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遺產日與中國「太極圖」

每次來法國，尤其是到鄉村小鎮，我都有一種夢中回到故鄉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會有這種感覺。而這次到法國聖·馬可·拉朗德（Saint Marc La Lande）參加「歐洲遺產日」藝術活動，更讓我清晰地意識到這不是夢中的故鄉，而恰如現實中的家園。

聖·安托南修道院

2016年4月，在法國好友、藝術家德尼斯·薩博翰（Denise Sabounrin）的推薦下，我收到法國聖·馬可·拉朗德的安托南修道院（Commanderie des Antonins）負責人雷蒙·希比洛先生（Raymond Sibileau）的邀請，參加在這個建於13世紀被列為「歐洲遺產」的修道院舉辦的「歐洲遺產日」藝術活動，並在這個古老修道院的果園內做一件裝置藝術作品。外部古老而奇特、內部極為素樸、深具中世紀建築風格的安托南修道院是為了紀念當時著名的修道士聖·安托南（Saint Antonan）在此修道院勤奮工作而命名的，修道院的頂端有專門為他雕刻的塑像。

修道院頂部的聖·安托南塑像

設立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歐洲遺產日」，確定在每年九月的第三個周末舉辦紀念活動，旨在宣傳歐洲各國的文化、傳統、建築和藝術，並在入選「歐洲遺產」的名勝古迹舉辦各種類型的藝術活動，加深民眾對歐洲文化豐富性和多元性的認識，促進民眾之間的相互理解。因此，每年九月的「歐洲遺產日」，安托南修道院都舉辦各種類型的藝術活動和展覽。2016年的「歐洲遺產日」他們邀請了法國藝術家德尼斯·薩博翰和我同時展出各自的藝術作品。

參加歐洲遺產日活動的孩子們01

抵達Saint Marc La Lande之前，9月9日應法國塞特市（Sete）保羅·瓦萊里美術館（Museum Paul Valery）邀請，我在美術館做了題為《中國民間藝術的對稱性》的演講和水寫書法的表演。第二天還訪問了環境優雅的賽特市立造型藝術學院。

參加歐洲遺產日活動的孩子們02

9月15日，一到Saint Marc La Lande，在安托南修道院負責人雷蒙和安娜-瑪麗·郁都（Anne-Marie Jutteau）的帶領下，我參觀和考察了修道院以及修道院後院的果園。修道院的前門造型非常奇特，螺旋造型的門柱把我的視點引向高聳的穹門上方，撫摸著古老門柱石塊上斑駁的苔痕，讓我有一種觸摸宗教與歷史的感覺。修道院後院的果園，就像我童年時回到老家的果園一樣，熟悉而親切、自然而親近，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修道院和果園。在果園內蘋果樹間來回穿梭，我彷彿忽然有了靈感，立刻更改了原先的構思方案。

小志願者

老年志願者

根據自己一直以來「生命與時間」的創作主題，我利用被風雨吹刮掉下來的蘋果，在果園內設計了一個體現中國古老哲學思想的《太極圖》。我將果園內中央的兩棵蘋果樹設計為「太極陰陽魚」的兩個「魚眼」，把2000公斤蘋果一切兩半，組成紅白兩色相間的陰陽「太極圖」。這樣一來，與其說兩棵蘋果樹成為我作品的一部分，不如說，我的作品成了果園的一部分。它不但使象徵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陰陽太極圖」與果園的空間環境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而且，我希望在「歐洲遺產日」藝術活動結束後，不要收走我的「藝術蘋果」，讓其在果園內至少保留一個多月，繼續供來往的遊客參觀，直到地上蘋果乾枯消失。當孩子般天真的雷蒙理解了我在他的果園裡做的這個《太極圖》作品表達了關於生命在時間中的變化狀態的意圖時，他無比興奮地積極贊同我將蘋果保留到乾枯消失為止的想法，並願意在「歐洲遺產日」結束我離開Saint Marc La Lande之後，每天到修道院的樓上替我為《太極圖》拍照，紀錄《太極圖》的蘋果在果園中的逐漸變化。

我在果園裡製作《太極圖》的兩天時間內（15日、16日），每天上下午都有幾十名小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幫我切蘋果、擺蘋果、做作品，然後老師請我向學生們介紹我做這個作品的想法和作品的含義等。原來這是學校與安托南修道院合作，利用在修道院的「歐洲遺產日」藝術活動，讓學生們來與藝術家一起上美術課。負責人安娜-瑪麗是一位熱愛藝術、端莊優雅的幼教老師，退休後到修道院來做志願者。她告訴我：法國的鄉村荒蕪化很嚴重，年輕人大學畢業後留在大都市工作，鄉村的教育和醫療等社會問題令人擔憂。為了讓鄉村的少年兒童也能像大城市的孩子一樣接受良好的藝術教育，他們積極想辦法籌集資金邀請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來修道院做展覽、搞藝術活動，並與孩子們一起互動交流，儘可能讓鄉村的孩子像大城市的孩子一樣得到更多的藝術熏陶和與外界交流、接受教育的機會。因此，在法國鄉村古老的修道院果園裡和孩子們在一起傳遞蘋果、排列「太極圖」，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榮幸和快樂，它超出了任何一次我在國外做展覽和做演講的藝術範疇，而更加意義非凡。我多麼盼望我們的「留守兒童」也能享有這樣的福氣。驟然間，一股濃濃的說不出滋味的鄉愁，像法蘭西天空低垂的雲彩，在我心頭涌動。

