幾滴雨水。 


  「不是放假了嗎?你還來幹嘛?」我說。 


  「想見你。」他一本正經的答。 


  我咂嘴,直挺挺往前走:「少肉麻,你不是跟慕容泉告白了嗎?怎麼不找她玩去?」 


  「那天我跟她告完白後……她給了我一拳。」錢小道悶悶不樂的說。 


  我幸災樂禍的大笑,笑著笑著,聽見身後的錢小道低聲說:「可不可以,不尋找自殺的理由了?」 


  雨聲很大,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錢小道聲音很低:「如果找到最後,發現致使你自殺的,是你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原因,那豈不是又要承受第二次那種痛苦?」 


  「為什麼,非要去尋找痛苦的根源呢?就這樣無憂無慮的呆在校園裡,不是很好嗎?」 


  「暑假過後我就申請住校,我們一起聊天,一起看漫畫,一起看球,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嗎?」 


  「誰要跟你過一輩子!」我嫌棄的皺起眉。 


  錢小道接著說:「雖然我總有一天會從這個學校畢業,但我將來會報教師專業,大學畢業之後就回來做老師,我們還是每天都能見面。」 


  「那你18歲的時候,我是18歲,你20歲的時候,我還是18歲,你30歲的時候,我他媽還是18歲,老子豈不是很虧?」我不爽的雙手抱臂,「你還是抓緊時間找出我自殺的理由吧,老子趕著投胎呢。」 


  「……我不。」 


  還會頂嘴了! 


  我大怒,組織了無數種語言準備好好訓斥這小子一頓,轉過身,卻看見錢小道正別過頭,摘下眼鏡偷偷擦眼淚。 


  「你哭什麼?」我說。 


  「雨打到我眼睛裡了。」 


  「看來這雨跟我一樣,有穿透鏡片的技能。」 


  錢小道不吭聲,用手捂住眼睛,眼淚從他的指縫流出來。 


  「別哭了。」我走近他。 


  「沒哭。」他啞著嗓子道。 


  「好吧。」我嘆了口氣,「怕了你了。」 


  他一頓,抬臉看向我,瞪大哭紅的眼睛:「你答應我了?」 


  我冷哼:「不就一輩子么,過就過。」 


  錢小道高興的笑起來,他忘了戴回眼鏡,兩隻小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縫。 


  「以後我要教你打籃球你不準再找各種理由推脫了!」我說。 


  「嗯。」 


  「寫信給海賊王的作者催他趕快更新下一章!」 


  「……嗯。」 


  「再有人欺負你你要給我狠狠欺負回去,不準躲在器材室抹眼淚了!」 


  「……嗯。」 


  「下次我想看蒼井空的片子或是去女生宿舍,你不準阻止我。」我嚴肅道。 


  「說起這個,」錢小道答非所問,「那天我去你家,在你房間床底翻出了好幾張H碟……」 


  他咳了咳:「我幫你銷毀了。」 


  「你可以自己留著看的,那些都是珍藏版。」我惋惜道,「對了,你最近怎麼不帶我姐來看我了?」 


  錢小道臉色一變,手上舉的傘差點掉到地上。 


  「你怎……」我沒來得及說完整句話,就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打著傘朝我們這邊走過來。 


  是陳華杉和袁禮。 


  錢小道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支吾道:「陳華杉怎麼也來了?」 


  「什麼意思?」我眉頭一跳。 


  「袁禮跟我約好今天在學校見面,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是關於你的。」錢小道小聲說。 


  「你他媽是傻逼嗎!?」我吼道。 


  我跟陳華杉從小一起長大,深知他的脾性,只要有人敢得罪他,哪怕豁出性命,他都會一雪前恥,狠狠地報復回來。 


  所以那天得知錢小道拿酒瓶把他給砸了之後,我才會一時氣結,沖錢小道發火。 


  錢小道這白痴無疑於在把自己往火坑裡推。 


  如今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卻沒想到居然是袁禮出面誘騙了錢小道。 


  「快跑啊蠢貨!」我沖傻站在原地不動的錢小道喊道。 


  錢小道如夢初醒,調頭開跑,卻已經被大踏步走過來的陳華杉一把揪住了衣領。 


  「你想跑哪兒去?」陳華杉勾起唇角惡劣的笑,揪住衣領的手慢慢移動到錢小道的脖頸,用力勒住,硬生生將他往游泳池那邊拖。 


  雨下得很大。 


  校園裡除了他們,再沒有其他人。 


  我眼睜睜看著錢小道毫無反手之力,任人宰割的被拖到游泳池,腦袋被生生按進泳池。錢小道痛苦的掙扎著,連救命都喊不出。 


  他不會游泳。 


  如果我還活著,一定會狠狠把陳華杉揍翻在地,用力抱住錢小道告訴他別害怕有我在。 


  可我已經死了。 


  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幽魂。 


  我救不了他。 


  我什麼也做不了。 


  「上次被你砸過的地方直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呢,」陳華杉猛地將錢小道的腦袋從水裡拽起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說我該怎麼報答你才好呢?」 


