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色花木——跟著吳昌碩去賞花
選自《跟著吳昌碩去賞花》祝勇著,故宮出版社2018年4月第1版。
1
忽地,想起吳昌碩一枚閑章:
試為名花一寫真
此時正當臘月,北京依舊乾燥無雪,我書房的窗外,榆樹、槐樹的枯枝向天空伸展。樹枝的輪廓,有如北宋李成的《讀碑窠石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北方冬日的蒼茫寂寥,固然也是一種美,但我仍然想念南國的草木蔥蘢。
很多年前,吳昌碩曾與我一樣想念繁花:
初春甚寒,殘雪半階。庭無花,瓮無酒,門無賓客,意緒孤寂,瓦盆杭蘭忽放,綠葉紫莖,靜逸可念,如北方佳人遺世而獨立也。
蘭的馨香,就這樣,在一瞬間入紙入畫,成不朽經典。
我很羨慕畫家,僅憑一支筆,就可以構築一個超越現實的世界。像山水畫的開山之祖、六朝時期的畫家宗炳,當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他就在故宅彈琴作畫,把山水畫貼在牆上,或者乾脆直接畫在牆上,躺在那裡就可以遍覽天下美景,稱「臥遊」,還對人說:「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吳昌碩也是一樣,即使在貧寒歲月里,他的筆下,依舊百花盛開、林木妖嬈。他在題識詩里寫:
有花復酌酒,
聊勝飢看天。
扣缶歌嗚嗚,
一醉倚壁眠。
酒醒起寫圖,
圖成自家看。
閉門空相對,
空堂如深山。
吳昌碩《玉蘭軸》圖
牆上一幅畫,讓空寂的房間與一個更大的空間(山水空間)相聯繫,變得萬物蓬勃。再窮的畫家,也是視覺上的富翁,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他對世界的無限好奇與想像,都能通過一支筆得到落實。哪怕畫的觀者只有自己(像吳昌碩所說的,「酒醒起寫圖,圖成自家看」),也已足夠奢侈。
在一幅《牡丹圖》上,吳昌碩表達相似的詩意:
酸寒一尉窮書生,名花欲買力不勝。天香國色畫中見,荒園只有寒蕪青。換筆更寫老梅樹,空山月落虯枝橫。
吳昌碩《牡丹圖》軸局部
酸寒尉,是當年吳昌碩捐了一個小官,任伯年見他身穿朝廷低級官吏服裝的寒酸樣,給他畫了一幅《酸寒尉像》,戲稱他為「酸寒尉」。吳昌碩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拮据,不過一介潦倒書生,愛花,卻買不起花。但他是畫家,可以創造世界,繪畫,就是他創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那個世界,風行雨散,潤色開花。
或許是農業文明的緣故,中國古典藝術,始終纏繞著一種對花草植物的敏感。林徽因說:「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緻是東方傳統的情緒。」漢唐宋元,詩詞曲賦,中國文學裡,藏著一部浩瀚的「植物志」。
相比之下,繪畫對那個自然世界的捕捉更加直觀和生動。風疾掠竹、雨滴石階,在那樣一個澄凈的年代,畫家的目光,那麼容易被草木林泉吸引。吳昌碩一生以畫花為業。他的傳世作品中,花卉現存兩千多件,山水不過數十件,而人物僅有幾件。不論何時何地,春花秋月、杏雨梨雲,都可在他的筆下,隨時盛開。
2
吳昌碩是一個會畫聲音的畫家。《杏花圖》軸里,那一樹繽紛的杏花,光影迷離,我們幾乎可以聽見花瓣在春光里顫動的聲音。《天竹圖》軸里,葉子在風中飛舞零亂,與空氣發生摩擦,聲音窸窣而怡然。《紫藤圖》軸里,藤蔓在春風裡輕舞飄動,他題識云:
花垂明珠滴香露,葉張翠幄圍春風。
吳昌碩《天竹屏》軸局部
那聲音非常弱小,自畫家的筆底傳來,卻足以抵達今天,歲月絲毫不曾減低它的分貝。
響是動的,只有動,才能響,因此我們才說響動。但有些時候,吳昌碩筆下的花卉是不動的,彷彿時光已經駐足,一如那幅《瓶花菖蒲圖》軸,安然如佛,靜美如詩。但那寂靜里,其實也是包含著動,因為有汁液仍在筋脈里悄然流動,光合作用緩慢地進行,細胞沒有停止生長,儘管那生長的過程,用肉眼分辨不出來。
