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解尼採的「鞭子」

在德語中，生命和智慧都是女性的名字。尼采愛生命，愛智慧，何得蔑視女性？豈非因為：「偉大的蔑視者是偉大的敬慕者」。

「偉大的蔑視，愛的蔑視，最蔑視之時其實最愛」。所以尼采要帶著鞭子去女人那裡嗎？那為什麼在尼采、莎樂美和保羅的三人合照中，鞭子在莎樂美手裡呢？莫非是因為尼採在感情上遭收了挫折，才轉變了對於女人的看法？據說在兩次求婚遭拒後，尼採在悲痛之下躲到瑞士療傷，並只用10天就寫就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如此看來，尼採的這種轉變與他的這段感情經歷不無關係。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有兩處明確提到「女人」和「鞭子」，分別見於《年老的女人和年輕的女人》和《另一曲舞蹈之歌》。

《年老的女人和年輕的女人》一章中，查拉圖斯特拉在獨自行路時遇到了一個年老的婦女，那時正好是太陽落山的時刻。老婦要求查拉圖斯特拉談談關於女人的問題，最後查拉圖斯特拉應允了，並說了一通。然後老婦回答說：「查拉圖斯特拉說了很多恭維話，，特別對那些非常年輕的女人是中聽的......現在我獻上一個小小的真理作為回報！我可是年紀已老，足以說出這個道理！把它裹住，捂住它的嘴：否則它會叫得太響，這個小小的真理。」

這個真理就是：「你到女人那裡去？別忘帶你的鞭子！」查拉圖斯特拉之後也說道，這個真理像個嬰兒一樣難以管束，如果不捂住他的嘴，他就會叫得太響。

有種解讀認為，這裡的「老婦」比喻「傳統的形而上學」，她所謂的「真理」只不過是對「年輕女人」的妒嫉。從「太陽落山」這個語境看，「年老的女人」恰是象徵著一種生命力的衰頹，若說其妒嫉（年輕的）生命，可以說不無道理。如此，「年老的女人」在這裡也象徵著智慧，是那些「病弱者」、「傳統的形而上學」式的智慧。那麼，「鞭子」就有著控制、支配的意味，比如那些壓抑生命的陳腐道德、戒律。

但當我看過《另一曲舞蹈之歌》，便發覺並不盡然。

在《另一曲舞蹈之歌》這一章中，查拉圖斯特拉受到生命的誘惑，跳起了舞並向她跳了過去，但生命卻向後逃避，於是兩人上演了追逐遊戲。查拉圖斯特拉跳著越過重重障礙的舞蹈，追逐著。

「你這位典型的難以控制者，現在要把我牽到哪裡？你這個可愛的忘恩負義的野孩子，現在又棄我而逃跑了！」

最後，查拉圖斯特拉在跳躍的過程中跌倒了，於是無奈地說道：

——哦，這條該詛咒的靈活而敏捷的蛇，這個滑溜溜的魔女！你到哪裡去了？可是我感覺到由你在我臉上留下的兩塊斑點和紅色的污漬！

老是做你的像羊一樣笨的牧羊人，我真是厭倦夠了！你這個魔女，直到現在，我總是為你歌唱，現在你該對我叫喊！

你應該按照我的鞭子的節拍舞蹈而叫喊！我可沒有忘記鞭子吧？——沒有！——

生命便「塞住她的嬌小的耳朵」，說道：

哦，查拉圖斯特拉！不要用你的鞭子拍得如此嚇人！你很清楚：噪音會殺害思想——我剛才正好產生如此溫存的思想。

......