  錢小道嗆了好幾口水,拚命的張大嘴呼吸。陳華杉笑著又把他的腦袋按進了泳池裡。 


  袁禮沉默的打著傘站在一邊,始終不發一語。 


  「小禮,華杉,求你們了,」我沖他們跪下來,顫聲說,「停手吧。」 


  錢小道艱難的轉臉看向我,用口型跟我說:「我沒事。」 


  下一秒,他就被陳華杉一腳踹進了泳池。 


  陳華杉沖在水裡撲騰的錢小道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喝個夠吧。」 


  然後他鑽進袁禮的傘底,摟住她的腰,揚長而去。 


  我跌跌撞撞的跳進泳池,身體墜入水中的一剎那,彷彿有無數沉重的鋼鐵朝我壓過來,企圖將我埋進池底。我使不上任何力氣,看見離我兩米遠的錢小道撲騰的幅度漸漸減弱。 


  我艱難的游向他,向他伸出手,他沖我虛弱的笑,試圖抬手抓住我,可我們都忘了,我跟他,是觸碰不到的,他的手穿過我的手,身體直直沉了下去。 


  我愣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錢小道被水流吞沒。 


  不要。 


  不要。 


  老天爺,你不能這樣對我。 


   


// 看不見未來的他 //


   


  當我睜開眼睛,印入眼帘的是慕容泉近在咫尺的臉。她的雙手放在我的胸口不停按壓著,似乎還打算低頭用嘴渡氣給我。見我醒了,立即彈開了。 


  我想跟她道謝,卻咳了好幾口水出來。 


  「連游泳都不會,你還是不是男人啊!?」慕容泉罵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這幾天一直被爺爺罰留校學習。」她悶聲說,「剛剛我看見那個黃毛跟袁禮從泳池這邊出來,就好奇的過來看看。沒想到看見你這隻豬泡在水裡。」 


  「謝謝。」我沖她感激的笑笑。 


  「笑屁啊,」慕容泉白了我一眼,「都是你害我衣服全濕透了!」 


  我一邊道歉一邊打量四周,卻找不到江陽的身影。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有再看見江陽。 


  他一定是躲到了某個角落默默愧疚沒能救得了我,過幾天心情好了就會出來。 


  明明比我大兩歲,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李老師又一次找我談話。 


  敲開李老師辦公室的門,我發現江南也在裡面。 


  該來的總是要來。 


  「你自己算算,因此江陽的出現,你原本平靜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動?經歷了多少危險?」李老師語重心長,「是時候回歸你原先的生活了,小道。」 


  如果沒有江陽,我就不會認識袁禮和陳華杉,更不會因為拿酒瓶砸破陳華杉的腦袋,也就不會被陳華杉報復的推進泳池裡。 


  可是如果沒有江陽,我就還是那個每天被同學欺壓惡整、唯唯諾諾、沒有朋友、不敢跟喜歡的女生表白的懦夫錢小道。 


  「不是江陽的錯。」我握緊拳頭,「砸破陳華杉腦袋的是我,遭到報復也是意料之中的,根本不關江陽的事。為什麼總要把錯怪到江陽身上呢?」 


  最可憐最無辜的人明明是江陽才對。 


  「你打算就這樣跟江陽一人一鬼的過一輩子?」一直沉默的江南突然開口。 


  她直直地注視著我,跟江陽相似的眉眼讓我的心一陣抽痛。 


  明明是江陽最親的家人,明明是江陽最信賴的姐姐。 


  卻是最渴望江陽的魂魄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人。 


  「小朋友,做人要現實點,你現在才高一,情商智商都還停留在低級階段。」見我沒有吭聲,江南繼續說,語氣嘲諷,「你總有一天會畢業,會離開這個學校,大學畢業回這個學校做老師?你能保證自己一定考得上教師專業嗎?就算你考上了,你又能保證自己一定會被分配到這個學校嗎?而且,那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學校還會存在嗎?退一萬步講,你成功做了這個學校的老師,請問,你能一輩子吃喝拉撒都呆在學校嗎?你要工作、結婚、生子,還有年邁的父母等著你去養老,你會有忙不完的事,你會慢慢忽略江陽,不得不拋下他去做你自己的事。」 


  「一輩子,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江南走近我,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你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死在你家床上,死在馬路上,或是死在醫院,再也來不了學校,到了那個時候,江陽一個人呆在這個已經物是人非的學校,整夜整夜孤獨的遊盪徘徊,會有多絕望,你能體會嗎?」 


  不會的。 


  不會像她說的那樣的。 


  我的手心冒出大滴的冷汗,呼吸有點不穩。 


  「與其讓江陽做一個寂寞可憐的孤魂野鬼,不如讓他早日超生,脫離苦海。」 


  「江陽是我弟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江南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里。 


  為他好。 


  好一句為他好。 


  我倒退幾步,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辦公室。 


  經過前幾天的大雨洗禮,藍天變得更加明亮。可我眺望遠方,卻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未來到底會怎麼樣,我們誰也不知道。 


