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苦戀
春寒料峭的二月，粗糙的海風硬生生地吹在溫州城內小小的街衢上。張愛玲的內心燃燒著一腔愛情之火，沿著夫君胡蘭成去溫州經過諸暨、麗水等線路，一路尋覓著來到溫州。她自然知道胡蘭成是個逃犯，但以她對待政治的眼光，她不在意這些，愛情總是超脫了各種樊籠的束縛。而且，胡蘭成又是一個與她旗鼓相當又懂得欣賞她的男人。因為海邊的溫州有她心儀久久的夫君，女人對感情向來就比男人持久認真的，張愛玲亦如此。
這是抗日戰爭勝利後的1946年2月。
胡蘭成是紹興嵊縣人，因為寫政論文而引起汪精衛和日本方面的重視，最後青雲直上入主汪偽政府,成為第五號人物。後來，文人的弱點又使他在權利的傾軌中敗下來。1944年春天，官場失意的他通過「老鄉」鄞縣人馮和儀的介紹，認識了孤高自傲在上海灘寫作的張愛玲。張愛玲早年的生活多有不幸，知女人的胡蘭成很懂得欣賞她。渴望疼愛、呵護的張愛玲有一種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傾吐的對象。經過半年的戀愛，兩人低調地結婚了。是年11月，胡蘭成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來到武漢主持《大楚報》。戰爭總讓人們有太多的愁緒別離和生死兩茫茫，在武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胡蘭成與漢陽醫院年僅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好上了。胡蘭成是個非常有悟性的才子，他與周訓德的好上，不能僅僅用一句風流成性的話來概括，胡蘭成的睿智和他的學問，都是很吸引人的，而且更能吸引一個年僅十七又從小失去母愛的小周姑娘。
胡蘭成也像許多才華橫溢的文人祝枝山、文徽明等等一樣，性情如浮花浪蕊，雖然最容易被世間兒女情長所感動，但無真情沉醉之意，往往很快就會從戀情中拔出身來，或移情別處。日本人投降後，他留給周訓德若干兩黃金，信誓旦旦也意切情深地表示「譬如人家出門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裡妻子也安心等待」後，開始了逃亡生涯。輾轉數日方到上海，與張愛玲道別後趕到中學同窗的諸暨斯家。斯家與胡蘭成交情不薄，斯家人知道胡蘭成的身份，但儘可能地幫他隱藏下來，逃避漢奸的懲罰。最後，胡蘭成在斯家人的安排下，與斯家小娘范秀美一起來到溫州范秀美的母家。
胡蘭成在此前有許多女人：唐玉鳳、全慧文、應英娣、張愛玲、周訓德。而逃亡途中遇到的范秀美，是一段乾柴遇烈火的露水姻緣。喪家之犬又朝不保夕的胡蘭成需要安慰與柔情，而獨守空房二十載的的范秀美如久旱之地需要甘霖的滋潤，一拍即合，兩廂情願。
但是，最虧的還是讓人羨慕的曠世奇才張愛玲。這個用文字風靡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灘的才女，文學作品切入角度奇特、行文詭譎和文字中瀰漫出來的神韻，在時隔六十多年後的今天，仍是一道豐盛的精神佳肴。我每每聽到有人提到張愛玲，腦海中就不斷浮現她雙手叉腰，目光藐視一切的那張經典照片。應該說，張愛玲是很一個極端的、喜歡標新立異的個人主義者，她對於政治和時局從不關心，在個人的愛情生活上，她又是一個值得人們稱道的。張愛玲的一生中有兩個男人：胡蘭成披著爬滿虱子的華麗袍子，是一個風流成性的漢奸；賴雅則是一個早熟的天才戲劇家，共產主義的擁護者。
張愛玲的愛情觀不得不讓人心生疑惑。沈寂在《張愛玲的苦戀》中披露過一個細節，她與和有妻室的胡蘭成相戀時，一次游兆豐公園被追蹤而來的佘愛珍猛摑耳光一記。當時，這位馳名文壇、驕矜自負的作家只得狼狽逃離。為了愛，張愛玲做到了可以捨棄一切，甚至信仰。日本鬼子投降後，在上海的她也明知胡蘭成是通緝的漢奸，可她還是於1946年2月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遠去溫州看望已和范秀美生活在一起的胡蘭成。抱著「在船上望得見這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的憧憬的她，到了溫州卻住在小旅社，胡蘭成白天陪她，晚上陪秀美。張愛玲已不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女人，她是一個痴情人，她只想胡蘭成能向她攤牌，在幾個女人間作出選擇。
