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逝去的人，真的消失了嗎？
Jun.
8
灼見（微信號：penetratingview)
人們對於死亡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畏懼。我想，歸根到底是因為害怕失去。可死亡從來不是真正的逝去，遺忘，才是永恆的消失。
每年夏天，我都會去超市買一堆不同品牌、不同種類的蚊香，直到家中的儲物櫃被塞滿。建文常常不解，家裡沒什麼蚊子為什麼非得點蚊香。
他猜測大概是我的睡眠不好，蚊香有安眠的作用。有一天晚上，我見床頭上多了盞看起來很高檔的香熏燈，建文美滋滋地走到我面前，很驕傲地說這盞燈是他花了2000多塊錢在網上買的，有助於安眠。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讓他在沙發上睡了一宿。自此之後，我每晚睡覺都開著那盞「安眠燈」，不為別的，真的是因為太貴了！
01
夏天的晚上，我常常搬著小竹床在姥姥家門口的大樹下乘涼，旁邊是姥姥的大竹床，姥爺喜歡抽煙，所以坐在我的腳丫那頭兒。姥姥在上床之前，總會先點兩片蚊香，一片放在我的床頭底下，一片放在我的床腳底下，之後就拿著蒲扇幫我扇風驅趕蚊子，漸漸地，我也迷上了那種味道。
躺著的時候，姥姥會讓我數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我就在蚊香的煙圈和香味中睡著了。每次醒來，我都發現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彷彿昨夜是一場夢境。
跟姥爺去隔壁村子看黃梅戲，我會搬著個小板凳和一群小孩子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每次有演出的時候，都有很多小商販聚集在這裡，賣冰糖葫蘆、辣條、冰激凌、飲料，還有好多平日里沒見過的好吃的。
姥爺看戲的時候喜歡坐在靠後的位置，這樣方便抽煙。他蹺著二郎腿，很認真地看著戲，時而大笑，時而沉默，時而看看我。
戲快結束的時候，他會把我舉過頭頂坐在他的肩上。作為「人上人」，我看見台下的觀眾都拿出自己的心意到台上感謝演員，有送雞蛋、水果、新鮮蔬菜的，還有送腌制鹹菜的。
姥爺不一樣，他大氣，扛著我穿過人群毫不猶豫地往「心意箱」里塞兩塊錢，那是他抽兩包襄陽牌煙的錢。
我問姥爺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他說14歲，壓根兒戒不掉。他對自己很了解，即使後來生病都沒有放棄抽煙。
我跟姥爺之間的記憶真的不多，他在我大一點兒的時候就生病了，走路緩慢，說話喘氣，脾氣也比從前溫和了許多。
那時候，姥姥和姥爺開了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從雜貨店到我們住的房子步行只要兩分鐘，姥爺卻要走十幾分鐘。那會兒我不懂事，老說他走得慢，還常常學他拄著拐杖走路的樣子。
他大多數時候總會自顧自地笑笑，然後停下來用拐杖指著我，說我不學好。
有一個親戚家的女孩兒，見過我在路上學姥爺走路。
她來做客準備離開的時候，姥爺想去雜貨店給她拿點吃的，結果那小女孩兒當著我的面，在姥爺背後有模有樣地拄著個棍子學姥爺走路。我二話沒說，跑上去沖那個女孩兒的背捶了一拳，警告她以後不準這樣。
那天她上車的時候還在大哭著。此後，我再也沒學過姥爺走路。
02
我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了12年，小學四年級時回到父母身邊。
其實一年級的時候，爸媽就準備帶我回去，找姥姥、姥爺商量的那天，姥爺沖著我爸發脾氣，說我爸沒良心，非要奪走他的寶貝，質問我爸在哪兒不都能成才，跟誰不都能成才。
姥爺那天氣得全身發抖，連晚飯都沒吃，我也在姥姥的懷裡哭得停不下來。之後，爸爸來一次我就躲一次，在村子裡各種躲，生怕他把我帶走。
我心甘情願並迫不及待地決定回父母身邊讀書是在三年級的暑假。
我和姐姐們在門口玩耍，大姐幫我梳辮子，二姐把家裡的零食都拿到了我面前，她們帶著我參觀房間，告訴我她們平常在哪裡寫作業、洗澡、玩耍，還告訴我爺爺奶奶會偷偷地給錢，爸爸媽媽經常帶她們上街買衣服。
她們還告訴我，如果我回來了該睡哪兒、去哪兒上學，那裡有很多新鮮的玩意兒，除了好吃的還有遊樂園。
暑假快結束，我跟媽媽說想回來上學，她興奮得第二天就帶著我回到姥爺家，這次姥爺沒有拒絕。
晚上，姥爺坐在門口邊喘著氣邊跟媽媽說：「三三這孩子特別聰明，寫作業你根本不用操心，但是她很要強。一個女孩子太要強，以後會累的。
她不愛吃蔥，炒菜、煮湯都別放。
她玩熱了就喜歡脫衣服，很容易感冒，一感冒就喉嚨發炎，再發燒很難好，你得注意一下。
我現在身體不行了，你媽要忙生意，孩子帶回去也好。」
我站在門後，淚水模糊了眼睛。
我忘了當時是高興還是難過，倔強的姥爺終於同意了。
03
姥爺是在我回父母家一年後去世的，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媽媽是在半夜接到的電話，她紅著雙眼叫醒我，告訴我姥爺走了。那天爸爸的朋友開車載我們去姥爺家，車開了多久媽媽就哭了多久，下車的時候，媽媽的腿都軟了，走路都需要人攙扶。
我一路小跑著回去，看到姥爺躺在門口，穿著黑色的壽衣。家裡的親戚把我拉到姥爺面前，讓我跪下。姨媽讓我去抱抱姥爺，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
姨媽在姥爺耳邊輕聲說著：「你最疼愛的孩子回來了，你就安心走吧。」
那是我第一次抱故去之人的身體，第一次緊握故去之人的手，冰冷僵硬。