  跟慕容泉表白那天,太陽很烈,□的皮膚被曬的很紅。 


  即使你不喜歡我,看見我就討厭,想方設法惡整我,我也喜歡你。 


  我這麼跟她說。 


  然後我看見江陽轉過身,一個人默默離開了。 


  我盯著江陽的背影,繼續對慕容泉說:「曾經,我以為自己就是這麼喜歡你。」 


  「曾……經?」慕容泉一愣。 


  「曾經我覺得你就是耀眼的光,班上的男生都追捧你,大家都喜歡你,我就覺得自己也應該喜歡你,這樣才會合群。」我說,「聽完你剛剛講的對江陽的感情,我發現自己對你的感覺根本不配稱為喜歡。」 


  慕容泉一拳揮向我的臉:「不喜歡我最好!誰稀罕你喜歡了!?我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江陽!」 


  「謝謝你喜歡他。」我捂住臉沖她笑。 


  「啊?」 


  「謝謝你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迅速忘掉江陽,把關於他的記憶拋之腦後。」 


  慕容泉虎視眈眈的瞪著我:「憑什麼是你謝我?你以什麼身份來謝我?你是他弟?還是他舅?」 


  「我是他朋友。」我說。 


  以前一聽見朋友二字就會刻意迴避,現在卻是滿心都是暖意。 


  「你也是,」我看著面前這個我暗戀了整整一年的女孩,「你也是我朋友。」 


  慕容泉冷哼一聲,彆扭的轉過頭去:「看在你是江陽朋友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當你的朋友好了!」 


  朋友。 


  我跟江陽,真的是朋友嗎。 


  當我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何時江南突然出現在我身旁,跟我一起趴在陽台上抬頭看天。 


  我抬腳準備走人,卻聽見江南平靜地說:「江陽是因為我才自殺的。」 


  我停下腳步,手機在同一時間震動起來。 


  「如果江陽磕磕絆絆尋找到最後,發現自己自殺的理由,居然是我這個最親最愛的姐姐,他該會多絕望呢?」 


  「只要他還存在於這個世界,就總有一天會想起自己自殺的理由。」 


  「作為江陽的朋友,你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江陽身陷絕望無法自拔吧?」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他還沒有被絕望和怨恨吞噬淪落成怨靈,早日助他升天。」 


  我掏出手機,是袁禮發來的簡訊。 


  ——「沒有被淹死算你走運,那麼我遵守諾言把上次約定的事告訴你。我之所以背叛江陽,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跟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他都在談論他那位所謂的姐姐。我可不想跟一個戀姐的男生談戀愛。」 


  我收起手機,看著面前一臉平靜的江南,抬起胳膊,想揮向她的臉,最終還是頹然的放下。 


  江南勾起唇角笑,彷彿在自嘲,又像是在嘲笑我。 


  我左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防止它們劇烈的顫抖,抖著聲問:「要怎麼做,才能幫助江陽升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為他好。 


  「首先,需要你幫忙引出他,指出他的所在處。」江南回答。 


  「姐!錢小道!」樓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看見江陽正站在樓下朝我們揮手。 


  他臉上帶著陽光燦爛的笑,彷彿能融化世間一切黑暗。 




9、我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 




  我從頂樓一躍而下,猛烈地摔向地面,我甚至聽見了自己體內骨頭的斷裂聲。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彎起,沖躺在血泊中的我溫柔地笑。 


  我努力想回憶起他是誰。 


  卻忽然發現,我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 


  他朝我伸出手,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溫暖極了。 


  我慢慢抬起胳膊,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 消失的陽光 //




  江陽自殺那天,我的書包被慕容泉帶領一群人扔進了廁所。我蹲下身去撿,被一個男生重重踹倒在地。慕容泉站在一旁把玩著自己的指甲,一臉無所謂。 


  以前她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去年夏天,我升上了高中。 


  大人告訴我,升上高中意味著我邁向了成熟的第一步,我不再是受了欺負就躲回家哭的小孩子。我會長高,會變強壯,會融入圈子,會交很多很多朋友,會參加各種社團活動,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滿心期待著。 


  然而跟初中一樣,我在班裡依然是毫不起眼的角色,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除了班長慕容泉。 


  當我被大家孤立在外,只有她沖我甜甜地笑,認真的指出我作業本上的錯誤。 


  我毫無抵抗力的跌進了她的笑容里,且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打掃教室、翹課給她買零食、幫她搬桌子拎書包。 


  只要她沖我笑一下,輕輕的說聲謝謝,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 


  直到班上有個男生偷走我的日記,當眾讀出了我對慕容泉的表白,將我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大庭廣眾之下。 


  在全班的起鬨聲中,我看見慕容泉直勾勾的盯著我,眼中沒有一絲笑意,而是徹徹底底的厭惡。 


  接下來就是無休止的欺凌、嘲諷、羞辱。 


  每個人都在對我冷嘲熱諷。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招惹慕容泉。」 


  「誰不知道慕容泉喜歡高三的江陽啊,你擺明了往槍口上撞。」 


  「江陽人長的帥,家裡又有錢,你連人家一個衣角都比不上,還敢喜歡慕容泉?」 


  「所以說越是下等的垃圾越容易不自量力,平時對你好一點還真蹬鼻子上臉了。」 


  「憑你這個垃圾,也敢跟江陽比?」 


  江陽這個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進我的生活中,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抹不掉這兩個字。


