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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升蓮:周二上午到「消磨時光」咖啡廳

李升連,筆名蘇抱琴,山東壽光人。七零後。

文學評論、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先後發表於《光明日報》《創作評譚》《文學報》《山東文學》《星火中短篇小說》《當代小說》《中國故事》《女友》《大眾日報》等。

已出版散文集《蘇抱琴作品集》,短篇小說集《女人的國》,文藝評論集《另外的眼睛》。

周二上午到「消磨時光」咖啡廳

接到團市委通知的時候,張佳蓓正陪皎皎在醫院驗血。是半小時前接到幼兒園通知,她立馬放下一切,去接上孩子直接趕到醫院。眼看著粗針管里暗紅的血液緩緩上升,張佳蓓一隻手探進背包,摸魚一樣摸到振響著的手機,是汪亮副書記親自打來的:

明早八點二十,電商大廈15樓,十來個人即可,組織一個成年人的讀書會,一切酒水費用全免。主要保證質量,物色好人選是關鍵。

突如其來,措手不及,手忙腳亂。等待化驗結果的間隙,張佳蓓坐在靠牆的連椅上,感到孩子渾身滾燙且體溫似乎仍在上升。打電話回「新起點」,連個接電話的都沒有,自己一離開,四五個聘用的小夥伴全脫崗了。張佳蓓通知孫蒙,要她儘快召集人員,務必將插架、宣傳版畫、大幅活動照片準備好,明早8:00前,按以前做大型活動的樣子在電商大廈咖啡館布置好會場。

然後打電話給李凌雲。李凌雲是作家協會的秘書長。縣市級作協是個鬆散的民間組織,唯有李凌雲能調兵遣將。誰知他一聽就說不可能:明天周二,現在機關請個假得四層領導簽字,又不是多大點事兒,遠的人家過不來,縣城的,不在機關就是學校、公司上班,哪個單位的周二不是緊鑼密鼓?……要安排,只能安排個周末或晚上。

張佳蓓給皎皎燙得心慌意亂,掛了電話才想起孩子腋窩裡還夾著體溫計,抽出一看,三十九度五。看著昏昏沉沉如一隻熟睡的小狗樣軟塌塌的皎皎偶爾痛苦地囁嚅一聲,張佳蓓忽然生出一陣恐懼:她會不會就這麼死去?

化驗結果終於出來了,張佳蓓抱起皎皎、抓著化驗單、挎上背包往兒科門診趕去。從化驗室到兒科門診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一個瞬間張佳蓓想,離開王松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什麼愛情,動心、溫暖或者明亮、深度吸引……都他媽是扯淡,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眼前的狀況下跟你一起著急擔憂想辦法,才是真格的。

大學畢業沒幾年,張佳蓓的同學汪亮就考上了北海郡的科級幹部,安排到團市委干副書記,一干已經四五年。去年書記調走,由汪亮主持工作,至今未能扶正。縣一級團市委書記,30歲是個臨界點,調走前是正是副,對即將就任的崗位至關重要。這幾年上面領導很難再跑得動,汪亮絞盡腦汁,想趁這次花卉博覽會的召開,委託小舅邀請他同學、上級地市一位主要領導前來視察。這關鍵時刻能否扶正,就看這次視察留下的印象了。

據小舅透露,這位老同學跟尋常官員不同,不嗜煙酒,不好女色,不玩字畫,平生只好一件事,就是大學時代已現端倪的嗜書如命,尤愛文史哲,最喜跟人坐而論道,一談起老莊蘇柏亞,簡直廢寢忘食。可惜高處不勝寒,身為領導,別人習慣了恭敬,常常於願難足。

電子商務大廈是北海郡的重點項目,「互聯網+」時代的新產物和經濟發展新平台,列入本屆博覽會上級重點視察項目,所以在電商大廈安排一個文人雅士的讀書會,就成了汪亮副書記此次接待的點睛之筆。

