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勇 陪陪父親
文學
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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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陪父親
文︱余新勇
題記
父親,在這裡,我這麼不厭其煩地流水賬式地記錄了一次陪您逛街的過程,是因為,我珍惜與您、與母親、與親人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過去,兒女們因為忙於應付生活,疏忽的地方也許多了一些。我想在今後的歲月中,我們之間會擁有更多的更加美好的生命情節和生活細節的。
您陪我們長大,我們陪您到老……
2002年元月31日早上7點鐘左右,當我家的敲門聲「咚咚咚」地響起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我老家來人了。因為他們習慣於敲門,準確地說是習慣於用拳頭捶門,而不習慣於按門鈴。
打開門,進來的竟是父親。
父親有點拘束,似乎很冷,精瘦的身軀顯得比平日里看到的更矮小一些。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父親當時心裡很是忐忑不安的。父親的穿著很隨意,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已經穿了好幾天了,不像是出門做客的樣子。這讓我們覺得有點奇怪,以往父親出門時母親總會強迫他換上一身新洗過的衣服的。
父親顯得很疲憊,似乎昨天剛累過或者昨晚沒有休息好,他看到我們,臉上添了喜色,嚅動著嘴唇想和我說點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說。
那幾天我們學校正在做學期結束工作,當時我正準備去學校參加休學典禮。我對已坐在沙發上默默無語的父親說了句:「爸,我有事了」,就走了。走到街上,才發覺天下著小雨,迷迷濛蒙地像籠著很重的霧氣,這雨氣貼在臉上冰涼冰涼的。這才想起給妻子打電話要她關照父親添衣。
父親一住就是幾天,這幾天里我偏是早出晚歸的,也沒顧得上和他好好地說說話。只覺得他這次有點怪異,像這樣一個人離家在外連續過夜的現象,在這之前是絕無僅有的。
那幾天,父親白天晚上都陪著幾個在縣實驗學校上學的外甥、孫子,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做作業,陪著他們去參加校會,領取成績單。校會上,外甥、孫子上台領獎狀的時候,他就在一邊微笑,鼓掌。
第四天早上接到大姐的電話時我才知道了父親這次是偷偷地從家裡出走的。他和母親鬧了一個很大的彆扭,甚至鬧到要各人過各人的世道。其實事端很小,沒有必要鬧到這種份上。只是自從我家老二在浙江慈溪意外辭世,白髮人送黑髮人,兩位老人悲苦難遣,時日愈久就愈是像誰在用根鋼線牽扯著他們的心頭嫩肉,隱隱地陣陣地疼痛著。加以二嫂亦因心裡苦不堪言,無端地重語傷人,中傷的二老心頭那根鋼線就被扯得更緊,更急。如此的氛圍之中,關於一件小事的紛爭的副效應被無限擴大。終於,母親病下了,父親則孩子似地賭氣地私自外出。大姐也是後來才知道,打聽了好久才把電話打到我這裡來的。
那天本來答應了參加學生組織的一次聚會的。接了大姐的電話後,我決定告假。我要陪陪父親。
我把手提包放回,走到父親跟前。父親正耐心地陪著我女兒說話。父親坐在竹椅上,手裡拿本小人書,神情和藹得很。我心裡一動,為女兒高興。我小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父親對我們是異常嚴厲的,嚴厲得我至今看到他,頭皮都有點發麻。
可是我對父親說過了「我陪你出去走走」之後,父親卻馬上點頭,溫順得就像小時候我們在他面前一樣。爾後他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你今天不忙了?」
我答應過之後,和妻女打個招呼,就陪同父親走上了40米大街。
那天天氣還好。陽光雖然薄了點,但暖氣仍在。父親卻似乎還是冷,手腳都舒展不開。父親老了,不僅僅因為七十多歲的年齡,更因為他愈到晚年愈感無奈的境遇。兩年前動過一次手術,因為刀口吻合不徹底,行動時便常常伴有劇痛;而老二的出事,比那次手術的打擊更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心頭的痛感就愈是強烈。
我陪著父親在街上走著,看著,從容不迫地。我們有點像收水費的那樣,逐戶逐店,不放過任何一家。甚至街道兩邊做廣告的戲檯子、耍猴子的場地,我們都認真地參觀。我們一邊走著,一邊聊點什麼。我不顧父親一再推辭,給他買了一包價位還可以的香煙,要了一個有美女頭像的精緻打火機。在一家書店裡,見他拿著一本「三言」、「兩拍」選本愛不釋手的樣子,就把這書的書款給付了。
走過永豐大道,走過博山路,走到了西關街。父親的情緒越來越好,走路也輕快多了。
走到老電影院門口,見外面做著裡面正在開拍賣會的廣告,我便問:「進去看看?」父親就跟著進去了。走到裡面,看到了一個很誇張的拍賣場面,氣勢很大,但是正拍賣著的都是一些小物件。父親卻看得津津有味,也配合得很,該笑的地方都笑了,該拍巴掌的地方都拍過了。我在一邊不時地遞上煙,感覺父親當時的神情肯定像小時候的我們。
終於見到一個彩電抬出來了。父親說:「你媽說過幾次了,想買個彩電看看。村子上有好幾戶人家都看上彩電了,不過他們看的都是兒媳婦的嫁妝,你媽想自己買一台。她說要把該享的福都享一享。」
