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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出讓滿洲」一事,該如何評價才算公允?

圖:1890年代,孫中山與日本友人合影

文 | 諶旭彬

在孫中山的一生當中,沒有什麼事情比向日本「出讓滿洲」一事,在今天更能引起爭議,甚至對其人格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所以,很有必要把這件事情的 來龍去脈,做一個詳細的梳理。

大陸學術界已不再迴避此事

關於孫中山為換取日本對中國革命的援助,曾一度不惜「出讓滿洲」,大陸學術界自90年代以來已不再迴避。

如楊天石言道:

「誠然,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富強,孫中山鞠躬盡瘁地奮鬥了一生,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也正是為了這一目的,他又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準備將滿洲租讓給日本,這應該也是事實。」

楊奎松也說:

「關於孫中山曾試圖用租讓中國滿州地區權益或提供其它特權的辦法,來換取日本軍閥或財閥援助中國革命的情況,許多年前日本學者就先後撰文加以披露。對於這一說法,習慣於為尊者諱的一些台灣學者當年自然拒之唯恐不及了。奇怪的是,並未將孫中山奉若神明的大陸學者,很多人對此也始終抱以懷疑甚至否認的態度。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史料被披露出來,不信不談到底是不成了。」

「出讓滿洲」之說,對孫中山的形象,造成了巨大傷害。

儘管學術界對此多持「可以理解」的態度,如俞辛淳教授認為,孫氏此類言行,乃是基於「革命的短期利益」而採取的一種「暫時犧牲部分國家權益」的策略手段;楊奎松教授也認為,「我們無論如何不應當拿我們今天對國家及其主權領土之類的觀念,來評判歷史。……我們也不應當把愛國與暫時的妥協、退讓和暫時犧牲部分國家權益的外交行為簡單地對立起來,斥之為不愛國。歷史需要分析,更需要理解。」……但這種解讀,似尚不足以完全解釋孫的行為。

因為孫的「出讓滿洲」,在前期確實帶有「割讓」性質。


從割讓到租借

在「出讓滿洲」一事上,孫中山的立場,大致可以1911年辛亥革命為分界線,區分為前後兩個不同的階段。

在前一階段,孫的意見帶有「割讓」性質。

在後一階段,孫的意見已轉變為「租借」、「委託」性質。

據日方資料記載,1898年,孫中山曾對內田良平言及:

「吾人之目的在於滅滿興漢,革命成功之時,即使以諸如滿、蒙、西伯利亞之地悉與日本,當亦無不可。」

1900年惠州起義前,孫曾訪問日本婦女界著名人士下田歌子,請求其協助籌措軍費,下田稱:「革命成功後,須將滿洲讓與日本。」孫答:「可以」。

日人小川平吉也稱:辛亥前,「彼屢屢向我輩陳述:……其地原為滿洲人之土地,對我中國漢人來說並非絕對必要。我輩革命如能成功,如滿洲之地,即使滿足日本之希望,當亦無妨。」並抱怨說,辛亥後,孫中山等革命黨就完全忘記了當年說過的話。

這些資料中的「悉與」、「 讓與」、「 原為滿洲人之土地」等字樣,都透漏出「割讓」之意。

1912年,日人森恪代表桂太郎、山縣有朋等人,與孫中山就「滿洲出讓」問題秘密接觸。密談結果,據森恪之秘密彙報,「孫已同意租借滿洲,日本若能為防止革命之離散,在漢冶萍公司五百萬日元之外再迅速提供一千萬日元借款,將中止與袁世凱之議和,孫本人或黃興當赴日本訂立關於滿洲之秘密契約。」

1913年初,孫訪問日本,據山田純三郎回憶,桂太郎曾向孫說起日本人口增加,除了向滿洲發展別無他法,詢問孫能否以共同的力量使滿洲成為樂土,孫表示同意——稍早一些時候,孫在國內對報界發表講話時,則有「滿洲之鐵路,全歸日俄之手,……路權一失,主權領土,必與俱盡,此大可為寒心」之辭。