對張佳蓓提這麼苛刻的要求,汪亮自然有他的底氣。二人高中同學,汪亮是班長,張佳蓓是團書記,配合還算默契。尤其近幾年,團市委牽頭的各種選拔大賽,幾乎都放給了張佳蓓的「新起點」,剛結束的「國學達人」全國海選,三個選手進省賽,一個一等獎,兩個二等獎,各學校主動宣傳,影響一下子起來了,招生不再是問題——私營培訓最難的是什麼?就是招生。

張佳蓓不會忘記「新起點」剛成立時的艱辛,一放寒暑假就去學校門口發小廣告,城管後邊攆人,她們前邊跑著發,發了接著成堆踩在腳底下。花錢從老師手裡買家長電話表,一一打給人家,跟推銷茶葉、股票的並無不同,最不受人待見的那種。一年七八萬的房租、四五個固定員工的工資、母女二人的吃穿用度——皎皎的幼兒園同學過生日去必勝客,一請十來個小朋友;還有王松,離婚後單等著看自己落魄。讓人看得起,就樣樣不能落人後,從五歲那年弟弟降生起,張佳蓓已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汪亮交代的事,她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大夫看過了化驗單和體溫表,示意張佳蓓把孩子平放到診床上,一手捏一根棉簽,一手抓起皎皎的左腳丫,往腳心輕輕一划,皎皎睜開了眼睛,她看著醫生,再看一圈兒候診的陌生面孔,臉上露出安靜的警惕。醫生又劃她的右腳心,因為癢,皎皎用力瓦起腳掌,試圖擺脫醫生的手掌,臉上露出羞怯的笑意。

血象有點高,但不像腦炎,先打三天消炎針看看,三天後定時複查,應該沒大問題。

醫生的話讓張佳蓓提溜著的心臟一下落回肚裡。

買好藥品,在醫院掛完第一輪點滴,其餘的帶回小區診所解決,這樣就可以交給母親。接下來要考慮的,還是明早八點前這十多個小時,去哪抓這十多個有品位的讀書人?

體力活好說,幾年前跟頭一個房東鬧翻,「新起點」搬家,從拿定主意到搬完,半天搞定。只要去勞動力市場講定價格,要幾個來幾個。但讀書人有讀書人的氣質,讀書人的談吐,讀書人的話題,那不是湊湊人數就搞定的事。

——對了,詠華!坐在計程車上懷抱皎皎的張佳蓓靈光一閃,詠華早已辭職,有錢有閑人士,不找她找誰?想也沒想,當即電話撥過去,即將接通的一剎,猛擊一下自己的腦袋,趕緊掛斷了……竟然忙中出錯,忘了詠華家裡近來發生事故。

其他人,名字也想起幾個,卻從無聯繫,只怪李凌雲平時組織活動,張佳蓓都以忙碌為名推辭,接觸文人圈子實在太少,自己出面去邀請不熟悉的人來捧場,還真開不了這個口。再者李凌雲也說了,周二一大早,工作都緊鑼密鼓地趕,誰有閒情逸緻來陪你泡咖啡廳?

這時電話響,詠華回過來了。有事嗎?還是那麼淡定從容的聲音,遇變不驚,張佳蓓真心佩服她。也沒什麼事,明天有個讀書會,希望您能出面支持下。詠華說,哦,這樣——戴永的事,今晚要去見個人,看結果怎樣吧,若順利,就去支持你,不順利,那也只能說抱歉了。

張佳蓓已經感激。詠華是這種人,看上去冷冷淡淡,但關鍵時候見交情。尤其人家當下面臨這麼不尋常的處境,即便不來,張佳蓓也沒一句話好說。

詠華要去見的是一個重量級人物,朋友托朋友,而這些,都開端於一月前那個看上去原本平常不過的夜晚。那晚詠華陪老戴出去散步,跟平時一樣,遇見熟人,都是詠華習以為常熱情招呼,戴局長好,大姐好,兩位出來走走?誰知剛進小公園,老戴電話響,是北海郡唯一的全國五百強企業老總打來,含糊告知下午有人來查那套設備,受外地一個案件的牽連,順藤摸瓜查下來,囑咐老戴有個思想準備。果然,半小時不到,接到了檢察院的電話,要求過去談點事。詠華一路陪著前往,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返回。她永遠忘不了走出檢察院大門那一刻,看著午夜的街道時,那種處身荒涼漠野般的走投無路的惶恐。

