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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變法一百二十周年回看

原標題:戊戌變法一百二十周年回看


歷史是條長河,永遠向前流動。在歷史的潮流里,轉型期是個瓶頸,是個三峽。近一個半世紀中國變亂的性質,就是兩千年一遇的「社會文化大轉型」現象,其間死人如麻,痛苦至極。不過,不論時間長短,「歷史三峽」終必有通過之一日。從此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闊天空的太平之洋……


——歷史學家唐德剛

120年前即1898年的6月11日,清德宗(光緒)皇帝發出《明定國是》詔,即日起正式開始戊戌變法,可惜這個「百日維新」卻是速興速亡。站在今天回看120年前,那場變法為何最終失敗?它給中國帶來什麼?120年後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啟示?請聽歷史學家唐德剛給我們講解120年前的戊戌變法。



唐德剛(1920-2009),安徽合肥人,美籍華人學者,歷史學家、傳記文學家、紅學家。華裔史學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動人物,著有《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顧維鈞回憶錄》等。唐德剛的另一大貢獻為關於中國近代演變的「歷史三峽」說。


在一百多年的中國近代史中,我們苦難的中國人民,承擔了無數次大小「革命」,也有變法。粗淺地說來,「革命」易而「變法」難也。蓋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革他人之命則敵我分明、對象顯著,而手段單純。變法者,變自己之法也。變自己之法則對象不明、敵我難分,而手段千變萬化也。毛澤東不言乎:「矛盾」有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之別也。敵我矛盾可以一槍了事,人民內部矛盾則抽刀斷水,沾漣不盡矣。「變法」者亦「人民內部的矛盾」之一種也。

君不見戊戌之變時有新舊之爭、帝後之爭、母子之爭,甚至婆媳之爭。帝黨中有後黨,後黨中亦有帝黨。開衙門、關衙門,糾纏不盡!


蘇東坡不也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蘇子這話,並未說透。談時政、評當朝,當局者固迷,旁觀者亦未必清也。不信,到報攤上去翻翻,有幾位大家名筆不在自說自話,甚至瞎說胡扯?


但是天下真有天不知、地不知的變法?非也。時間因素不夠嘛!等它一百年,再回頭看看,自會透明如水晶球。


今且談談一百年前的戊戌變法。


「社會轉型」需時數百年

有人或嫌我們「轉型」(也可說是「現代化」吧)太慢了一點。君不見日本轉型,只需三五十年便可完工嗎?其實日本轉型是個例外(容後節細論之),其他民族社會轉型,均需三兩百年始見膚功也。


我國古代的商鞅變法自公元前356年變起,至前221年始皇統一凡130餘年,始搞出「秦政法」(毛澤東語)來。但是秦皇「任刑太過」(顧炎武語),再繼續向前「轉」進。又實驗了100餘年,至漢武帝以後才慢慢地搞出個「霸王道雜之」(漢宣帝劉詢的話)的中央集權文官制和重農輕商的大帝國的「定型」來。這一漢家制度的「定型」,一「定」便是2000餘年,基本上沒有原則性的改變。在始皇前、武帝後這兩個定型之間,「轉型期」延長至300餘年!


近代歐洲社會的轉型,實始於14世紀初年(1300)的文藝復興。一轉也是300餘年,直至17世紀(1600)之末,才逐漸「定型」;變成以自由個體為社會基礎,以大規模機器生產為財富來源的「資本主義」(capitalistic)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和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代議政府」(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或parliamentary government)來。這一現代西方的「定型」已維持了400餘年。可是在1991年年底蘇聯解體,原蘇聯各邦同意再組邦聯。西歐各國與此同時也正在大搞其「幣同型」(common currency),一個新的西方政治社會的「轉型期」又已顯其端倪矣。——現代中國的社會轉型尚前途漫漫,而當代西方社會又已開始轉型,這大概是現代科技快速發展的必然後果吧!


在近代世界社會轉型史中,日本轉得最快。1868年明治維新後,不出一代,日本便已躋身世界先進強權之列。這可能是由於維新前,日本的封建制度與中古歐洲封建制的基本形態甚為接近,因此日本一旦實行「歐化」(歐洲式的現代化),則社會發展程序若合符契,所以就一鳴驚人了;另一點則是島居小邦的關係。西方的現代化,尤其是「經濟起飛」,都是從「小邦」(small state)開始實行的[而現在又逐漸走向大型的經濟邦聯(economic commonwealth)];美國獨立之初不也是13個小邦的邦聯嗎?現在亞洲的「四條小龍」還不是四個「小邦」?