1915年,孫與日本陸軍參謀長上原勇作密談,曾允諾「可以滿洲作為日本的特殊地區,承認日本移民和開拓的優先權」,同時又強調「東三省是中國領土,主權仍屬於中國」。

1917年,河上清造訪廣東軍政府,孫曾表示,若得到日本方面的武器、貸款援助,則可將滿洲「委託日本管理」。

以上這些材料,均可顯示孫在辛亥後,已然放棄了「割讓滿洲」的想法,而轉為在保有主權的前提下「租讓滿洲」、「委託管理」。

圖:美國移民局檔案內1904年孫中山被美國移民局拘留的圖片


1890年代,孫中山仍信奉華夷之辨

上述轉變,自然與清帝遜位、民國順利繼承清朝版圖有關。

但更重要的因素,乃是孫中山自身的「民族主義」觀念的巨大變化。

在1890年代,無論是革命者如孫中山,還是「改良派」如康有為、梁啟超,其思想與眼界都還沒有能夠超出傳統的「華夷之辨」。

不但孫中山曾高呼「排滿」口號——1894年,孫氏在檀香山創立興中會,宣誓「驅除韃虜,恢復中華」。

康、梁等人也走在「排滿」運動的前列——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與唐才常輩偷印《明夷待訪錄》、《揚州十日記》等反清書籍,添加批點案語,秘密散發;甚至利用《湘報》公然為《明夷待訪錄》打廣告;譚嗣同在給乃師歐陽中鵠的書信中,「公然說滿人視中國為儻來之物,無所愛惜」,且秘密散布《大義覺迷錄》、《鐵函心史》等反清禁書。康有為則教導康門弟子「注意大同國,勿注意大濁國。……大濁國必將大亂,為人瓜分,獨夫之家產何足惜!」因而被御史彈劾「保中國不保大清」……

正是在這種傳統「華夷之辨」理念的支配下,1898年,孫中山向內田良平說出了——「以諸如滿、蒙、西伯利亞之地悉與日本,當亦無不可。」——這種話。

同樣是在這種傳統「華夷之辨」理念的支配下,康有為、譚嗣同等人也提出了類似的救亡之策。比如,1898年,朝廷重臣孫家鼐質問康有為的新政構想「萬端並起」,經費將如何籌措時,康回答:

「無慮,英吉利垂涎西藏而不能遽得,朝廷果肯棄此荒遠地,可得善價供新政用,不難也。」「以全國礦作抵,英美必樂任之,其有不能,則鬻邊外無用之地,務在籌得此巨款,以立全局。」

康有為並在進呈給光緒皇帝的《日本變政考》一書中,明確建議光緒賣掉「邊遠之荒地」,來為變法籌措費用,「以易金錢而興內利」。

譚嗣同也在與好友貝元征的書信往來中,主張變賣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

「計內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不下二千萬方里,每方里得價五十兩,已不下十萬萬。除償賠款外,所余尚多,可供變法之用矣。」

簡言之,在1898年前後,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這些走在時代變革最前端的知識分子,俱尚未擁有發端於西方的近代領土主權意識,而仍在以傳統的「華夷之辨」來看待邊疆地區。

唯一的不同是:作為造反者,孫中山可以無所顧忌地討論「滿洲」;康梁譚等人內懷「排滿」思想,外走朝廷路線,言辭之間,對清廷的「龍興之地」不得不有所迴避。


1900年代,孫深受種族主義影響

1900年代,在野知識分子(無論主張革命抑或改良)吸收了西方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民族主義」,掀起一場「民族主義救中國」的巨大思潮。

其開端,乃是1902年梁啟超所撰寫的《新史學》。梁在文章中明確說道:「提倡民族主義」,乃是「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於此優勝劣敗之世界」的必須手段。

1903年,革命黨人主持的《浙江潮》雜誌也大聲疾呼:如果「再不以民族主義提倡於吾中國,則吾中國乃真亡矣!」

這股思潮,極大地激發了國人的「排滿」意識。

按梁啟超等人的邏輯,西方國家之所以強大,乃是因為它們是「民族國家」;中國要強大,也須轉型為民族國家;轉型的當務之急,則是以「史界革命」的方式,來激發國人的「民族意識」。

在這場文化革新運動中,知識界重構歷史,造出了一條自黃帝而下,由岳飛、文天祥、史可法、鄭成功、洪秀全等歷史人物組成的「民族英雄」譜系。在這條譜系中,黃帝排蚩尤、岳飛抗金、文天祥抗元、史鄭洪抗清……無不切合當下「排滿」之意。

梁啟超甚至寫信給康有為,明確表示自己不能遵從康的勸誡,是一定要「排滿」的,因為「所以喚起民族精神者,勢不得不攻滿洲。日本以討幕為最適宜之主義,中國以討滿為最適宜之主義。」

此一時期的革命黨人,也無不是「排滿」主張的擁躉。比如,在陶成章看來,「孰為中國人?漢人種是也。中國歷史者,漢人之歷史也。」宋教仁也宣稱:「中國者,漢族之中國也。」

孫中山當然也是這股「民族主義救中國」思潮中的一員。甚至可以說,孫後來「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即發端於這場思潮。