前不久去看守所探望老戴,送生活用品,送煙,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警察在一邊緊盯著,時間短促緊張得不知如何消耗到最後一分鐘。

之前詠華的生活是這樣的,辭職三年來,除了有選擇地參加一些省內外文學筆會,大部分時間閉門謝客。老戴的事她從來不聞不問,哪怕事關女人——老戴有老戴的精明,總不至於鬧離婚。詠華慶幸,辭職後還能生活安逸,真拜老戴所賜。有個寫詩的文友,十多年前喜柬都發出去了,忽然決定逃婚,一路走出沂蒙大山去往京城,最困難的時候速食麵都吃不上,流落街頭差點被當成野雞遣返。

受不了單位里那些瑣瑣碎碎的事,辭職後,時間大把大把的,奇怪的是一篇滿意的作品也寫不出來,刊登過的幾篇也有點吃老本的意思,不過在自我重複。這成了詠華最真實的痛苦。每天抹過桌子,拖凈地面,疊好被褥,坐在電腦前,大腦卻一片空白,於是早飯剛剛吃過,又去將午飯的青菜一一擇好,洗好,就為了逃避書桌和稿紙……夢寐以求的自由一旦成真,竟成了自我吞噬的無底的陷阱。而干過超市收銀員、包裝公司女工、保健品推銷員的小友,詩卻寫得越來越精到深邃,在京城小有影響。

巨蟹座是安全至上的,日子每天重複,一眼看不到頭——不,是一眼就看到頭……詠華終於在電腦上敲出了一句話:人過四十就應該自殺,但是沒有人能理解這種自殺,那是不被理解的,而且也沒必要,更全無可能,一家三口明早的飯菜還要去準備。

老戴身陷囹圄後,一下子失去靠山,詠華反而變了,變成一個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的人,她煥發出一種朝氣——要知道四處求告也是一種能力。協助企業利用政策騙取國家700萬報廢設備的環保補貼,絕不是區區一個縣級財政局長能夠拍板,更不是老戴起意,既然他應承下一切,這個砝碼就要換取天平另一邊同等分量的砝碼,這叫制衡。

今晚詠華要去見的,就是能控制這架天平的一個重要角色,去赴的,就是一場並不勢均力敵卻未必全無勝算的投機的「談判」。

掛完吊瓶回到家,皎皎的體溫已下降至三十八度三、三十七度六,剛剛已經成了三十六度八,額頭摸上去涼津津的了。母親提前熬好的小米銀耳紅棗粥,皎皎喝下去兩小碗!一退了燒,小人兒立馬變得精神,在屋裡走來走去,找來一塊紗巾往地上鋪好,又將最喜歡的熊寶寶包裹進去,做成一個襁褓,無師自通地抱在懷裡輕拍著,說寶寶乖,要聽話,媽媽不罵你,也不打你。張佳蓓又欣慰,又慚愧,一個急性子的單親母親,孩子平時要多受多少不分青紅皂白的呵斥。

終是高燒後,小人兒還有點虛弱,玩了一會兒就困了,很快進入夢鄉。看著皎皎安靜的臉龐,張佳蓓的慚愧立時被焦灼取代——實在不行,只能打那個電話了。只要打過去,所有的燃眉之急可能瞬間煙消,但是——打,還是不打?

雪野晚上7:50接到張佳蓓簡訊,當時他正陪兩個業務夥伴在外面喝酒。

方便接個電話嗎?看著手機簡訊上小心謹慎的句子,雪野略一沉吟,按了回撥。張佳蓓你也有想起我來的時候?