  那天我當著慕容泉的面,我跪坐在廁所的地上,一本一本撿起浸在水裡的書,裝回書包里,然後踉蹌的站起身,去了頂樓。 


  我聽見身後有人說:「這小子該不會跑去跳樓了吧?」 


  慕容泉冷笑道:「那就讓他跳啊,死了才好,眼不見為凈。」 


  來到頂樓,我將濕透的書包和課本平鋪在陽光下,然後趴在欄杆上,看著天空發獃。 


  直到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小子,你有什麼事想不開?」 


  我回過頭,看見了傳說中的江陽。 


  他在學校很有名,再加上慕容泉喜歡他,就算我不想認識他,也必須認得。 


  江陽在操場打籃球時,四周總是圍滿了尖叫的女孩子,我站在教學樓陽台上,經常遠遠地看見他拿著球突破重圍灌籃的樣子。 


  在大家面前飛揚跋扈的慕容泉,面對江陽,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連像其他女孩子一樣上前遞瓶冰水給他的勇氣都沒有。 


  這就是喜歡。 


  如今這個被慕容泉深深喜歡著的江陽,就站在我面前。 


  他嚴肅的皺著眉,似乎以為我要跳樓自殺,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生怕我跳下去。 


  我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低垂著頭,小聲說:「我是來曬書的,沒有想不開。」 


  江陽愣了愣,才發現滿地都是濕了的課本,自嘲的笑了笑,不再搭理我,點了根煙抽了起來。


  他和我一起趴在欄杆上,對著天空吐煙圈。 


  我被煙霧嗆得咳了幾聲,江陽扭頭看我,用胳膊肘搗搗我,將煙盒遞向我:「來一根?」 


  「抽煙對身體不好。」我說。 


  江陽嗤笑,微風吹起他的頭髮,淡淡的煙草味飄進我鼻子里。 


  他看著天空,我看著他,聽見他喃喃自語:「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殺。」 


  我在心裡回應他:「說的對。」 


  書本很快晒乾了,我整理好書本,臨走前,撿起他丟在地上的煙頭,對著他的背影說:「再見。」 


  他沒有吭聲,更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當我走下第一個階梯時,江陽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麼會停下腳步。 


  我回過頭,看見江陽對著手機的來電顯示頓了幾秒才接起來,先是長久的沉默,然後低聲說:「還記得以前我說過如果你將來嫁不出去就養你一輩子嗎?」 


  大概是女朋友吧。我心想。 


  他後面說了什麼我沒聽清,轉身準備離開。一陣風吹來,我懷中抱著的一張試卷飛了出去。我上前兩步想撿回來,卻看見接完電話的江陽不知何時爬到了欄杆上,朝前伸出了腳。 


  我下意識撲過去,在他墜下之前隔著欄杆抓住了他一隻手。 


  像是受了蠱惑之後猛然驚醒般,江陽瞪大眼看著我,他的身體懸在半空中,我死死抓住他的手,顫聲說:「剛剛那句無論發生任何事都絕不自殺,是開玩笑的嗎?」 


  江陽無力的苦笑:「有些事,好像真的只能用死亡解決。」 


  他不想死。 


  他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對生存的渴望。 


  手上的重量漸漸加重,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握緊江陽的手,他的手腕已經被勒出很深的紅印子。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咬著牙,說。 


  「希……望?」江陽的眼神中浮現出我看不懂的情緒。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沖他笑,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難看,「明天的太陽照常會升起,天空依然明亮,喜歡你的人依然喜歡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直直地注視我,突然伸手抓住欄杆,說:「你說的很有道理,而且馬上都放暑假了,現在死,好像太虧了。」 


  「……」 


  我鬆了口氣,嘗試著把他拉上來,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滿地的試卷和課本。剛剛因為要騰出手救江陽,我順手扔掉了它們。 


  慕容泉那張帶著嫌惡表情的臉一瞬間浮現在我的眼前。 


  她厭惡的命令我離她遠一點的樣子,她抄起黑板擦砸向我的樣子,她抬手將我的課本丟進馬桶里的樣子。 


  還有最開始,她沖我微笑的樣子。 


  如果沒有江陽,她是不是就會變回以前那個認真指出我作業本上錯誤的班長了? 


  是不是就不會心心念念都是他了? 


  是不是就不會拿我跟他作對比、然後肆意嘲笑羞辱我了? 


  所以,我在幹什麼? 


  為什麼要上去拉他? 


  為什麼要阻止他自殺? 


  為什麼要跟他說什麼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 


  為什麼要拼儘力氣去救這個致使我跌進痛苦深淵的罪魁禍首? 