出殯那天，正逢變天，我戴著手套迎著寒風舉著花圈，走向姥爺即將下葬的墓地。突然一片哭喊，幾個姨媽緊緊抱著棺材，不讓入土，好像多抱一會兒就能多擁有一會兒父親。
做法事的人說姥爺已擺脫了病魔，去了天堂，既已離去，便入土為安。
04
姥爺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姥姥都是一個人生活。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個勇敢、能幹的老太太，一個人打理著雜貨店，一個人去城裡進貨，一個人種菜做飯，一個人生活。
小時候以為所有的大人都這樣，懂事後才知道她有多了不起，承受著別人不知道的孤獨。
姥爺去世之後，我每年寒暑假都會回去陪姥姥，但是慢慢因為高中學習緊張，回去得少了；上了大學之後，回去的次數更寥寥無幾。但每年春節，我都會陪她住幾晚。姥姥每次都會提前1個月給我打電話，倒數著我回去的日子。
有一年的中秋節，我買了一大盒月餅回去看她。晚上吃完飯，我搬著一個小方桌和兩個小板凳到家門口，姥姥邊吃月餅邊小聲說：「你姥爺最喜歡吃月餅賞月了，現在日子好了，他卻享不了福。他真沒享幾天福，病的時候太苦了，我叫他別抽煙、別喝酒，他不聽啊。」
我轉身望向牆上掛著的姥爺的遺像，黑白的，他沒有笑，一如既往地嚴肅。我為姥爺的離去感到遺憾、難過和心痛，如果他還在，那該有多好。
我很想念他。
說實話，我也常常遺忘他。時間越久，忘記的事情越多。我發現，我都快忘記姥爺最愛我、最疼我、最挂念我這個事實，快忘了和姥爺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
其實姥姥也思念姥爺，即便嘴上說走了好，走了她自在，但我知道，她口是心非。
05
小時候，我喜歡坐在姥姥的雙腿上，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覺。
慢慢地，從「姥姥腿疼」到「姥姥抱不動」，再到「姥姥不能再抱了」，一晃，姥姥都80歲了，頭髮白了，走不動路了，耳朵也基本聽不見了。
唯一不變的是，她依舊好強，走路不喜歡我們攙扶著。小姨笑著說，姥姥是不服老，姥姥說：「不服，就不服！」
我告訴姥姥今年國慶節要帶建文回家看她，她開心了很長一段時間，提前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村子裡的好多人。她叮囑我要顧禮節、放鞭炮，還要買糖、飲料、餅乾給村子裡的人，叫「見面禮」。
回去那天，我和建文守在家中等著村裡的人上門「見面」。舅媽和小姨負責幫忙分見面禮，媽媽負責跟他們聊家常，建文和我就負責站在旁邊點頭、賠笑，姥姥用緩慢的步伐在屋裡屋外四處轉悠著。
淳樸的村裡人大多記得我，但很多已經不認得我了。他們說我樣貌變了，小時候又瘦又黑，姥姥說，是長好看了。
驚喜的是，我小學的語文老師也來了，祝賀我終於覓得佳偶，也叮囑我要繼續加油。
語文老師說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寫作文，就是沒有寫過姥姥、姥爺。
姥姥那天告訴我，希望等她離世之後，我能幫她寫追悼文，還說遺像在很多年前就拍好了，跟姥爺的不一樣，是彩色的。
她擔心家裡的小孩兒害怕，不敢來看她。我沒當著她的面流眼淚，一個人偷偷跑到門口站了很久。
人們常常以為人老了，就不會有什麼事情能夠使他們傷心、難過了；以為他們見過了大風大浪，心裡就不會再有什麼波瀾；以為他們不會害怕黑夜、孤獨；以為他們無欲無求，理應為晚輩著想……所有的以為都只是我們的自我理解，其實他們畏懼的事情比我們要多很多。
他們過一天少一天，連睡覺都擔心第二天不能睜開眼，還害怕死了之後被人遺忘。
他們獨自勇敢地同隨時會到來的死亡做鬥爭，拼盡全力想要多活一些時日，可我們一直以為他們已然無欲無求，所以沒有鼓勵，只有寒暄。
這個屬於姥姥、姥爺和我的房子越來越舊了，我童年裡最快樂的時光都在這個屋檐下度過，他們寵溺我，教會我勇敢、獨立和堅強。
可是時光真的轉瞬即逝，那些彷彿昨日才發生的事情，原來早已過去多年。
我難過不是因為姥姥說出這樣的話，只是不能接受某一天她突然離去。
我知道將來我會成家立業，會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時間會沖淡這些讓我熱淚盈眶的往事。
06
下雨了，姥姥喊我進屋睡覺，我緊緊地抱著她說，我不要她離開。
姥姥說：「傻孩子，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將來我要是離開了，我會和姥爺一起保佑你的。」
睡覺前，姥姥點了片蚊香放在床底下。那晚我做了個夢，夢到姥爺帶著我跟姥姥一起去看黃梅戲《女駙馬》，晚上還一起賞月、吃月餅，我們三個沒說話，但都笑著。
我沒告訴姥姥要把她、姥爺和我的故事寫進書里，但我知道，她會很開心的。於我而言，把思念的人和愛的人寫進書里，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因為住在心底的人，我沒打算隨著時間忘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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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我想陪你路過所有夜晚》，灼見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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