張佳蓓說,謝謝,看來你還存著我的號。

酒才開始喝,大腦基本清醒,所以雪野一下明白,自己在她手機里可能早被刪除。

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聽張佳蓓終於叨叨完,雪野長嘆一聲,愛莫能助,我來蒙古了,不在北海郡。

撒謊!你的手機定位我能看清,根本沒出縣城。

你自己不是也有一幫小朋友?我這邊,只有閑人懶漢不靠譜的人,哪能撐不起你那麼大的場面?

雪野明白不過,這個女人有多麼自私自利和不可理喻。關鍵她還看不起他。那陣子就是為了她,他自我放逐去了西藏,又跟著一幫酒友去了新疆,有一個剎那他想就這麼消失在沙漠里算了。要不是途中又發生一個小小的艷遇, 那種痛不可支才得到緩衝,那段日子還真不堪回想。先是牽連進一樁擔保貸款,企業很快被拖上拍賣日程,老婆很識時務,帶上兒子去了美國。孤魂野鬼般的日子,雪野穿一身太極服到集市擺一個占卜攤,張佳蓓奕奕然降臨,要占卜「新起點」遷址後能不能賺錢,看雪野戴一個大墨鏡,就當他是個瞎子,還要求先佔卜她此前的命運,理由是只有說准了之前的,才敢相信能說准之後的。兩人最後吵起來。

時隔未久,七夕節,閑極無聊的雪野去夜市擺了個鮮花攤子,又遇見她,花沒有賣掉,就送了她一束,一起送的還有一句話:像你這麼四鄰不招的人,估計這輩子也沒收到過鮮花啥的,可憐可憐你,就送你一束吧。

張佳蓓欣然接受,微笑如陽春。

最落魄潦倒、遊戲人生的階段,發生這電視劇般的狗血劇情,就沖這一點,她也給了他不一樣的感覺。兩個人同時、慢慢、沒有任何指望地淪陷。

別看表面上咋咋呼呼,相對來說她是個經歷單純的女人,所以接下來跟任何女人也就沒有兩樣,不能免俗地擺出一副死心塌地的破爛架勢,逼迫雪野迅速地幻滅和逃離。一敗塗地後,他剛剛利用大學所學的小語種專業,跟朋友合夥註冊一個進出口公司,專做面向中東的木製品貿易,漸漸起死回生。沒想到的是,張佳蓓還是有些不同,就像一開始戲劇化的出現,在覺察被嫌棄後她又立馬戲劇化的消失了,影蹤全無,似乎之前死纏爛打的那個女人根本就是另一個人。至此,雪野玫瑰花一樣的傷口才鮮血淋漓正式成形。

我需要你的幫助。電話那端傳來張佳蓓有氣無力又不容置疑的聲音。

這是示弱嗎?雪野琢磨不定。她張佳蓓這次盯上的,不過自己那個「極為裝逼」的私人組織,「追夢讀書會」而已。

只能聯繫下試試看,但不做任何保證,他無精打采地說,然後繼續跟兩個夥伴喝酒。

九點、九點半——張佳蓓看一眼牆上的鐘,快要十點了,雪野還是音訊全無。她又伸手試下皎皎的額頭,睡得很安穩,也沒再燒上來。眼看著時間這樣勻速前行,真是一種野獸追趕的噩夢。已經十點半,張佳蓓挨著皎皎躺下,扯被角蒙起頭,將自己裹進無盡的黑暗,她用兩臂抱緊了自己。大不了一切都黃了,皎皎送回王松,讓他儘管喜大普奔去,然後自己死……但是哪有這樣嚴重?區區一個小培訓機構的關門而已——甚至關門都不至於,無非重新陷入招生的困境……絕望有個屁用?四個固定教員,我,再加上李凌雲,別無他法,就這麼應付好了,天還能塌下來怎的?