中國繪畫不僅對色彩敏感,也一直保持著對聲音的敏感。宇宙萬物,都可以畫筆收納進來。因此在錄音錄像設備發明以前,繪畫就是最好的收錄設備;素紙白絹,就是最好的銀幕。因為一個好的畫家,可以將一幅畫,訴諸所有的知覺。
有形,有色,有味,有聲,有感,有氣,有韻。
萬物皆有。有中生有。無中生有。一幅好的畫,是 3D、4D、5D……繪畫開發了我們的知覺感官系統。尤其啟迪了我們的聽覺。
很少有人注意到,古典繪畫,其實是有聲音的。
好的畫家,可以精準地記錄下這些聲音。
陳繼儒說到的天地之清籟,有兩種與花有關,一曰落花聲,一曰賣花聲。
風吹雨落,花開花謝,其實都有聲音。
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有一首流行歌,就叫《花開的聲音》。
世間繁花,不只可觀,亦可聽。
3
吳昌碩筆下之花,最有音律感的,是荷。
「鮮鮮荷芙蕖,清響朝露滴。」
吳昌碩畫荷,常以荷葉為主體,而不是將重點放在花上。
荷葉碩大,可承載風聲雨聲人聲,但首先,是墨聲。
很少有人想到,墨也有聲音。吳昌碩以潑墨的方法畫荷,以此凸顯荷的洒脫氣質。他說:
予畫荷皆潑墨,水氣漾泱,取法雪個。
就是說他潑墨畫荷的方法,是從雪個那裡來的。雪個是八大山人的字,清初「四僧」之一,本名朱耷,是明朝的皇室後裔,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的九世孫,本是皇家世孫。明亡後削髮為僧,成了亡命之徒,又以書畫進入藝術史。他的花鳥,以水墨寫意為主,扭結著痛苦,也不乏超然的空靈。
吳昌碩說:
雪個畫荷,潑墨甌許著紙上,以禿筆掃花,生意盎然……
於是,流動的黑墨,就在他肘下的紙幅上,流動氤氳,成大片的荷葉。墨的汁液流動,與荷葉內部的汁液流動,渾然一體。
當然,潑墨也有技法,不是亂潑一氣,要「粗中有細,從大片水墨中顯出分明的層次」。
故宮博物院藏吳昌碩水墨《荷花圖》軸,大面積的潑墨佔據了畫面的主體,讓亭亭玉立的荷花,葉片在風中張揚舒捲,有了一種格外的氣勢。題識的八言絕句也強調了這一點:
荷花荷葉墨汁塗,雨大不知香有無……
最有韻味的,還是吳昌碩畫的「破荷」,也就是破敗之荷、破損之荷。
南宋佚名《出水芙蓉圖》頁(故宮博物院藏),就把荷花的這種清雅氣質畫到了極致,比莫奈的睡蓮更能令我感動。畫上荷花,花瓣以淡紅色暈染,花蕊以白粉點畫,花下以綠葉相襯,葉下荷梗三枝。畫家以俯視特寫手法,描繪荷花雍容之貌,設色妍麗而不見墨筆痕迹,實在宋代工筆畫的傑作,猶如一個經典的電影鏡頭,讓我們驚艷於荷花的美。
南宋佚名《出水芙蓉圖》頁
但吳昌碩喜歡「破荷」,因為這份「破」,最宜於用潑墨表達。不像任伯年,畫荷喜作圓勢,以墨圈寫。吳昌碩《荷花圖》軸,荷葉的邊緣已有破損(尤其左下那一片葉),而是經過了歲月的蠶食,似乎連它的色彩,也不復盛放時的翠綠,而是開始枯黃。另一幅《荷花圖》軸上,荷花已老,邊角枯萎,連花莖,都已然彎曲。
吳昌碩《荷花圖》軸
吳昌碩《荷花圖》軸
我常以枯荷插瓶,喜歡其中的禪意。因這破敗中,寄寓的已不是風花綺麗的浪漫,而包含對歲月滄桑的體悟。假如桃紅李艷畫的是青春的夢想,這破荷殘柳,就是退去了青春少年的火氣之後,中老年男人從容接納生命中所有曲折與不測的生命狀態。
清雅絕塵(倪瓚式的「潔癖」),固然是一種人生理想,但那樣的境況,基本上只能在夢境中出現。只要是現實世界,就有污泥、污染,甚至污血。每一個具體的生命,都免不了同這「三污」打交道。如同瓜果草木,不可能與糞土剝離。有了這污、這糞、這不堪,生命才能茁壯、艷麗、持久。因此,我們不能、也無須排斥這「三污」,而試圖把自己懸置在真空里。因此我們要接受這份污濁,在污濁中,守住內心的底線(底線問題,留待第五章再敘)。
或許,吳昌碩也是這樣想的。
因此,他以「破荷」「破荷亭長」自號。有時在畫面上落款:「破荷畫荷。」
其實,是「破荷畫破荷」。
吳昌碩《荷花圖》軸
大家都在看這些
TAG:三聯製片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