  像是突然間醒悟了,所有陰暗可怕的心思在一瞬間全部鑽進我的腦袋裡。 


  就那麼一瞬間。 


  我看著面前的江陽,他在等待我把他拉上來。 


  我慢慢鬆開了抓住他的手,說:「我沒有力氣了,你抓著欄杆堅持一下,我去找人幫忙。」 


  江陽看上去很疲累,剛才那番折騰消耗了他不少體力,他現在的力氣僅夠抓住欄杆,但他依然支撐著沖我笑:「我等你。」 


  我轉過身,彎腰撿起試卷和課本,還有那隻煙頭。不敢回頭看身後艱難支撐著的江陽,逃也似的衝下了樓。 


  中途樓梯上有零散幾個人路過,只要我喊住他們,帶他們去頂樓,江陽就有救了。可我的大腦和舌頭像是不會運轉了,我的雙腳控制不住的想要逃。我迫切的渴望逃離學校,逃離那個沖我微微笑著說會等我的江陽。 


  可我一跑出教學樓底樓的大門,江陽就直直墜樓在了我腳下。 


  我低頭看著濺在自己鞋上的鮮紅色血液,才驀然清醒。 


  ——我等你。 


  江陽躺在血泊中,眼睛微微睜開,一動不動的盯著我。 


  我的雙手劇烈顫抖著,懷中的課本全部砸落在地,其中一張試卷飛到了江陽臉上,恰好蓋住了他那雙直勾勾注視著我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急救車迅速過來拖走了江陽的屍體。 


  然而這僅是個開始。 


  我手腳冰涼的站在不遠處,看見了完好無損站在大樓底下的江陽,或者說,他的鬼魂。 


  他甚至抬手沖我打了個招呼。 


  所以當那天晚上他出現在我們班教室時,我心如死灰的以為,他一定是回來找我復仇的。 


  然而。 


  「我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廁所的燈忽明忽暗,他歪頭沖我輕鬆的笑笑,「你去幫我查出來。」 


  他忘記了。 


  忘記了自殺的理由,忘記了所有不愉快的回憶,忘記了我。 


  但這依然消減不了我對他的恐懼。 


  可我無處可逃。 


  只要我還在這個學校上學,就一定會遇見他,他就像盡職的背後靈,時刻跟隨在我左右。 


  我甚至絕望的想到了轉校。 


  直到那次被關在器材室。 


  我從小就怕黑。在狹小密閉的器材室更是恐慌的不能自已。 


  一想到可能會被關一整夜,我陷入深不見底的絕望中。 


  是江陽化解了我心中的不安。 


  雖然他不耐煩的緊皺著眉頭,嘴上罵罵咧咧,甚至以此威脅我替他尋找自殺的理由。 


  但他卻像一個發光體,照亮了狹小密閉的黑暗空間,讓我不安而又慌張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器材室的床墊上,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講冷笑話給我聽,如果我不笑,他就板起臉沖我怒目而視,我立即彎起嘴角賠笑,他才清清嗓子接著講下一個。 


  其實……他也沒那麼可怕。 


  我開始漸漸習慣江陽的跟隨,習慣江陽臉上戲謔的神情,習慣江陽不耐煩的粗口,習慣江陽嘴角彎起的弧度,習慣江陽每天早上出現在校門口,雙手插兜沖我道聲早安。 


  他是我人生中結交的第一個朋友。 


  朋友,多麼溫暖的辭彙。 


  然而這位給我帶來無限溫暖的朋友,卻是被我親手害死的。 


  他一無所知的跟隨在我左右,沖我皺眉沖我笑,甚至主動幫助我追求慕容泉。 


  我心中的悔恨伴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深。 


  如果那時沒有鬆開手就好了。 


  如果江陽不要恢復記憶,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們一起看漫畫、看球賽,一起聊天。 


  我以為我們可以就這麼過一輩子。 


  一切只是我以為。 


  當江南一臉平靜的說出「江陽是因為我才自殺的」時,我揚起手,試圖替江陽給她一巴掌。 


  可是最沒資格打這一巴掌的人,其實是我才對。 


  在最後時刻給了江陽活下去的勇氣是我,放開江陽手的卻也是我。 


  我才是最不可原諒的罪魁禍首。 


  而江南湊到我耳邊輕聲說:「遲早會想起來的。」 


  遲早會想起一切的。 


  遲早會恢復自殺前所有的記憶。 


  遲早會想起他的親姐姐和我這個所謂的好朋友,就是致使他死亡的真正理由。 


  遲早會從陽光、樂觀、無憂無慮的江陽變成滿腹怨恨、被黑暗和痛苦活活吞噬的怨靈。 


  溫暖治癒的笑臉,遲早會消失的。 


  我沒有勇氣去想像江陽知曉真相後會用什麼樣的表情看向我。 


  連想都不敢去想。 


  答應江南協助他們一起送江陽升天那天,我跟江陽一起走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他一無所知的陪我閑逛,以為我只是心血來潮想參觀學校。 


  卻不知我是打算留下與他在一起的美好回憶。 


  我們來到操場,江陽又做了個標準投籃姿勢,接受我崇拜的目光後得意的說:「你小子給我好好練球,爭取加入校籃球隊,到時候混個隊長噹噹,不愁沒女孩子追!」 


  我咳了咳:「……我又沒想讓女孩子追。」 


  「那男孩子?」江陽斜瞄著我。 


  我窘著臉不說話。 


  江陽戲謔的笑,隨即又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教慕容泉投籃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我愣住,看著他臉上認真的表情,胸口微微發悶。 