張佳蓓掀掉被子,坐起開燈,電話打給李凌雲,語氣悲壯:李哥,一個人叫不來,您也得來。誰知詠華的電話接著打來,慢聲細語的,很不好意思,這麼晚了,因為我也剛從外面回來,事情總算有了點眉目,這樣明天你的活動,如果還需要的話,我就能趕過去。

張佳蓓呆了一呆,如果不是隔著電話線,她真想擁抱詠華去吻她光潔的額頭。要知道應付這樣的場面,吳詠華一個可以頂十個。

張佳蓓高興地掛了電話,又想起那個裝神弄鬼的混蛋。這一刻她心情平靜,指望不上的人,就不指望,只盼他出門就栽跟頭、投資就賠光、幹啥啥不成的倒霉下去吧!她將身體往後一仰,後腦貼在枕頭上,孩童樣迅速的安心地進入了夢鄉。

午夜十二點,沉沉酣睡中的張佳蓓忽然聽到一陣炸響——雪野,只有他,才會在這個時間發瘋。他習慣黑白顛倒的生活,當初就是這樣,深夜醉酒,打來電話訴說衷腸,直到王松再也受不了,直到張佳蓓離婚,直到最後一切不可收拾後,將他拉入手機里唯有一個的黑名單。

明早八點整,十個人左右,在你說的他媽的什麼「消磨時光」咖啡廳,不見不散。

請假要找四個人簽字。李凌雲最犯愁這個,他是編外人員,也叫企業編。人得吃飯不是?那麼參與一些類似的社會活動,比如為某酒廠或銀行寫個軟廣告,掙一點小外快,混一點地方上的小名氣,何樂而不為?採訪北海郡好人的過程順便認識了兩個企業家,意外的收穫——多認識人自然有多認識人的好處,這是李凌雲的處世哲學。他喜歡跟人打交道,他漸漸發現,幾年來社會上有人要聯繫作協就先想到他,讓他覺得一種滿足。老妻的嘮叨隨她去,女人么,頭髮長,見識短。下崗後患了關節炎,要不是幹了這作協的秘書長,連眼下這份編外的工作也得不到。掙錢是不多,但總比看大門打掃衛生的體面又輕鬆。

張佳蓓的車7:30來接,上了車,李凌雲才給主任發了一個簡訊:有點小事,晚去一會兒,最多一個半小時。這樣就不用打請假條,也避免了當面拒絕的難堪。主任只帶一男一女兩個兵,也不時顯一下威風。李凌雲欣賞《白鹿原》開頭那句,白嘉軒一生引為豪壯的是娶過七個女人……而李凌雲引為自豪的,是生了個出息兒子。結婚晚,老來得子,卻得了一個學霸,已經讀高三,除了埋頭學習別無愛好,連電視都不看,電腦更不玩,除非用來查資料。

——主任只能在辦公室擺擺架子,回家就為兒子的事焦頭爛額,三天兩頭被老師傳喚……人這輩子,甭太計較,只要耐心熬下去,像小火慢燉那麼的熬,不定什麼時候就熬成一鍋柔潤清滑噴噴香的粥,飄出一股值得咂摸的悠長滋味兒來。

詠華已在車上了,這女人平時清高得不食人間煙火,看不起人。不過人家的文筆確實有靈氣,只可惜女兒考了個本地師專,最好的出路不過當個老師,還得考過事業單位的統招才成。最近她家老戴又出事……不容易啊,誰都不容易。這麼一想,主任一直沒回簡訊,李凌雲也心平氣和了。

張佳蓓開著車,心情不錯地談起今天的活動,上面的重要領導誰誰來。李凌雲聽著,不由正襟危坐,想這得認真對待。張佳蓓又問詠華,老戴的事沒事吧。李凌雲先接了口:應該沒啥事,如果老戴這樣的人都出事,那真沒天理!詠華臉上看不出悲喜,只平靜地說,勞你們挂念,有了結果,我自會告訴大家。