但是，一個女人任憑智商如何高，當她碰到情場高手，註定到楣。張愛玲也無法逃出這個約定的規律。再說，逃亡生涯中的胡蘭成需要的是飲食男女，而不是張愛玲才情卓絕的藝術。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過當年張愛玲尋蹤探夫到溫州後，胡蘭成身後的女人周訓德、范秀美都已被張愛玲所知曉時，胡蘭成竟厚顏無恥地狡辯：我待愛玲如待自己，寧可委屈愛玲，也不委屈小周，如像克己待客一樣。視妻為己，視情人為客，兩相衝突時而「克己待客」。移情別處的胡蘭成總是那麼慷慨激昂，可他用情不專已昭然若揭。只是，讓人悲憫的張愛玲還像以前「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那樣，仍抱著幼想。
張愛玲真真是個痴情女，成為溫州多餘人的她離開胡蘭成的那天，春雨綿綿不息。在這凄風苦雨中，我們無法琢磨張愛玲的情感世界。春寒、雨天，懷著溫州尋夫的傷感，張愛玲登船凄凄戚戚淚眼婆娑地走了。她在回上海的幾天後，給胡蘭成的信中說：「那天船開時，你回岸上去，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隨信還給胡蘭成帶來一筆她的稿費，張愛玲真可謂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但她攤上的卻是一個薄情的無行漢。她本該知道溫州之行預示著兩人的愛情已走到了盡頭，但她仍心存僥倖。
張愛玲的痴情，無法軟化並存著理想女人和現實女人一起的胡蘭成絕決的心，胡蘭成的風流自賞，也是很難與女人建立起琴瑟和鳴的愛情的。
直到1947年的6月，與溫州的耆宿劉景晨和梁漱溟有來往、通信的胡蘭成正在寫作《山河歲月》時，自信心和想像力極度膨脹起來，他不斷給張愛玲寫信，張愛玲回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平實、直白的回答，張愛玲才徹底決裂與胡蘭成的這斷感情。可是，此後的張愛玲的才情因胡蘭成而已「枯萎」。哀莫大於心死！曾經滄海難為水，一代才女的張愛玲為了愛情，她可以放棄胡蘭成有妻室的尷尬，刻骨銘心地追尋，她愛胡蘭成愛得如火如荼，轟轟烈烈。這是她惟一的愛，她愛的傷情，愛得最後落得被背叛的下場。
胡蘭成是張愛玲人生的劫。女人在陷入情感糾纏時智商是低的，哪怕如張愛玲這樣的才女。但女人一旦從深淵裡出來，當她回眸時，就會覺得過去的撕心裂肺不值得。所以，張愛玲淡漠地對胡蘭成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張愛玲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才情作家，她傲氣，跋扈，樂觀，勇敢，對前輩作家如冰心、丁伶，直說「冰心的清婉往往流於做作，丁伶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後來略有點力不從心」。她對時代的觀察、人性的剖析與文學上的見解，都有一流的分析。那時的鄭振鐸、傅雷、王統照和柯靈等人，都希望她不要急於求成。但她沒有聽從，盡情揮灑自己的才情。遺憾的是，這樣一個我行我素，率真的才女作家，卻失敗在感情上。
1947年6月的張愛玲，走出了與胡蘭成糾葛的這段感情的陰霾後，但她永遠走不出萎謝的心境，張愛玲的風格弱化了，她再也寫不出屬於才女才情的文學作品了。她身心疲憊，只有離開她熟悉的上海，與比她大三十歲的賴雅結婚。她想找一個避風的港灣，可命運的多舛，她沒有得到後來癱瘓在床的賴雅的庇護，卻還要照料一個病人。
1995年9月在睡夢中，一代才女張愛玲，寂寞地走到生命的終點，留下的卻是她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煌煌文字！
（寫於2007年，修改於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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