儘管我與雷蒙和安娜-瑪麗第一次見面，但在Saint Marc La Lande這幾天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交往中，卻彷彿就是從兒時一起長大的老朋友，他們特別像我知根知底的老大哥和大姐。由於一開始雷蒙並不知道我在果園作品的尺寸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修道院果園給我提供的空間有多大，所以，雷蒙給我準備的一大箱蘋果根本不夠《太極圖》的用量，我希望雷蒙再給我搞一大箱子同樣數量的蘋果。我感覺到雷蒙面有難色，但他還是非常虔誠地說，願上帝保佑我們再有一大箱蘋果！在上帝的幫助下，第二天我們果然收到了雷蒙從上帝那裡得到的一大箱紅紅的大蘋果。他一邊興奮地與志願者們一起幫我切蘋果，一邊詢問我對蘋果是否滿意，並無不得意地告訴我，蘋果是由一個大果園無償提供的，都是因蘋果上有了蛀蟲掉落下來的，儘管是不能出售的，但你要吃一個也是很甜的。它又一次讓我回想起小時候放暑假回老家的經歷，在鄉親的果園裡，蘋果樹下的落果比新摘的蘋果吃起來更加甘甜淳美。那時的故鄉，天空和此時此地的天空一樣清新一樣高遠。此時，我的心情也和這藍天白雲的天空一樣通透明亮。

兩大木箱紅蘋果，被我和志願者們逐一切成兩半，一半朝上、一半朝下，兩天內按照我設計的圖形和尺寸（直徑11米）在果園裡平凸有致、紅白分明地從幾條優美的弧線和小圓形開始，逐漸排列成無比美麗的「陰陽太極圖」。就像一個正在母體中逐漸成長的生命體，由小到大、從少到多，慢慢完成自己的成長使命。藍天白雲下，綠色的果園襯托著紅白相間、對比強烈的巨大《太極圖》，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異常絢麗奪目。在古老安詳的安托南修道院，看到雷蒙、安娜-瑪麗和小夥伴們開心與興奮的樣子，我感到有一種與以往任何一次在國外做展覽時完全不一樣的欣慰、喜悅和滿足。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1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2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3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4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5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6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7

宮林《太極圖》（一個多月的變化過程）08

《太極圖》（局部1）

《太極圖》（局部2）

《太極圖》（局部3）

以後的一個多月時間中，無論在義大利托斯卡納的閑暇旅途，還是回到北京的緊張工作中，我都會經常收到不會英語的雷蒙通過我在法國巴黎美院留學的學生宋雨龍——他也是《太極圖》作品的助手——轉發來的郵件，我如同又回到了安靜的Saint Marc La Lande小鎮，置身於安托南修道院果園中，興奮異常地看著安托南修道院果園裡的《太極圖》中的「陰陽」蘋果，它們不僅如同我所期待的那樣在不斷地改變著，而且《太極圖》蘋果下的草地也都在發生著奇妙的變化，「陰陽」兩半的蘋果在一天天逐漸地乾枯消失，而枯萎的蘋果下面的草地卻始料不及地在茂盛生長。果園中的綠草地隨著深秋寒氣的到來，在逐漸變得枯黃，而《太極圖》下的草地在蘋果的遮擋和滋養下，卻又生長成一個巨大的綠色圓形！《太極圖》以大自然為創作媒體，把藝術與自然環境進行了有機的結合，創造出了一種藝術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整體情景。

宮林《太極圖》（大地藝術）；地點：法國Saint Marc La Lande；時間：2016年9月17日——10月20日；尺寸：1100cm；助手：宋雨龍、欒偉麗、若干名「歐洲遺產日」活動志願者，以及六十多位法國小學生；蘋果提供商：GAEC Le Billard。

創作於法國聖·馬可·拉朗德小鎮安托南修道院的《太極圖》寓意著時間在不可抗禦下轉瞬即逝，物質在從無到有中自然轉換；生命在天地、陰陽中相交相合；平常的人生在不經意間變化無常；任何生命都在循環往複中生息明滅；無限的寰宇同有限的生命一樣，來自塵埃並終將歸為塵埃。

（作者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當代藝術家）

文圖選自宮林《所在集》（中國電影出版社，2018年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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