一切就緒。

銀幕上打出了團市委主辦、作協承辦、「新起點」培訓中心和「消磨時光」咖啡館協辦的字樣,主題「童年的書,遠去的夢」做成藍色疊影隸書打在牆幕中央上。汪亮副書記先來打前站,問準備得怎樣了?張佳蓓正焦急,怎麼八點了還不見雪野的人,慌急中不曉得怎麼應對汪亮,好在有個李凌雲,主動上前一步,彙報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汪亮副書記臨走還特意叮囑說,你們做好一切準備,八點二十開始,這樣領導到的時候顯得自然些,不能看出專門等待視察的樣子。

汪亮副書記剛走,大廳中央的屏風後傳來一長串雜沓的腳步聲。雪野走在最前頭,上穿天藍色休閑西裝,下穿一條藏青色制服短褲,頭頂紅色瓜皮帽,手提一柄破吉他,樣子不倫不類。後面的人物也是各個異彩紛呈。李凌雲一看愣了,琢磨著要提醒張佳蓓,讀書會的主題還得圍繞主旋律、發揮正能量,這麼一幫人物,會不會給弄砸了場子?

人員依次入座,侍應生沒來上酒水,張佳蓓去問,咖啡廳老闆靠在吧台後,無精打采說免費的咖啡是沒有的,果盤三十元一盤。張佳蓓一氣之下,讓孫蒙到樓下超市購買,自己提到後廚切好擺盤端上來。今天這裡停水,沒法提供熱咖啡,張佳蓓跟客人熱情謙虛地解釋道。

前台擺好一摞摞舊書,是新起點的小姐妹回家翻箱倒櫃湊來的。雪野晃過去翻看,九十年代的盜版書,印刷低劣,紙張也差,如假包換的張佳蓓品位。他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

雪野會長,你先來?

李凌雲只請假一個半小時,看看時間已不早,他自動擔任了主持,很客氣地發出邀請。「追夢」讀書會會長雪野欣然從命,施施然往前台走來。還真當仁不讓,李凌雲始料未及,只好先坐到一旁,看他怎麼說。

雪野坐上前台那個高高的無背轉椅,懷抱吉他先彈唱了一曲。「追夢」讀書會會員近百人,三教九流,大部分他也不認識,都是自動聚集來的。召集令昨晚八點半通過讀書會微信群發布:名額有限,僅限十人,報滿為止。發完繼續跟兩個夥伴喝酒,十點多,夥伴回客房,他一人回家。到家後撥通一個電話:本市頂尖級名人聚會,在「消磨時光」咖啡館——知道法國的左岸嗎?北京的三里屯?跟那差不多,明早七點半,我去你家樓下接你。

接電話的是小梁,新來北海郡報社的網路部做實習記者——紙媒衰退,發行量上不去,現在主力都放在了網路部。她從省師大中文系畢業後,先在省城漂了兩年,前不久剛回小城。作為一枚標準文青,她從大二那年只讀中東和南美的詩歌,再想不到老家這麼一個小城竟然隱藏著雪野這樣一個詩人,會阿拉伯語,去過中東,有抑鬱症,還是個不大不小的老闆,一切都是夢想的樣子……小梁在滿懷憧憬中睡去。

掛了電話,雪野給自己沏了一壺紅茶,一直熬過午夜12:00,才拿起手機,撥通張佳蓓的手機號。什麼心理,他自己也說不清,女人從來不是問題,她們隨處可見,為你準備好一個個溫暖如小母親的懷抱,包括小梁。張佳蓓呢,她似乎只有對抗性。魯迅說的,女人是女兒性和母性的結合,唯獨沒有妻性,因為妻性是男權社會對女人的強加,張佳蓓身上卻連母性也沒有,就像雪野身上從來也沒有多少父性一樣——某種深度的相似性,所以水火不容。

……雪野把吉他豎牆邊,開始了他的演說:生命的構成元素是時間,而時間是一條河,河流的盡頭是一間封閉的屋子,屋裡有個小男孩,那就是童年的我。父母白天上班,總把我一個人鎖家裡,一堆歷險故事的小畫書成了唯一的伴侶,我只能跟著阿凡提騎著毛驢走世界,跟尼摩船長去海底和南極探險,陪愛麗絲跌落進噩夢般的兔子洞……