我們中國是個有特殊歷史和「亞洲式社會」(Asiatic society)背景的大國,一旦搞起「西式」的「現代化」(簡稱「西化」)來,鑿枘不投,就沒有日本搞「西化」,一拍即合那麼輕鬆了。我們搞「西化」,尤其是搞脫胎換骨的「全盤西化」,那就要迂迴曲折地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慢慢向前爬行了。——康梁變法便是這次爬行中的一小段,搞「全盤西化」的胡適則是另一小段的領袖。

固有文化的「現代」處理


「全盤西化」這個口號多嚇人!胡適原來就是主張全盤西化的。可是在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咒罵之下,這位調和性極重的啟蒙大師乃改口說什麼「充分西化」和「充分世界化」。其實「充分世界化」這口號大有語病,甚至欠通。「全盤西化」這口號聽來雖嚇人,但是我們今天如把中小學教科書翻開來看看,其中除掉我們繼續用筷子吃飯一些小事物之外,還剩下多少「固有文化」呢?近百年來在教育上,在日常生活上,朋友,我們幾乎在不知不覺之間,是真的「全盤西化」了。


可是我們的固有文化就真的一無可取哉?——怎能如此說呢?「中國的固有文化」至少可以和「西方固有文化」分庭抗禮,甚或占「世界固有文化」之一半。怎能說一無可取?只是「文化」加「固有」二字,便屬於前一形態或中古形態的文化了。它要經過一個痛苦的西式「現代化」(二次大戰前只叫「西化」)的洗刷,才能屬於轉型期以後的次一形態或現代形態。


我國固有文明裡的道德標準、價值觀念、孔孟之道、四維八德……無一不需「現代化」(包括「科學化」「民主化」)的處理始能適應於次一形態的社會,無一不經現代化處理而能公之於全人類(世界化)的。因此所謂「西方文明」,非本質優於我「東方文明」也。近300年來西風之所以能壓倒東風者——包括西方小說之能夠壓倒東方小說者——「固有」與「現代」之別也。近百年來吾人所見之所謂「西方文明」者,「現代文明」也。他們通過這個「現代化程序」,早於我們300年;而吾人口口聲聲所說之「東方文明」者,仍停滯在「現代化」前期之「固有文明」也。「固有文明」比諸「現代文明」就相形見絀了。等到東西兩個「固有文明」都完成了各自現代化的程序,到那時兩個「現代文明」截長補短,才能言其高下。

但是我們如果要把全部「中國固有文明」都加以現代化處理,那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了。它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分段前進的。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人所領導的「戊戌變法」,便是這「分段前進」的「現代化運動」中的一小段——集中於「政治現代化」的一小段。


從「科技現代化」到「政治現代化」


但是康、梁所領導的這「一小段」又是整個的「現代化運動」中的哪一段?


曰:從2000年的中國通史來看,它是第二個「轉型期」中的「第二階段」,也就是「政治改革階段」。 「政治改革」在清末原有「急進」「緩進」二派。急進派以孫文為首。他們搞的是「驅除韃虜、建立民國」,暴力革命,以美為師。緩進派則以康有為為首。他們主張「變法維新、君主立憲」,和平演變,排除暴力,以英製為鵠的。——這兩派之同時興起、殊途同歸,都是受了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的挫敗,清廷喪權辱國的影響。在此之前,這兩派原都寄望於「同治中興」(1862—1874)期間及至甲午戰前,中興名臣所推動的以科技為主,以船、炮、路、礦為內涵的新政,也就是所謂「洋務運動」。


這種早期的「新政」,事實上便是我國「現代化運動」中的「第一階段」,也就是「科技現代化」的階段。再用個最新的名詞,那就叫作「四個現代化」吧。


其實搞這四個現代化的老祖宗還不是李鴻章等「中興名臣」呢!它的兩位老祖宗是林則徐(1785—1850)和徐繼畲(1795—1873)兩位總督大人,尤其是前者。他的幕僚魏源(1794—1857)在鴉片戰爭時期就開始呼籲改制,要「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見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版《海國圖志》序)。魏之所謂「夷之長技」者,用目前的語言來說,那就是「西方先進國家的科學技術」,也就是「科技現代化」,即「四個現代化」。——140多年之後,我們搞「洋務」的歷史又「重演」一次罷了。