這一時期,孫的「民族主義」實際上等於「排滿主義」。

在《民報》發刊詞中,孫說:「中國以千年專制之毒而不解,異種殘之,外邦逼之,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殆不可以須臾緩」;在與康黨論戰時,孫又呼清帝為「客帝」,責備康有為「忘本性、昧天良、去同族而事異種、舍忠義而為漢奸」、「保異種而奴中華,非愛國也,實害國也」,並感慨「漢人者,失國二百餘年」,因「赴媚異種,故中國的文明遂至落於日本之後」……

「異種」兩字,足見其「民族主義」中的「種族主義」色彩。

在這樣一種思想的支配下,說出「其地原為滿洲人之土地,對我中國漢人來說並非絕對必要」這樣的話,是一點都不奇怪的。

1906年,孫中山還曾對日人說道:

「中國革命目的在於滅滿興漢,中國建國在長城以內。」

圖:宋教仁。1900年代,宋乃「中國乃漢人之中國」的熱烈擁躉


辛亥前後,孫的民族主義有極大進化

今人當然可以責備孫的這種「種族主義」太過狹隘。

但同時也須知,以激發「種族意識」為核心內容的民族主義,當時尚是全人類的迷思。梁、孫諸人將其引入中國,實有與同時代西方「先進」文明「接軌」的強烈願望在其中。

1905年,見識漸深的梁啟超,開始脫離「排滿」陣營,於《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中,首次提出「中華民族」一詞。梁認為,中華民族從一開始就不是單一的種族,而是多種族混合而成。

孫中山具體何時擺脫狹隘的「排滿」意識,尚待考證——因革命黨人以「排滿」為發動民眾的重要工具,故孫在辛亥前從未公開批評過「排滿」,但1912年元旦發布的《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孫氏的說法已與梁啟超的意見頗為相近,在孫看來,所謂民族統一,即是「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

到1920年前後,孫中山的民族觀念,又有一次巨大的變化。

孫曾對國民黨人如此說道:

「現在說五族共和,實在這五族的名詞很不切當。我們國內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如美國,本是歐洲許多民族合起來的,現在卻只成了美國一個民族,為世界上最有光榮的民族);並且要把中華民族造成很文明的民族,然後民族主義乃為完了。」

也正是自辛亥年前後,孫中山不再對日言及「割讓滿洲」,轉而在商談出讓「滿洲利權」時,一再強調其主權不容侵犯。


一個簡單的結語

綜而言之:

1、在孫中山的一生當中,「出讓滿洲」這件事情的具體涵義,是隨著其個人思想的進化,在不斷變化的。

2、今人審視孫時,須了解孫所處的時代,乃是一種千年未有的大變局。

2、對孫而言,「愛國」毋庸置疑,但「國」究竟為何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是一個問題。從「華夷之辨」,到「種族主義」,再到「五族共和」,終至「中華民族」,「國」的涵義在變,「出讓滿洲」的涵義與底線也在變。

4、今人應當理解孫中山的這種「變」,以及「變」的不易。畢竟,今人批評前人時,所使用的種種觀念和概念(如領土主權、民族利益),其是前人不斷摸索、糾錯的「變」所留下的遺產。

圖:1911年底,孫中山與黃興等人在上海討論組建臨時政府等事宜

注釋

楊天石,《孫中山與「租讓滿洲」問題》,《近代史研究》1988年第6期。

楊奎松,《孫中山出讓滿蒙權益問題的再探討:評李吉奎;俞辛淳〈孫中山與日本關係研究〉》,《中研院近史所集刊》第40期。

楊天石,《孫中山與「租讓滿洲」問題》,《近代史研究》1988年第6期。

藤井升三,《「孫文與滿洲」問題》,收錄於《國外辛亥革命史研究動態·7》,P07。

孫中山,《欲解決外交問題須取門戶開放主義》,1912/09/05。

孫中山,與日本上原勇作的談話(1915年末或1916年初)。收錄於《孫中山集外集》,P225-226。

藤井升三,《「孫文與滿洲」問題》,收錄於《國外辛亥革命史研究動態·7》,P08。

可參見: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上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P124-378。

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 康有為〈我史〉鑒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P348。

譚嗣同,《報貝元征》,收錄於《譚嗣同集》,嶽麓書社,2012,P224。

梁啟超,《光緒二十八年十月與夫子大人書》,收錄於《梁啟超年譜》,P157。

參見:《敬告同鄉論革命與保皇之分野書》(1903),《支那保全分割合論》(1903)、《駁保皇報》(1903)、《中國應建設共和國》(1905)。等。

孫中山,《修改章程之說明》,1920年11月4日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席上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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