  接著又去了器材室。 


  江陽蹲下身研究器材室的大門,道:「下次如果再被關在裡面,就用吃奶的力氣去踹門,我觀察過了,這個破鐵門已經生鏽了,一踹就開。」 


  不踹開也沒關係,反正有你陪著我。 


  很想這樣跟他說。 


  可話到嘴邊,卻成了淡淡的一句「嗯」。 


  然後是圖書館。 


  「我活著的時候,一次也沒有來過圖書館。」江陽站在一排書架前,一身白襯衣的他顯得很溫順,看上去就像來圖書館認真看書的乖學生。 


  「這幾天一直跟著你呆在這裡看漫畫,感覺倒也不錯。」江陽繼續說,似乎是看中了書架上的一本書,伸手想去拿,於是理所當然的穿了過去。 


  我鼻子一酸,伸手抽出他想要的那本書,看見封面上的書名,《我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們卻永遠也觸碰不到對方。 


  食堂。 


  江陽喋喋不休的跟我講哪些菜好吃哪些菜是狗屎。 


  「你個子不矮,就是太瘦了,老子一口氣就能把你吹出校門了。」江陽上下打量我的身板,忽然湊近我,對著我輕輕吹了口氣。 


  我一臉黑線:「你還真打算把我吹走啊。」 


  「所以,」江陽咳了咳,「為了不被我吹走,你要多吃點飯。」 


  「嗯。」我笑著點頭。 


  江陽順手指向2號窗口:「那個窗口的大姐每次盛的米飯最多,給的肉塊也多,用的勺子是最乾淨的,以後排隊記得排2號。」 


  我驚訝於江陽居然會注重這些細節,下一秒便聽見他摸著下巴道:「而且那個大姐的胸很大。」 


  「……」 


  最後是泳池。 


  我們並排站在泳池邊,那天被陳華杉按進水池的場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那個時候毅然決然朝陳華杉和袁禮跪下的江陽,始終印在我腦海里,我記得他當時臉上的表情,他的痛苦和絕望,我全部知曉。 


  就在前幾天,陳華杉和袁禮死了。 


  據說是陳華杉騎摩托車載著袁禮,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杆,車后座的袁禮被甩出了三米遠,頭部重重撞上水泥地,而陳華杉則被摩托車的零件戳穿了胸口。 


  這件事上了本地新聞,每個人都在議論他們倆的死亡。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江陽。雖然他們是無情的背叛者,但江陽一定不希望他們以那種方式結束生命。甚至會為了他們的死傷心難過。 


  江陽就是這麼一個善良的笨蛋。 


  我轉臉望向身旁的江陽,他也正注視著我。 


  我們久久對視,微風拂過我的臉頰,痒痒的,卻無暇伸手去撓。 


  直到江陽開口打破靜默的氣氛:「跳下去。」 


  ……哈? 


  「你得學會游泳。」他認真的說。 


  我退後兩步:「我怕水。」 


  「越是害怕越要攻下它。」江陽煞有其事,做了個要我跳下去的手勢。 


  我掉頭就走,身後傳來江陽的怒吼:「你他媽怎麼跟個娘們似的!」 


  我繼續飛快的往前奔,他輕而易舉追上我:「好了好了,不逼你了就是。」 


  我鬆了口氣。 


  然後聽見他小聲嘟噥:「反正以後的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間督促你學游泳。」 


  ——反正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我停下腳步。 


  「幹嘛?」江陽挑眉。 


  「沒什麼,」我沖他笑,「我會學游泳的。」 


  他滿意的點點頭,雙手插兜,一個人走在我前面,留給我一個後腦勺。 


  我慢慢跟在他身後,用口型對著他的背影說,對不起。 


  最終我也成了背叛者,對不起。 


  無法遵守承諾跟你過一輩子,對不起。 


  江陽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轉頭看向我,嘴角似乎帶著一絲異樣的笑容,當我努力想看清楚時,他又把頭轉過去了。 


  第二天,李老師沒有來學校。我們班又換了位代理班主任。 


  代理班主任表情沉痛的向我們宣布:「你們的李老師昨天晚上遭到入室搶劫,因為奮力反抗,被歹徒殘忍殺害。歹徒現在還不知下落,希望大家在哀悼李老師的同時,也注意外出安全……」 


  我有片刻的愣神,手心冒出層層冷汗。 


  袁禮、陳華杉、李老師,一個接著一個的死了。 


  真的只是巧合嗎? 