……愛麗絲的兔子洞?詠華是看過的,女兒很小的時候陪她一起看,現在女兒上大三了,多麼快。昨晚的談判還算順利,臨別前那個重要人物說了一句話,當時她忽略了那句話隱含的意味,現在要想起,卻怎麼都想不清晰了。類似的困擾越來越嚴重,常常一個閃念,或一個好句子突然跳出,等她做好準備拿起筆來,卻怎麼也打撈不到,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沙漠里——都是生命衰老的徵兆。

前台上雪野還在談著西藏、新疆以及土耳其的經歷,沙漠之旅,聽得見狼嚎的高原之夜,還有小城中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他似乎總生活在夜裡。詠華看著他,雪野站立的位置,正在幻燈和牆幕之間,PPT大字的投光被他中途截住,蓋住他的臉,顯出半明半暗的神秘和幽魅氣息。詠華看著這個偽傳奇人物,正努力將自己打造成一個與眾不同的理想形象,就像那些天分不錯的演員,能給予角色以獨特的靈魂,最後與角色合二為一。

——前世、今生,究竟有沒有?如果確定沒有,我們如何面對此生?帶著這些迷惑,我選擇了與書為侶,我讀的,也不再是詩、小說或散文,而更多投向了哲學,如海德格爾,西藏生死書……

流浪,遠方,夢想,哲學……這些符號化的辭彙,從雪野口裡出來,經由這燈光和音樂,如穿越一道奇妙的通道進入詠華的大腦深處,一一暗合了潛藏其間的某些密碼,一個念頭雨天的飛機一樣突兀地出現:竭盡全力幫老戴取保候審,然後離開他,去過一種真正屬於自己卻從未開始的生活……

視察的領導怎麼還不來?李凌雲有點坐不住了,低聲提醒張佳蓓,雪野會長談得很好,但不知是否合乎領導的要求?張佳蓓說您看怎麼好?李凌雲摸出口袋裡一個小本本,一條一條列著他準備發言的提綱。就在這時雪野終於致起謝詞,說承蒙各位朋友信任,讀書會發展到今天……在搜鯨微信公司寶寶女士的支持下,建立了追夢讀書會的公眾號和微信群。

配合他的話,一個穿橙色哈倫褲、米白真絲襯衣、頭髮挑染成灰紫的年輕女子站起,向大家頷首。

張佳蓓看著這個女子,想起從前一熟人的話,幾個兄弟喝酒,例數雪野斑斕的情史,席中就是這位寶寶女士呼地站起,當眾潑了雪野一臉酒水。假如事先知道他的惡習,也許張佳蓓會及早提防,她從來多麼羞於承認,當初下決心離開王松就為的這麼一個無恥之徒。男人可以跟不愛的女人過活,她張佳蓓怎麼可以?

——在靜山書院孫姐的支持下,已成功舉辦了十一屆讀書會,表示感謝。

隨著雪野話音剛落,一個如從古裝劇走出,盤著巍峨髮髻、身穿蔥綠廣袖漢服,看不出二十歲、三十歲還是四十歲的女性也起身向大家致意。

——在新起點培訓中心張佳蓓老師的支持下,我們在此相聚,特别致謝。

張佳蓓只好也站起來,向大家擺擺手。坐下的時候,她看到對面的小梁正兩眼虔誠,不眨眼睛地望著雪野,眼神里都是神往,都是單純的崇拜和迷戀。她認真傾聽,生怕漏掉一個字,又忽然低下頭,往桌子上的筆記本匆忙記一些什麼。

尾聲

咖啡廳老闆是個有點駝背的單薄青年,穿一件格子襯衣,正倚著吧台看著這個讀書會的現場。這時一行七八人從轉角出現,陸續出現在他的視野,這些人一色的白衣黑褲,不動聲色走過來,在離現場大約三五米的地方站定。汪亮副書記帶路並彙報工作,聲音里攜帶著外面陽光的脆亮——電子商務是新興產業,電商大廈集合的多是年輕人,我們充分考慮這個特點,所以建了這佔據整整一層大樓的咖啡館——