科技現代化經林、徐二公首倡之後,至同治中興,竟成顯學。一時新政雲涌,人才輩出,中興名臣如曾國藩、李鴻章、沈葆楨、陳寶箴、張之洞、劉坤一、盛宣懷等,把四個現代化實在搞得有聲有色。雖然我們歷史家一直在咒罵昏聵淫佚的慈禧太后,把建海軍、修鐵路(天津到瀋陽)之款數千萬兩,拿去修治頤和園。縱使如此,我們的海軍那時在規模上,還是超過日本的,路礦的資源就更不必談了。自鴉片戰敗(1842)之後,我們苦苦地搞「四化」,搞了52年之久,縱自「同治中興」算起也有32年,誰知至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之役,那些罈罈罐罐,被東洋鬼幾炮就打掉了。


我們甲午戰敗(1895),非由於器械之不精也,資源之不廣也,或人才之不足也。我們之敗,是敗在顢頇落伍、貪污無能的政治制度——我們的「祖制」,也就是屬於前一形態的老制度。搞「堅船利炮」搞了數十年,至此朝野上下始如大夢初醒。原來沒有個趕上時代的政治制度,則縱有超等的堅船利炮,舊瓶裝新酒,也無濟於事。


遠在80多年前,這也是清末朝野上下一致的呼聲,他們那時所堅持的「變法改制」這個大方向,正和大陸今天的改革開放一樣,是歷史發展進入一個「新階段」的時代精神。除了最無知、守舊和自私的少數冬烘之外,基本上是無人反對的(包括慈禧老太后在內)。因此清末在甲午、戊戌(1894—1898)之間,主張變法改制的時論和奏章,真如狂風暴雨,雪片飛來。在當時這類文獻里,我們讀得最沉痛的,莫過於日本的戰勝者,對我國戰敗者的「勸降書」了。


一封沉痛的日本「勸降書」


在中日甲午之戰的後期,我國當時最現代化的北洋艦隊,被日方打得幾乎全軍覆沒之時,剩下的幾艘殘艦,於1895年2月由海軍提督(海軍總司令)丁汝昌率領退守威海衛,被日艦重重包圍,走投無路。當丁提督與他的高級僚屬海軍總兵張文宣正預備自殺殉國之時,他收到一封敵軍主將的勸降書。這封勸降書值得一讀,以明國恥,以志其慟。今且節錄若干段原文於後:


大日本海軍總司令官中將伊東祐亨,致書與大清國北洋水師提督丁軍門汝昌麾下:時局之變,仆與閣下從事於疆場,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國事也,非私仇也;則仆與閣下友誼之溫,今猶如昨,仆之此書豈徒為勸降清國提督而作者哉?大凡天下事,當局者迷,傍觀者審。……清國海陸二軍,連戰連北之因,苟使虛心平氣以察之,不難立睹其致敗之由。以閣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審矣。至清國而有今日之敗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蓋其墨守常經不諳通變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以考試,考試必由文藝,於是乎執政之大臣,當道之達憲,必由文藝以相升擢。文藝乃為顯榮之階梯耳,豈足濟夫實效?當今之時,猶如古昔,雖亦非不美,然使清國果能獨立孤往,無能行於今日乎?[上句或有抄脫之字,否則可能是譯者文字欠通順所致,因此函原稿為英文。]前三十載,我日本之國事,遭若何之辛酸,厥能免於垂危者,度閣下之所深悉也。當此之時,我國實以急去舊治,因時制宜,更張新政,以為國可存立之一大要圖。今貴國亦不可以不去舊謀新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苟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於敗亡之數乎?與我日本相戰,其必至於敗[亡]之局,殆不待龜卜而已定之久矣……(原函漢譯全文見王芸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民國二十年,大公報出版,第2冊,第197—198頁。)


伊東此函作於1895年陽曆1月23日。十天之後(2月12日),丁汝昌就自殺了。


伊東這封「勸降書」雖算不得是我國清末變法改制的重要文獻,然此書出自把我海陸兩軍都打得全軍覆沒的敵軍主將之手,它對麻痹已久的中國朝野,簡直是一記「震擊治療」(shock therapy),使戰敗國人民覺悟到「政治改革」實遠比「科技改革」更為重要。因為在此之前,倡導變法改制的雖亦大有人在——康有為第一次上書籲請改制,便在甲午戰爭的六年之前。康之前還有馮桂芬、容閎等人——但是言者諄諄而聽者藐藐。同情者固不乏人,認真的就寥若晨星。可是這一次為日本小弟所戰敗,情況就不同了。再加上伊東這封連勸帶諷的勸降書,一朝傳出,對古老的大清帝國,真是一極大的震撼。自此以後「變法改制」的呼號乃如狂風暴雨,不可抗拒。康、梁師徒,風雲際會,也就一馬當先了。康、梁師徒何以會有這樣的機運?下篇且把老康解剖一番,自見分曉。


節選自《從晚清到民國》,唐德剛著,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詹紅旗、曹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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