  抬起頭,我看見像往常一樣倚靠在我們班教室門口的江陽,正歪著頭沖我笑。 


  我使勁錘了下腦袋,驅散那些不正常的念頭。 


  只是意外。 


  嗯,一定是意外。 


  李老師已經去世,我本以為讓江陽升天的事就此擱淺了,卻接到了江南的電話。 


  她冷靜地說:「我會想辦法請別的法師,總之江陽近期必須消失。」 


  「你真的是為江陽好嗎?」我說。 


  江南沒有吭聲。 


  我繼續道:「你真的確定李老師,或是什麼別的法師,能讓江陽成功升天嗎?其實這種事誰都不能確定吧?如果,江陽沒有升天,而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或是魂飛魄散,你也無所謂嗎?」 


  長時間的靜默後,江南在電話那頭低笑一聲:「反正都已經死了,去天堂還是地獄,有區別嗎?」 


  握著手機的手用力攥緊,我抬高音量:「你終究還是為了自己,你害怕被江陽怨恨,害怕遭到報復!」 


  江南好像一下子崩潰了,嘶吼道:「你懂什麼?!如果害死江陽的人是你,你也會像我一樣每天膽戰心驚!害怕不知哪一天就會被他的鬼魂索命!現在陳華杉袁禮和那個姓李的都已經死了,如果我不採取行動,下一個死的就是我!他會來殺死我的!他一定會來的……」 


  如果害死江陽的人是你。 


  如果害死江陽的人是你。 


  明明……就是我啊。 


  「不會的。不會的。」一直到掛了電話,我都在喃喃自語。 


  江陽出不了校門,江陽是個善良的笨蛋,無論如何害死袁禮他們的人都不可能是江陽。 


  絕不可能。 


  不會是他的。 


  「錢小道!」慕容泉的喊叫將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晚上放學送我回家!」 


  「欸?」我一愣。 


  慕容泉有點臉紅,但嘴上依然氣勢十足:「我可不是因為害怕歹徒才不敢一個人回家的!」 


  我無奈地點頭:「知道了。」 


  慕容泉放下心來,轉身回自己座位,卻又伸頭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當我準備發問時,她又瞪我一眼扭頭不再看我了。 


  縱然慕容泉任性狂妄脾氣差,可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單純膽小彆扭的小女孩罷了。 


  我曾視她為耀眼的光,甚至為了她放開了拉住江陽的手,如今我好像真的得到了她的重視。 


  可我對她的喜歡,背負著我的內心深處的自私和陰暗,背負著江陽的生命,太過沉重,讓我喘不過氣。 


  所以,不得不放手。 


  送慕容泉回家的路上,我們彼此相對無言,路過噴泉廣場時,她突然站住,抬起手腕看錶,臉上慢慢浮起笑容,嘴裡默念:「一,二,三!」 


  她話音剛落,噴泉刷的一下噴泄而出,形成一個巨大而美麗的水柱,水流濺到了我臉上,我抬手去擦,慕容泉忽然湊過來,按住我的手,踮起腳尖親上了我的唇。 


  我呆立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 


  絢爛的燈光伴隨著美麗的水柱,慕容泉閃亮的眼眸和柔軟的唇,夜空中渾圓的明月。 


  水柱落下時,慕容泉離開我的唇,看著我笑:「喜歡嗎?」 


  「欸?」我捂住發燙的臉頰。 


  「你想哪兒去了?我問你喜歡這個噴泉嗎?」慕容泉冷哼。 


  我結巴道:「喜、喜歡。」 


  「臉紅個屁啊你,跟個娘們兒似的。」慕容泉皺起眉,「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家,再見。」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 


  我想要跟上去,她不耐煩的回頭瞪我:「不準跟著我!」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異樣的違和感。 


  不管是剛剛那個吻,還是她今晚的種種表現。 


  直到次日中午,當我在食堂吃午餐時,接到江母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江南被送進精神病院了。昨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忽然發瘋,大吵大鬧胡言亂語,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 


  回教室時,我路過慕容泉的座位,說:「那天謝謝你把我從泳池裡救上來。」 


  慕容泉像打量神經病一樣瞪著我:「把你從泳池救上來?你說什麼夢話?」 


  我繼續說:「昨晚的噴泉很漂亮。」 


  慕容泉忍無可忍的一拍桌子:「你到底在說什麼胡話?什麼噴泉?」 


  心中的疑問一瞬間都被證實了。 


  昨晚在噴泉邊慕容泉埋怨我的那句「跟個娘們兒似的」。 


  是江陽的口頭禪。 


  而且慕容泉離開我後去往的方向,是江陽家。 


  我原以為慕容泉家跟江陽家在同一方向。 


  可慕容泉這幾天明明因為被校長懲罰一直留校住宿。 


  一向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對我唾之以鼻的慕容泉,為什麼會奮不顧身冒著大雨跳下去救溺水的我。 


  騎著摩托車奪命狂奔的陳華杉和袁禮,到底是在躲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能讓他們驚嚇的撞上電線杆。 


  嚴謹一絲不苟的李老師家裡為什麼會突然闖進歹徒,除非歹徒是他所熟悉的人。 


  能把江南嚇瘋的又會是什麼。 


  只有一個可能,被江陽附身了的慕容泉。 


  慕容泉每天都呆在學校,無疑是最方便的附身對象。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你最終還是成為了我最不希望你成為的怨靈? 


  你的笑容、樂觀、陽光,全部都是假的嗎?都是騙人的嗎? 