我說:我們兒女都支持媽的觀點,要不我去備點錢,今天就把媽想要的彩電落實回去。父親卻用力地擺著手,說:「別聽她的,有黑白電視看已經很享福的了,再說買彩電的錢我們也夠,不要你們的錢,只要你們兄弟姐妹把自己的日子過紅火了,我們就覺得是在享福。」
父親提議出去走走。於是就到鳥林街。鳥林街正被拆著,建著。父親一再強調找不到以前的感覺了。
經過縣政府門口時,父親忽然想起要找一個什麼局,給正在讀書的外甥鄭家文領點錢,他沒說清楚,應該是結對子幫扶助學的款項吧。我說:行,反正也沒事,進去找找看吧,也不見得就能辦得成。找到那局裡一問,果然,管這事的那個副局長出差去了。就往外走。卻遇著一個原來很要好的熟人,要我到他辦公室里去坐坐。我這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原來的工作崗位到這裡做縣長秘書了。我這人向來怕見領導,就說:有事,不去。父親卻在一旁說:「去坐坐也好,縣長就縣長,有什麼好怕的,我陪你去。」好在熟人說:縣長這會兒不在辦公室里。
於是就到了縣長辦公的地方。那熟人很熱情,好煙好茶都上了,都是平日里難得品嘗到的玩意。父親興緻越來越高,竟坐到縣長辦公的椅子上去了,轉悠著,說:「縣長就是縣長!」
從縣政府大院出來的路上,見著父親正高興,我話就多了幾句,聊起了自己也曾有過走上仕途,像人家一樣坐小車,坐會旋轉的辦公椅的機遇的,眼前或許就有這樣的機遇,不知道要不要去爭取一下?父親正點著煙,當即滅了火,說:「不必不必,順其自然吧,我覺得你還是教書做學問更自在更適合一些。」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一貫如此。也許社會生活帶給他的負面影響太大了,他不願望與他有關的人刻意擠向仕途。要是他有一點點鼓勵和支持的話,85年、89年我都是可以「改行」的。他一直希望我搞好業務,他說:「要麼教書,要麼學醫,這兩種職業哪個時代都是需要的」。他不慕虛榮名利,希望他的兒女能夠將生活過得實實在在,能夠將幸福落到實處。他甚至擔心「文革」那樣的運動隔些時日會改頭換面地捲土重來,希望我擁有較強的生存能力,不要依附於別的什麼,能夠靠自己的力氣和本事掙口飯吃。我每到一個學校,他都要去一看再看,找同事、學生、學生家長一問再問,了解我的情況,他總擔心我工作上不盡心不賣力。
父親年輕時也很風光,二十歲左右就幹上了級別,與他當年同事的幾個早就掛著副縣級的頭銜「光榮退休」了。可是他卻義無反顧地返回了自己的老家,成了一個純粹的農民。他種了一輩子的田地,而每每談起這些,他卻沒有半點懊悔,對那些做官的熟人也毫無羨意,他甚至發現他們生活中也有許多無奈,甚至同情起他們來。
父親一直都很注意調整自己的心態,也一再提醒我們要保持好自己的心情。可是這次竟然賭氣出走,顯然是他還沒有辦法讓自己從老二出事的陰影之中走出來。
在街上,我和父親並排走著。這幾年,父親越來越瘦。父親的臉上,就像一個作家朋友所言,瘦得用針都挑不出什麼肉來了。印象中的父親是強悍的,我頭腦中幾乎找不出他和我們親呢的細節,然而這些年卻溫存起來,能夠比較充分地理解甚至體貼家人了。他生養了我們兄弟姐妹10個,幾乎沒有抱過誰,親過誰,可是現在卻和母親一起,為在外打工的老五、老六他們照看孩子;他在兒女面前的面容越來越親切,對兒女的態度越來越平和,甚至會主動地打電話徵求我一些關於家事的意見,讓我受寵若驚。
終於,我將父親引向沿河路。我是故意的。
上次,在我和妻的努力邀請之下,父親母親放下手頭的活,到縣城裡過了一個「國慶」節。那天在河濱公園的一個亭子里,我用新買的傻瓜相機給二老照合影,母親一再要求父親和她靠攏一點,親熱一點,父親有點靦腆,但還是靠了過去。
照完像了,父親說:「老三,下回你把相機帶回老家去吧,我和你媽要在廳堂里照個合影。不管我們兩個誰先走了,好歹有個照片陪著,你二哥那人,也太不愛照相了,人走了,連個遺像都找不到,還是你在他的暫住證上取下一個頭像……」說著說著,他的喉嚨就像被什麼堵著了,哽咽起來。母親的眼角則盈滿淚水。
我陪同父親再次來到了上次他和母親照合影的亭子里。我勸他坐一會。我有意無意地向他提起國慶節那天照像的情景。然後,我說:「爸,媽還病著,可她卻打過幾個電話來,詢問您的情況,她不聽聽你的聲音,這心就放不下……」
父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我停住了話。
寂靜。
只有豐溪河的流水聲。
成雙成對的白色的水鳥從容地溫情地飛著。
父親緩緩地說:「老三,你給你媽撥個電話吧。」 ……
這時候已近正午。陽光像剛泡透的金銀花茶,有濃度,有熱度,透著金色,似乎還飄著點香氣。
逛街後的第二天早上,父親帶著我給他買的書和我愛人給他織的毛衣,一個人悄悄地返回了老家。剛到家時,他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也不說話,母親也不敢和他搭話。
幾天之後,「硝煙」散去,兩位老人和好如初。
本期攝影: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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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余新勇,1967年12月生,1985年參加工作,先後擔任初中、高中語文教學工作至今,現任下溪中學校長。全國中語會會員,江西省作協會員,上饒市中語會副理事長,廣豐區作協副主席。
結∣字∣為∣廬
做有腔調的人,讀有溫度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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