儘管我們不是從心底里相愛——既然不是從心底里相愛，難道就必須相恨么？

我喜愛你，有時太喜愛你，這是你知道的：喜愛的理由乃是我羨慕你的智慧。啊，智慧，這個發瘋的老笨婆！

如果有一天你的智慧離開你，唉！那麼我的愛也會很快離開你。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若按照剛才的解讀，那麼「查拉圖斯特拉」豈非是因為感到厭倦，於是也開始成為一個壓抑生命者？

我覺得並不是這樣的。「鞭子」並非純粹是「老婦」的妒嫉，更是尼采想牢牢握住的東西。查拉圖斯特拉之前總是受生命的誘惑而追逐，跟著她的蹤跡舞蹈。現在，他要生命跟著他的鞭子的節拍舞蹈。正是在鞭子的拍擊下，生命才表白了「溫存的思想」。查拉圖斯特拉的智慧之鞭握得越緊，生命便越喜愛他；若查拉圖斯特拉丟失了智慧之鞭，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愛，從而便在追逐生命的路途中迷失。就如同尼采把鞭子交到了莎樂美手上，於是註定是一場空，尼采也感到臉上留下了「兩塊斑點和紅色的污漬」。

事實上，查拉圖斯特拉不止一次地提及自己的智慧，稱其為「老伴」、「老笨婆」[1]，與其說是貶義詞，還不如說是愛稱。查拉圖斯特拉在《舞蹈之歌》中就談到過他與生命和智慧三者的關係：

我們三者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我從心底里喜愛的只有生命——確實，即使在我恨生命時，我也最愛生命！

可是我喜歡智慧，常常過分喜歡：這是由於，智慧非常強烈地使我想到生命！

智慧也具有跟生命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笑，甚至也有同樣的黃金釣竿：她們倆如此相似，我能有什麼辦法？

就是在這樣的關係中，查拉圖斯特拉唱出了永恆輪迴之歌，它既是生命之讚歌，也是最高智慧之歌。

除此之外，我似乎還看到了一個關於愛情的隱喻，畢竟生命與愛情也有著一種不可分割的血肉聯繫。莎樂美與所謂「生命」有一種契合性，尼采對莎樂美的追求正如同查拉圖斯特拉對生命的追逐。莎樂美為了保持獨立自由，不願犧牲一切地去愛，更不願受婚姻的束縛；而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生命變化無常、神秘莫測又若即若離，惹得查拉圖斯特拉神魂顛倒地追逐。在現實中，尼采失去了鞭子，也便失去了自我，不可避免地遭到愛情的失意。是啊，現實中的尼采是那麼的羞怯，他的伎倆多麼拙劣！難怪風流的羅素說，尼采帶著鞭子去找女人。可是，十個女人就有九個會奪去他的鞭子；而在尼采自己的世界裡，作為「老婦」的智慧送給查拉圖斯特拉一個小小的真理，這個真理是個「嬰兒」，因而是新生的、具有生命力的，而非純粹妒嫉的產物。這一次，查拉圖斯特拉沒有遠離「老伴」，而是緊握鞭子，從而得到了生命的垂青，最高智慧之歌得以孕育而生。現實的痛苦因而消散，化為查拉圖斯特拉的永恆輪迴之快樂。

可見，查拉圖斯特拉通過拍擊鞭子，似乎也是在表達對於現實中尼採在男女關係上軟弱而拙劣的表現的否定。

可惜，當尼采將自己消耗殆盡，也就失去了溫度。智慧離開了他，他的生命便走向終結。

因此，尼採的鞭子是什麼呢？也許是智慧的贈禮，是「我想要」，是創造，是一個真正男人（尼采意義上的）應該握牢的東西，因為有了真正的男人，才會有真正的女人......正如查拉圖斯特拉在談女人時所說的：

讓你們的榮譽就在你們的愛情之中！女人一般不大懂得榮譽。可是讓這點成為你們的榮譽：永遠去愛，超過你們被愛的程度，絕不後悔。

當女人在愛時，讓男人怕她：因為此時她獻上一切犧牲，其他任何一切，她都覺得毫無價值。

當女人恨時，讓男人怕她：因為在男人的靈魂深處只有罪惡，而女人的那裡則是卑劣。

女人最恨的是什麼人？——鐵對磁石這樣說：「我最恨你，因為你吸引我，但你的吸力不夠強，吸不住我。」

男人的幸福是：我想要。女人的幸福是：他想要。

參考文獻

[1]尼采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錢春綺譯.北京：三聯書店.2014

[1]查拉圖斯特拉有時也稱「智慧」是粗野的。因此，年老而粗野的「智慧」似乎有一種非浪漫的、破除幻想與偽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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