我私人投資的咖啡館,什麼時候成了他團市委的工程?咖啡店老闆整個上午一直悶悶不樂,這時更覺得想罵人。昨天他第一次見到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自稱團市委副書記的人,要求支持場地、酒水,還說到共贏、發展、文化人的輻射發散效應、「消磨時光」的未來前景,等等等等……出口就是書面語、公文話,像來自另一空間的人類。而此時,這另一太空的聲音還在繼續:據權威數據統計,世界上讀書最多的猶太人,人均年讀書60本以上——

原本滔滔不絕的雪野一臉錯愕,他已經說完了自己的話,所以獃獃地站在前台,看著視察的領導一語不發。張佳蓓想起汪亮的叮囑,不能做出等待視察的樣子,急忙示意李凌雲。李凌雲也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匆忙走向前台,雪野這才回過神來,慢悠悠走下去。

李凌雲匆忙間忘記帶筆記本,那上面有準備好的發言提綱,現在他全忘了上面寫些什麼。他想應該先朗誦一首詩,哪首呢?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最喜歡了,卻怎麼都記不起開頭。眼前的桌上擺著水果水杯,還有不知什麼人列印出的兩頁白紙,紙上有些分行的句子,《我想和你虛度時光》。他讓那隻疼痛的膝蓋盡量挺直,拿起紙朗聲念了起來: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

汪亮的聲音也在繼續——其次是一些發達國家,人均年讀書30到50本不等,而國內,雖然這些年經濟飛速發展,但我們的讀書量遠遠不夠——

……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國民的素質和創造性取決於國民讀書量的多少,為此,我們積極打造書香城市,精心組織了全國「國學達人」北海郡賽區選拔賽——

小梁手捧相機出離座位,她要以讀書會為背景拍下領導視察的現場,這樣順便就完成了今天的采寫任務。但角度不好掌控,因為領導是活動的,正躊躇著,卻看到那位重要人物朝這邊揮了下手,似乎是制止。小梁不知道該停止還是繼續,只好由半蹲慢慢站起。

汪亮副書記已留意到領導臉上淡漠乃至厭煩的表情,他不知如何挽救,因為不曉得疏漏在何處,而只感到心虛和不安,為掩飾這不安,聲音反而愈加高亢——各單位積極創建書香集體,各學校積極創建書香校園,還組織了追夢讀書會……

跟所有的重要人物一樣,這是一個警覺性很高的人。網路時代,多少官員因為一個不慎走向滑鐵盧,而眼下這個場合就有點解釋不清。關鍵的關鍵,他看到了在座的那個女人,一個頗為文雅的女人,昨晚就是她,不知怎麼打聽到自己下榻的酒店,來談那些令人頭痛的問題,近乎要挾——汪亮副書記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感到焦急與恐慌,於是用高亢的聲音來偽裝淡定,掩蓋沮喪——不僅會員自己讀書,還積極向全社會輻射,目前成員越來越多,達到近千人——

李凌雲不知汪亮副書記怎麼了,為什麼聲音越來越亢奮加速,他不自覺受到一種傳染,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想儘快朗誦完這首莫名其妙的詩,爭取領導離開前還有機會談一下發言提綱的內容,因為他忽然全都想了起來:

……一起消磨精緻而蒼老的宇宙/比如靠在欄杆上,低頭看水的鏡子……

咖啡廳老闆望著視察隊伍終於跟隨領導轉身遠去,又望望這幫不知來自何方的人物,大廳里只剩下李凌雲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已經虛度了世界,它經過我……

結束了,終於都結束了,汪亮說他們能給咖啡館帶來繁榮的希望——而事實是,大半年來,或者說自開張以來,這裡的生意一直清淡,淡出鳥來,近來連給未婚妻買訂婚戒指的錢都掏不出了,這註定是一個失敗的投資,咖啡店老闆再一次絕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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