  明明是上課時間,我卻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跑出了教室,我要找江陽。 


  我要去見他,然後讓他親自告訴我,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亂想。 


  無論他說什麼,我都相信。 


  哪怕是騙騙我也好。 


  江陽像往常一樣坐在操場上的長椅上,看著體育課上打籃球的學弟學妹。 


  我站在他身後,輕聲說:「你早就記起了自己自殺的理由,對不對?」 


  江陽的後背僵了一下,回頭看向我。 


  我堅持著與他對視,拳頭緊緊攥起來。 


  僵持了半會兒,江陽嘆了口氣,眼神變得很溫柔,低聲說:「昨晚我以慕容泉的身份回了趟家,家裡只有姐姐一個人,我喝著姐姐親自泡的紅茶,看著客廳牆上我的黑白遺照,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姐姐抱著我的相冊翻看,她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哀傷。」 


  「當時我心想,算了,原諒她吧。於是我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跟她說,姐,我愛你。」 


  「這是我生前一直想跟她說卻從未鼓起勇氣說的話。」 


  「她抬頭注視著我,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中滿滿的都是恐懼。她將手上的相冊砸向我,相片散了一地。」 


  「我只是想抱抱她。告訴她,我原諒她了,讓她不要再自責,好好活下去。」 


  江陽捂住臉,自嘲的笑起來:「她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可能傷害的人就是她呢。」 


  我伸出手,想要拍拍江陽的背,卻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江陽繼續說:「那天我無意間聽見袁禮和陳華杉的通話,不小心從樓上墜下來時,就已經恢復了所有記憶。」 


  「我想起了袁禮和陳華杉的背叛,江南的怨恨,還有你。」 


  「那時我心想,自己活得可真失敗啊。勉強呆在這學校也沒什麼意思了。可在我即將消失的前一秒,你的眼淚恰好滴到了我臉上。」 


  「正是那溫熱的觸感,讓我對這個世界產生了留戀。」 


  「不,是對你產生了留戀。」 


  「你是我唯一的寄託了。」 


  「所以,我假裝忘了自己自殺的理由,你假裝從未放開我的手,」江陽伸出手,掌心覆上我的眼睛,輕輕觸上我眼角殘餘的淚滴,「就這樣一無所知的過一輩子,不是很好嗎?」 


  「那天我眼睜睜看著你在水中慢慢沉下去,我以為你會就這麼死掉,直到看見了偶然路過的慕容泉。我衝上去想叫她趕快救你,沒想到居然陰差陽錯上了她的身。」 


  「那一瞬間,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可以走出校門的,原來自己是可以觸碰到物體的。」 


  「但是只要有你陪著我,能不能走出校門,能不能觸碰到物體,其實都無所謂。」 


  「可是,為什麼,連你也要驅逐我呢?」 


  他哀傷的注視著我,令我無所適從。 


  我張開嘴,想要解釋,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如果袁禮和華杉不死,說不定他們還會再來害你。如果李瘦子不死,我就會被除掉。我們不是說好要過一輩子嗎?所以誰都不能有事。」 


  江陽沖我笑,看上去似乎是陽光燦爛的笑,卻令我毛骨悚然,他說:「我從沒有怪過你。即使你那天在頂樓鬆開了我的手,即使你協助李瘦子和我姐除掉我,我也不怪你。」 


  「你只要好好活著,我們就這麼過一輩子,好不好?」 


  「背負著無數條生命過一輩子嗎?」我剋制不住的搖頭,連連倒退。 


  江陽踏出腳步試圖靠近我,我猛地掉轉頭,跌跌撞撞的逃了。 


  江陽被我拋棄在身後,他在用什麼樣的眼神望著我遠遠逃開的背影,我全都不知道。 


  我常常做同樣一個夢。 


  夢中的江陽沒有死,我也沒有鬆開抓住他的手。我緊緊地抓住他,拼儘力氣將他拉了上來。我們一起癱坐在頂樓喘著粗氣,然後對視良久,一起笑出了聲。江陽笑著將手伸向我,說:「謝謝。」我慢慢抬起胳膊,試圖握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卻改變了方向,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只是個夢。 


  夢醒後,江陽依然會沖我微笑,跟我爆粗口講冷笑話。我們走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他教我投籃,教我游泳,教我追女孩子。陽光打在他身上,使他的身體彷彿變成了美麗的透明色。 


  可如果永遠也醒不過來呢。 


  如果醒來之後,依然是遍布陰霾、沒有陽光的世界呢。 


  我曾堅信,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而事實上,有時候,如果活著,註定無望。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或多或少犯幾個錯,有的錯誤只要及時改進,很容易就會得到原諒。而有的錯誤,卻是抵上性命都彌補不了的。 


  如果我沒有放開江陽的手,他就不會死。 


  如果我沒有答應幫助江南驅逐江陽的靈魂,他就不會因為對我失望而淪落為怨靈。 


  沒有如果。 


  從我放開抓住江陽的手那一剎那,我跟他的結局就註定了。 


  註定絕望。 


  註定痛苦。 


  回過神時,我已經站在了教學樓頂樓。 


  我站在江陽曾經跳下去的地方,透過欄杆看見追過來的江陽正站在樓底,抬頭直直地注視著我。 


  我想起江陽臨死之前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我等你。 


  他其實一直都在等我。 


  我來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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